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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懷舊錄之七:《自新大陸》 (From the New World Dvorak) ZT

作者:naturelover  於 2010-8-18 12:59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其它日誌|已有7評論

關鍵詞:

                                            一、

  一八九二年,捷克波希米亞的作曲家安東·德沃夏克受紐約國家音樂學院創始人的盛情邀請,到草創的紐約音樂學院擔任院長。

  德沃夏克到了美國,拿著當年上萬美金的高薪遊歷了美國。除了美國大自然的美麗使他醉心不已之外,更使他驚奇的是發現美國社會階層差異的縮小。他感動于波士頓的交響樂團為無力購買入場券的窮人所舉辦的免費音樂會,紐約大都會圖書館為所有大眾開放的閱讀規定。現在說起來,似乎仍然讓我這個飽受階級鬥爭教育之苦的人萬難相信,出身於長期受外族壓迫地區的德沃夏克,居然在美國洞燭了貧富融合的先機。但是無論如何,德沃夏克是愛上了美國的文化和習俗。

  儘管如此,德沃夏克仍然還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鄉愁。於是這股鄉愁激發了他的靈感,產生了《自新大陸》這首交響樂作品。

  《自新大陸》是在紐約市和愛荷華州捷克裔定居的小鎮斯普林威爾兩處完成的。

  《自新大陸》的前三個樂章早在紐約就已寫好,本來的計劃是回波希米亞省親,但後來接受捷裔的青年小提琴家建議,德沃夏克便到愛荷華州的捷克人定居小鎮斯普林威爾度假。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德沃夏克喝的不是異國他鄉的酒,而是捷克僑民真正拿出來待客的捷克酒。我們假定在那個時候,捷克的名牌啤酒Budweiser還沒有被美國人買了招牌之後糟蹋得象如今這樣一塌糊塗,他喝的大概還是正宗的歐洲口味。斯普林威爾鎮的捷克文化大大地引發出他的創作靈感。《自新大陸》的第四樂章就是在這個氣氛下得以完成的。

  奇怪的是,《自新大陸》寄託的是懷鄉的愁緒,並且受到異國小鎮家鄉文化氣氛的激勵,而傾訴的又是內心的鬱悶,可是德沃夏克承認,他的創作極大地受到了美洲印地安人和黑人旋律的感動,從中還揮灑上他本人對美國的憧憬和感慨。也就是說,德沃夏克發現異國他鄉的曲調和雜洋混處的感受一樣有助於抒發心中的塊壘。他在理解了美國文化之後,揉合進自己思鄉的節奏之中。

  「樂不思蜀」在今天說起來,似乎是要把在他鄉的春風得意與亡國君主忘本的愚頑歸為一宗。不過反過來講,思鄉的愁緒大概總是一種不適應環境的幽怨吧。然而德沃夏克似乎是把這兩者結合得很好。他的思鄉既不表現在異族文化面前的妄自尊大,也不表現在身處異國他鄉的顧影自憐。

  一八九三年十二月十六日,德沃夏克的E小調第九交響樂《自新大陸》在紐約市的卡內基音樂廳首演,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德沃夏克在他的包廂內不得不數次起立作答,感謝觀眾的厚愛。

  德沃夏克在紐約接受《先鋒報》記者的採訪時說,《自新大陸》第一樂章的主題早在他的《斯拉夫舞曲》中就表現出來了。

  這裡不得不提到德沃夏克的《斯拉夫舞曲》。德沃夏克創作的《斯拉夫舞曲》是回應德國作曲家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斯拉夫舞曲》抒發的正是捷克民族固有的文化傳統和在外邦欺凌下保持自尊的韌性。發人思索的是,當時波希米亞一直受到德國的壓迫,整個地區都在為其政治和文化的獨立在鬥爭。德沃夏克一生都是個民族主義者,但他得到勃拉姆斯的提攜卻一直是樂壇上的一樁美談。

