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廖亦武先生的佳文 《醉鬼的流亡》

作者:naturelover  於 2009-5-2 02:2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其它日誌|已有4評論

醉鬼的流亡

   
   
   廖亦武
   

作者簡介:

   
   廖亦武,又名老威,1958年生於四川鹽亭,詩人,作家,民間藝人,獨立中文作家筆會理事,大陸地下文學雜誌的編輯與出版者。「六四」凌晨製作長詩《大屠殺》磁帶,1990年拍攝電影《安魂》,旋即入獄四年。有《中國底層訪談錄》、《中國冤案錄》、《活下去》等著作及大量的詩歌、隨筆。曾兩度獲美國赫爾曼•哈米特寫作獎;02年獲《傾向》文學獎。其《底層》、《冤案》、《證詞》已經或正在譯成法英意荷等文字。

著作在大陸被禁,數度被抄家逮捕。曾居無定所,流浪賣藝,其即興的簫法和嘯法,在江湖上堪稱一絕。

   
   
   1
   
   我坐在位於頂樓的棲身處。在書架下面,我拎著小半瓶酒,邊喝,邊吹一段簫,彷彿這是個將要倒閉的酒館。頭上豎著我姐姐和爸爸的照片,他們於1988年5月24日和2002年10月7日先後死去。接著,宋玉走了,而10年前,我出獄不久,阿霞走了。這怎麼回事呢?逝者留下來,而活人都走了。
   我遲早會撞進照片,與姐和爸呆一塊。人生,家,吹一段簫就完了。
   我拉開背包,習慣性地把臟衣服﹑皺稿紙﹑錄音機﹑書和葯,還有一塊壓碎的速食麵倒地上,站起來,在酒和頸椎病造成的汪汪耳鳴中晃蕩著,我抬膝蓋頂開卧室門,一頭紮上床。太倦了,這床對於一個在外面野了大半年的兩腳獸來說,太寬了。每一對新婚夫妻都這樣,做床的時候,唯恐不夠寬;當某一天人去樓空,連檔頭都蒙一層薄灰之際,你才知道,人僅僅需要一塊棺材那麼狹長的板。
   路也如此,看著很寬,其實能蓋上腳印的也就棺材那麼狹長的一條。
   就這樣昏睡,就這樣在半夜餓醒。我爬起來,把壓碎的速食麵干吃下去,然後擰開龍頭放銹水。我等著,直到嘩嘩水流中響起宋玉鈴鐺一般透的笑聲。我又煩又辛酸,20年前寫過的詩句驀然蹦出腦海:
   
   你臨死還保持著醉鬼的模樣,
   但你的心底乞求著饒恕。
   我愛你,就因為你表裡不一……
   
   剩下的忘了。也許再過10年,當我記起宋玉的時候,也會同這詩句一樣,殘缺不全。「警察敲門了。」她總是這麼開玩笑;而在一個隆冬的凌晨,我和她正相擁著蜷在被窩裡,警察就真敲門了。足足五分鐘,還伴有凄厲的電話鈴響。
   必須赤條條地起來,穿衣服,然後在墨一樣濃的夜色里跟他們走。已經多少次了?周圍的陌生人都豎著領口,象西方的二戰電影,我夾在中間走向一輛地堡一般的小轎車。天邊還閃著星星,路燈下,我似乎在銀河裡夢遊,褲腿划動叮叮噹噹的風——這一場景,也可以切換成劉曉波或王力雄,杜導斌或歐陽懿,1957年的劉賓雁或1955年的胡風。兩千多年前的周朝就有逮捕吧?地老天荒的堯舜時代就興政治罪吧?
   1996,劉曉波被判勞教3年。我在《證詞》里寫道:
   
   今天上午,忠忠終於找到劉霞,一道從北京打來電話,劉霞在電話那邊從頭哭到尾,只有一句「他們不讓我見」。我說不出半句像樣的安慰話。
   一個人就這樣沒了,相隔多年,他又奇迹般出現。這樣的輪迴到底有多少次?面對一場場生命的劫數,我再也寫不出詩來,或許,我沒從任何人的詩中,讀出此刻宿命的恐懼。曉波精力充沛地反抗這種恐懼,他將自己融入眾多歷史事件,他名聲大,朋友多,嗅覺靈敏,本可以逃走,但他沒有。他已坐了兩次牢,這次也許要去黑龍江,隔一條河就是前蘇聯遠東地區,有點十二月黨人的味。
   我們已脆弱得經不起重逢。曉波不久前偷了我視為珍寶的《哈維爾文集》,他從北京打長途電話來氣我,說他正在拜讀「無權勢者的權力」,這個標題卻成了目前他本人的寫照。他笑得挺流氓,像住在我隔壁的失腳少年,真想趕過去揍他。但願這種報復的念頭一直持續到三年,三個月或三天之後,那樣會少一些重逢的滄桑感。
   上帝保佑這一稿不落在安全機關手裡。多事之秋,寫作就是製造罪證。
   