  滿含愛國之情的德沃夏克,通過《自新大陸》給自己的是懷鄉的宣洩,給美國聽眾的是一曲由美洲土風旋律所激發的交響樂,美國聽眾熱情地接受了這份禮物。

  說到這裡,不免使人想起另外的一段往事。美國聽眾還曾經熱情地接受過另外一位外國作曲家在本國一時未被接受的作品。

  一八七五年二月,俄國作曲家柴科夫斯基創作了他著名的降B小調第一鋼琴協奏曲。柴先生不諳鋼琴,於是便在彼得堡音樂學院的琴室中讓他的朋友,著名的鋼琴家魯賓斯坦來評判。

  魯賓斯坦把作品貶得一無是處,認為如果不作大刀闊斧的更改根本沒有公演的希望。柴科夫斯基也激怒地衝出大廳。魯賓斯坦的惡評甚至險些葬送掉兩人之間多年的友誼。

  最終在一八七五年十月二十五日,柴先生的這部降B小調鋼琴協奏曲由另一位著名的鋼琴家馮·波羅在地球的另一面,美國的波士頓首演,波士頓交響樂團協奏。結果是一舉轟動,當天的好評如潮。消息傳到了俄國,魯賓斯坦也承認了當時的見解失之偏頗,後來,他在歐洲各國都演奏了這首鋼琴協奏曲。柴先生與之重修舊好,並把下一部協奏曲作品題獻給魯賓斯坦。今天,柴先生的這部降B小調鋼琴協奏曲差不多是我們任何一位古典音樂愛好者的基本收藏。我們不能不慶幸這部險些失之交臂的作品得救於美國(特別是波士頓)音樂觀眾的慧眼。

  美國就是這樣一個「幼稚」的社會,這裡的人們較少成見,較少規範,多憑直覺,多憑感受。或許他們的見解不合時宜,不夠全面,但是他們不僅能夠較早地驚呼皇帝新衣裡面包裹著的赤裸的軀體,而且也能率直地對剛剛面世的傑作給予衷心的喝彩。

  美國大詩人朗費羅說過:「音樂乃人類共通的語言,詩歌是人類同享的閑逸。」因此音樂家和詩人有福了,他們的作品如果在一個地方沒有得到人們應有的賞識,仍然可能爭取到另外一處人群的認可。「楚才晉用」「南橘北枳」只是蠢人無奈的哀嘆,他們從來看到的都是結果,卻總也搞不清楚原因。

  德沃夏克最終還是回到了捷克。在美遊歷了三年之後,家鄉的父老熱情地迎接了他。德沃夏克回國之後受命擔任了布拉格音樂學院的院長,死於一九零四年。這個時候,歐洲大陸正在步步接近各位革命導師預言的那種激動人心的革命前夜。

                  二、

  我最初聽到《自新大陸》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個朋友只有這張唱片的三分之二,是一件被革命小將砸斷了的「四舊」遺物。他放給我聽,只有第三、四樂章。這是我的第一次啟蒙。

  我第一次完整地欣賞《自新大陸》是在內蒙古的一個村莊中。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初夏,雖然薩滿教一般的忠字舞攪得昏天黑地,但是這裡天高皇帝遠,干擾電台鞭長莫及,能說實話的電台便成了大家的最愛。於是一時間短波收音機十分搶手,回北京最大的一項任務就是選購收音機,其熱情絕對不亞於前些年出國購置大件電器商品。但表面上自然還是說為了及時聽到黨中央的聲音,眾人都是心照不宣。現在回憶起來,我們大家直到如今也還不大習慣說實話,應該是那個時候養成的毛病。《自新大陸》是我從《德國之聲》(DEUTSCHE WELLE)里聽到的。我們幾個要好的朋友把收音機帶到野外無人的田野上,把音量盡量開大,雄渾的旋律真是可以使人如醉如痴。愛屋及烏,《德國之聲》有恩於我們,於是我就堅持收聽它的德語教學節目GUTEN TAG。誰知這無心的栽柳後來卻能助我一臂之力走出困境,乃是后話。

  說來慚愧,我至今唯一聆聽過的《自新大陸》交響樂的現場演奏,竟是德國小城班貝克樂團的一次演奏會綵排。

  那是八四年的寒假,我剛剛從英國的劍橋訪問歸來,接到鋼琴師朋友的電話,約我到巴伐利亞州的拜羅伊特去訪游。他還告訴我,他有一個朋友就在附近的小城班貝克的交響樂團擔任提琴手,可以去結識一下。到拜羅伊特的音樂廳造訪是我多年嚮往的計劃,華格納多少著名的歌劇都是在那裡上演的。況且還有音樂家陪同,這樣的機會絕好。

  從拜羅伊特遊覽之後就搭火車到達班貝克。當天正下著鵝毛大雪,提琴手朋友到車站來接我們,告知下午有他們的綵排,建議去看看。我們當然欣然前往。

  演奏會綵排的壓軸曲目就是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雄渾的氣勢與嫻熟的技巧都是錄音中無法感受到的。由於是排練,觀眾很少,因而得以更加盡興。

  排練過後,我們便信步到附近的一家酒店中里聚首。暖洋洋的酒店和巴伐利亞啤酒的淡香把我們的興緻提得更高。我們熱烈地討論作品的演奏和樂隊的配合。

  我竟然不曉得班貝克這個小城的交響樂團會有這樣高的水準。朋友告訴我,二戰快要結束的時候,捷克布拉格樂團的一群音樂家眼看集權勢力就要攫取到政權,這是作為藝術家最為無法忍受的,於是他們便相約分頭逃到當時美國軍隊佔領的德國巴伐利亞州,並約好在班貝克聚齊。這些音樂家都是布拉格樂團的出類拔萃之輩,班貝克的交響樂團就是在這個班底上建立的,因而保持了高水準的藝術傳統,至今在德國都屬於聲望最高的藝術團體。

  原來是捷克的音樂傳統在理解和演奏捷克大師的作品,難怪天衣無縫,水乳交融!

  夜深人靜,我們從酒店裡出來,仍然興奮不已。已經沒有交通車了,好在小城不大,我們就冒著大雪往家中走。我講起我所讀到的關於德沃夏克在美國紐約和斯普林威爾創作《自新大陸》的軼事,還有我在內蒙古鄉村的曠野上偷聽德國廣播中演奏的《自新大陸》,此次的收穫是又聽到班貝克樂團中從捷克逃亡出來的音樂家,三人不禁唏噓不已。

  說到從捷克逃亡出來的音樂家,我不禁又想到這樣一樁往事。

  八六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受人之託,我陪哈佛的考古教授卡爾夫婦到蘭州去訪問。在去炳靈寺的途中,剛剛從劉家峽水庫上岸,一大群當地的孩子擁上前來,兜售做工並不精細的工藝品。他們興緻勃勃地大聲叫喊:「Five dollars!dix francs!sieben Mark!」。卡爾很感嘆在這個偏遠的小鎮,約莫七八歲的孩子們竟能用四五種歐洲語言喊價。我告訴卡爾,我也曾經在這樣閉塞的地方開始我的德語學習,並且在《德國之聲》中第一次完整地聽到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令我吃驚的是,卡爾告訴我,他就出生在捷克,因而還會講幾句德文,但很小的時候全家就逃到了美國。

  「那你在此之後回過捷克嗎?」我很好奇。

  「從來沒有過,」卡爾似乎很感慨,「因為我出生在捷克,根據他們的規定,如果我回去,就必須到捷克軍隊中去服兵役。」

  「可是你已經是美國人了呀!」我很吃驚這樣的規定。

  「我也不懂,我一個美國人為什麼要到捷克共產黨的軍隊中去服兵役?可這是現實。」他和他太太都聳聳肩。

  我想,象每一個從集權國家中出走的人們一樣,卡爾肯定也有他畢生都很難撫平的傷痛,我很知趣地沒有再問下去。之後,我們談到了《自新大陸》,談到了德沃夏克在美國的經歷,談到了美國的捷克人聚居區,這些似乎與當天出訪的目的——觀賞炳靈寺的造像藝術——風馬牛不相及。

  自從和卡爾交談之後,不知為什麼,我對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便生出另外一番新解。每每聽到這首樂曲,特別是第二樂章的慢板,我便想到卡爾,想到他與德沃夏克同屬於捷克人,可是在不同的時代,卻有著不同的母國情結。