   畢竟不是在毛時代。大多數人還能回來。我回來一次出一次門,在世上的圈子越兜越大。老婆沒了,男人的家就綁在腿上。
   
   2
   
   姐姐死的那年,我曾送她上火車,站內水泄不通。檢票時,她從我肩上拽過包,還兩手各牽一孩子;她喊了聲「二毛,我去了」,就永遠湮滅在人潮中。12年後,我陪護患了絕症的爸爸,最初,還能勉強說話,爸爸就在一個接一個不眠之夜裡,微微呻吟著,提起江西鄱陽湖畔。抗戰時他曾流亡到那兒,後來與媽媽和外婆相遇,彼此認了老鄉。
   他一再說要故地重遊,不料一撒手就成永恆的遺憾。午夜過了,我為他抹下眼皮,並伸手進嘴,頂牢他的假牙。我、妹妹和哥哥跟在收屍人的左右送他下醫院電梯。去太平間的路要走10分鐘,秋月如勾,地面的樹影和人影都搖曳著。不知為什麼,我又想起逮捕。爸爸的靈魂從手推車上坐起來,忽前忽後地飄,他的腰眼卻插著一支烏黑的槍管。
   六四屠城當夜,我在《大屠殺》里哀叫:「漢人已經沒有家了!」一語成咒,我在這塊大地上當真沒有家了。我已經結過兩次婚,宋玉和阿霞,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但是我留不住。我一次次重建家園,卻一次次面對殘垣斷壁。我這條狗,被攆出家門,把簫吹得跟狗吠一般。我在地上奔,爸和姐,你們卻在天上走,象風,忽急忽緩,若有若無。
   心跳如鼓點,我吟道:
   
   你臨死還保持著醉鬼的模樣,
   但你的心底乞求著饒恕。
   我愛你,就因為你表裡不一……
   
   3
   
   還是殘缺不全。應該把這被狗啃過的詩句,題獻給流亡了10年以上的劉賓雁、鄭義和黃河清,可不知他們喝酒是否有節制?劉賓雁是我們父子兩代的偶像,他的《人妖之間》和《第二種忠誠》,就是爸爸讀後,命令兒子一定要讀的。1984還是1985?記憶已經含混了。大約是夏秋之交,劉賓雁來成都,在市人民文化宮禮堂演講。崇拜者如排山倒海,待我趕去,窗戶上、樹叉上都爬滿了人。我仗著年輕力壯,從10米開外的人牆朝里硬鑽,好不容易攏門口,卻見五六個「紅袖章」把守。我被攔住要票,我說沒票,於是就吵嚷起來。禮堂內起了兩次掌聲,連窗戶上的人都喝起彩來,我急了,就罵道:「劉賓雁又不是你們家的,老子看一眼又咋個?」不料話音未落,就被一掌拍出兩米遠。
   群眾一起鬨,我竟惱羞成怒,從地下尋了塊板磚,嗷地一聲撞了過去。剛要橫著把磚砸出,卻叫出門透氣的右派詩人孫靜軒瞅見,急忙大吼:「小廖,你幹啥?!」
   我悻悻地垂下手臂,氣喘得呼哧呼哧。孫靜軒過來拿下磚頭,輕聲說了句「象我年輕的時候」,就牽起我對「紅袖章」說:「這是現代派詩人廖亦武,讓他進去吧。」
   「紅袖章」們恭敬地讓開道,我趾高氣揚地跟著老頭子入場。禮堂內不僅座無虛席,連過道都肩靠肩地站滿了人。我一頭臟汗,被那種肅穆的氣氛所鎮懾,就只好站在後排,從腦袋縫裡欣賞了一下我的偶像。
   原以為他是一頭雄獅,會時時發出令貪官污吏顫慄的吼叫,不料他坐在講桌后,慢條斯理地講話,笑得挺慈祥。那天的演講內容我已淡忘,只依稀記得他說「官司幾年都打不完」,還有「說真話的病,22年右派生涯都沒治得好,看來是遺傳,我父親就不會來事」。
   我遠遠地望著這個被老百姓稱作「劉青天」的作家,眼珠子都瞪酸了——這是命,幾年後,他不得不離開祖國流亡去了。
   2002年,劉賓雁和鄭義為我和王力雄頒獎,康正果把整個過程拍攝了寄回。我看一遍,再拿去與孫靜軒一道看。我想的是流亡者不會老去,而老頭子說:「劉賓雁還不知道你的板磚故事呢。」
   大約一年後,孫靜軒因肺癌逝世。他70出頭,代表作是《一個幽靈在中國大地上遊盪》和《告別20世紀》。
   
   4
   
   你臨死還保持著醉鬼的模樣,
   但你的心底乞求著饒恕。
   我愛你,就因為你表裡不一……
   
   孫靜軒從不喝酒,但煙抽得厲害,他經常把著我的手看掌紋,把我的命說成是他的遺傳。劉賓雁喝酒嗎?在流亡途中的80歲的老頭會借酒澆愁嗎?我在雲南麗江曾碰見一個80歲的美國老頭,戴一頂清朝的花翎官帽,每晚坐在小橋流水邊,一瓶接一瓶灌啤酒。他孤零零的,一句中國話也不會。有一次,我通過翻譯了解到,他是二戰老兵,雖然在異國他鄉濫酒,卻不忘國是,天天罵小布希。
   我曾領著這洋老頭去火塘。中心是木炭火坑,四周黑咕隆咚坐了一圈遊客。我邊吹簫,邊跺腳。所謂吹,就是卜卜吐氣,直到竹管受不了,就呵呵長嘯開來。火塘主人李澤洪,一個黑臉厚嘴皮的貴州人,自稱是黃翔的學生,以馬蹄般激烈的吉他聲與我應和。我們的靈魂在火舌上擊掌、交談。他那雙手啊,戴著火的金戒指,撲閃撲閃的。我滿鼻孔酒氣,與洋老頭乾杯,與剛進來的以色列人乾杯。這個以色列人接過老李的吉他,先正彈,后又枕在腦後反彈。他唱了一支希伯萊語的古歌,隨行的中國女孩蹩腳地翻譯說,這歌在奧斯維辛集中營流傳過。意思是「雖然我們會死去,但是我們還會活下去」。
   大夥都懂了,知道一批批猶太人就是唱著這支古歌,像被剝得赤條條的游牧者,宿命地走向毒氣室。於是大夥也跟著哼,先很彆扭,只有一兩人敢出聲,稍後,膽就大了。曲調一遍又一遍反覆,終於,在場的人都加入了。簫和吉他糾纏著,精靈一般在哼唱中穿行。那個夜晚,天南海北的人都唱這歌,流著淚,各想各的心事。跑調或不跑調都動人。雖然當太陽升起,我們就會回到世俗里,各走各的路。誰能再分辯出那些曾醉歪過的臉?
   這世界是個大客棧,我們每個人都是旅客,你在家裡坐著,其實也是在路上走。告訴我,80歲的劉賓雁,60出頭的黃翔,50多歲的鄭義、康正果和黃河清,你們今晚喝酒了嗎?我就兩杯啤酒的量,但我算敢喝敢顛,經常是不喝頭腦也不清醒——但願大家別活得太清醒。
   流亡者永遠不需要清醒。
   
   5
   
   請問流亡者,你為什麼歸來?
   情敵已老,看門狗目光獃滯
   你疲憊的琴聲對誰傾訴?
   是什麼東西使你充滿憐憫?
   請問週遊世界的過客
   是誰的爪子將你一點點掏空?
   …………
   
   2004年9月寄自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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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4 個評論)

回復 naturelover 2009-5-2 07:53
不知道為什麼,經常會讀一讀廖亦武先生的文字,他說有時候會常常回憶起蹲監獄時候的情景,彷彿他還在被關押。我真是感觸良多,象今天陰天下雨,我的傷腳有會隱隱作痛,在提醒我在軍隊服役時的件件往事。兒子有時說,媽,你已經不當兵了,怎嗎總愛提軍隊的事,我想就如廖先生一樣,生命中一旦發生了大苦大悲的事件,興許它們會跟我們一輩子的。你說呢?
回復 yulinw 2010-6-9 00:26
也喜歡老威的文字,可有他的鏈接么?
回復 naturelover 2010-6-9 00:29
yulinw: 也喜歡老威的文字,可有他的鏈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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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 yulinw 2010-6-9 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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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老威現在的女友(妻子)去年來澳洲,我買了他們的「最後的地主」,很想看他其他的作品,今天如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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