  八九年底的初冬,我剛由德國到美國不久,客居在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偶爾路過史泰文森公園附近的東十七街,抬頭望去,滿眼都是鱗次櫛比的高樓,也不知德沃夏克當年是在哪一棟房子里譜寫的《自新大陸》前三個樂章,但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偷聽《德國之聲》廣播的內蒙村頭,班貝克音樂廳外的大雪和炳靈寺前與卡爾的交談。

  到哈佛大學之後又見到卡爾,講起我這次在柏林親眼看到的種種瞬息萬變的歷史。我告訴他,現在他可以回捷克看一看了。他或許沒有親身經歷過那個歷史震撼的環境,也許那種震蕩的波動還沒有傳到美國,他也只是笑笑。

  現在捷克的總統已經是那個坐過自己國家監獄的藝術家。我想,現在卡爾大概再也不用對母國生出莫名的恐懼,他盡可以大大方方地回去,就象一百年前的德沃夏克。卡爾的住處和我家所在的小鎮毗鄰,我們已經有許多年沒有過從了,然而我時時有這種衝動,想要跑去告訴他我現在對《自新大陸》的理解。

  能夠為卡爾的母國突然間的變化作註腳的是我的另一番經歷。記得九零年的初春,我自紐約又返回德國的陪都波恩小鎮。風聲鶴唳的早春氣候不僅對我這個徜徉的遊子帶來的是游移不安的心情,對於即將合併的德國也是一片詭異不定的氣氛。魏茨澤克先生在他的總統官邸循例舉行了招待洪堡獎學金生的宴會。在草坪盡處我看到魏茨澤克先生邀請的捷克銅管樂四重奏團。他們反覆演奏的曲目正是德沃夏克的《斯拉夫舞曲》。魏茨澤克先生是個極富學識的學者,我無從得知他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機,專門請捷克音樂家演奏德沃夏克的《斯拉夫舞曲》是否有特殊的用意,但是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演奏家們眼中滿噙的淚水。

  一首樂曲,一段旋律,都會把你帶進往事的追憶,德沃夏克的作品就有這種魅力,《自新大陸》就有這種魅力。

  《自新大陸》的錄音,無論是磁帶還是唱片,由於我許多年來居無定所,也就漸次丟失了。最近我又買下一張這首交響樂的唱片,是由紐約愛樂交響樂團演奏,馬祖爾指揮。這個錄音至今仍是我的最愛。一百多年前,就是這個樂團在卡內基音樂廳首演了這曲讓鄉愁難釋的人們柔腸寸斷的交響樂;一百多年後,人間幾番風雨,浪淘沙盡,我們仍在用心地傾聽它。當年美國的聽眾給了它最初的掌聲,而至今有母國情結的人們從中得到的卻不僅僅是音樂的享受。尤其是在經歷過這個世紀荒唐無稽的人為磨難之後,遠離自己故土的人們,在聽到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那如凄如訴的旋律,我想引發的也不會僅僅是思鄉的愁緒吧。

  感人的音樂作品背後,大多都有一段耐人尋味的故事。如果你恰好由此而聯想起自己種種與之有關的往事,無論是多麼瑣碎,都會更加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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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7 個評論)

回復 meistersinger 2010-8-18 13:10
喜歡《自新大陸》
回復 yuki-1217 2010-8-18 22:13
很喜歡~~
回復 naturelover 2010-8-18 22:33
yuki-1217: 很喜歡~~
謝謝!
回復 楓樹下 2010-8-19 06:13
我第一次聽,也是心潮澎湃。與此類似的一部作品是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國。
謝謝分享。
回復 h1pan 2010-8-19 06:29
Great
回復 naturelover 2010-8-19 07:07
h1pan: Great
你喜歡,我很高興!
回復 naturelover 2010-8-19 07:11
楓樹下: 我第一次聽,也是心潮澎湃。與此類似的一部作品是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國。
謝謝分享。
這首交響樂,我聽了幾個版本。我還是最喜歡已故大師卡拉揚指揮的維也納愛樂樂團的演奏的。真是天衣無縫,震撼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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