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我的二叔

作者:笙簫難默  於 2010-9-20 05:05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前塵往事|已有37評論

    這篇回憶已經寫了好幾年了,一直存在我的電腦里,時不時調出來讀一讀,以解我對二叔的懷念之情。

    我二叔一直是我景仰的長輩,這一部分自然來自於父親對他的不吝讚賞,另一部分則來自於他已有的名望。從小我就知道我有一個了不起的二叔,但是他究竟怎樣了不起,我們卻無從得知,也從來沒有想起過要問問父親。父親和二叔在世時有許多機會可以問卻也從來沒有問過。後來二叔去世后才從一些公開發表的回憶紀念文章上,斷斷續續地知道了一些。

    二叔是我父親唯一的同胞兄弟,從小隨祖父母一起在天津長大,後來又都被送往京城讀書。可是父親天性愛玩,活潑好動,聰明但不好學;二叔卻是個勤學上進,胸有大志的人。祖母得病後父親輟學隨祖父母回鄉,而二叔卻想辦法進了西南聯大主修經濟。因各種原因,二叔最終沒有拿到畢業證書,卻在那裡接受了左傾思想的熏陶,從此走上了救國救民的道路。依靠老姑父張季鸞的關係,二叔在二十歲的時候就進了大公報當記者。雖然張季鸞是同情國民黨的,但因為他的包容和開明,二叔得以在大公報一直為共產黨代言。二叔在全國解放以前十幾年的記者生涯中發表了許多膾炙人口的文章而名聲在外,和其他黨外進步人士一起曾為共產黨最終取得政權,立下過汗馬功勞,也結識了許多著名的文人學者和有識之士。周恩來夫婦就是他在那些年做記者時認識的並與他們結下了深厚的友情。解放后二叔被邀請到人民日報任職,做了很長時間的國際新聞和國際評論而廣為人知。文革時期,他也不可避免的遭到了衝擊和迫害,曾被關進牛棚,下放幹校勞動改造。改革開放后,二叔回到人民日報繼續他的報界生涯,曾主持開創人民日報海外版。他的朋友圈裡,聲名顯赫的文人墨客占多數,如夏衍,郭沫若,唐喻,吳祖光,黃苗子,徐遲,丁聰,黃宗英等等,都是些讓我等平民百姓仰慕不已卻不可企及的名人。


   小時候二叔家是個令我嚮往又感覺神秘的地方。九歲那年因父親調動而舉家從天津南遷。途經北京的時候,我們曾在北京停留數日。當時我們全家都住在外祖母的家 里,記得在父親的安排下,我們曾經在一天晚上造訪過二叔的家。除了記得如何興奮如何緊張之外,什麽印象都沒有留下,甚至二叔二嬸長相如何,家裡什麽樣子都 不記得了。後來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為了避免互相牽連,二叔和父親曾一度失去了聯繫。

    第二次拜訪二叔家是在高中畢業前夕,那時文革到了後期,父親已經落實了政策,二叔也開始重新出來工作了。那一次同去的有姐姐和舅舅家兩個表哥的女兒。我們當時都還是不太懂事的孩子,姐姐算是最大的,也才十七歲。現在想來沒有大人領著,一定非常冒失和失禮吧。記得沒見到二叔,二嬸給我們沏了茶,拿出了糖果招待我們。不知為什麽,現在回憶起來,二嬸當時說了什麽,面貌如何都已經沒有印象了,卻只對二嬸給沏的茶印象深刻。那是一種淡綠色的茶水,盛在繪有國畫的奶白色的茶杯里,看上去有些黏度,喝起來滿口留香。即便現在想起來,那種香味還記憶猶新。現在的我,已經有了很多茶的知識,也品過了許多種名茶,可一直都再沒有品到過那樣的茶香。

    再去二叔家就是多年後上大學的時候了。那時我正經歷著感情上的失意,鬱鬱寡歡,就和父親說不想回家了。於是父親提前和二叔打了招呼,告知我要在北京度暑假。放假后,又在學校里滯留了兩個星期後,獨自一人上了北去的列車,在晚飯時分突然出現在二叔家的門前。那幾乎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我二叔,他比我父親高一些,臉盤比父親的長一點,眉眼和父親很相像,頭髮也不很濃密。因為是在家裡,又是夏天,那時還沒有空調,電扇還不足以驅暑,二叔穿得很家常。所以和我心目中的二叔相差甚遠,光環沒有了,幻覺沒有了,他只是我父親的弟弟,我的二叔而已,一個普通的老頭,面目慈祥的長者。那個暑假除了去看望我母親家的親戚之外,我一直呆在二叔家裡,斷斷續續大概一月有餘。白天二叔一家人都要上班,只剩下我一個人,除了每天讀些外語以外,就是在二叔的書架上找書看。那個暑假我讀了好些書,已經記不得是哪些書了,只記得有些書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有些書是我見過卻一直沒興趣讀、但是這次二叔建議我讀的。到了晚上他們快下班的時候,我就開始撿綠豆熬稀飯。二叔的胃不好,曾動過手術,晚飯吃得很少,喝粥對他的身體很有益處。二嬸對稀飯也是獨有情鍾,所以我熬的稀飯總是很受歡迎。 那時二叔在家是個少言少語的人,喜歡一個人讀書或研究橋牌。飯桌上是能聽見他說話最多的地方,他們談論最多的就是國家大事和時事政治。很少聽到他們談論家長里短。二叔是一個感情不外露的人,總是不卑不亢,既不喜形於色,也從不動怒發火。這和我的父親非常不同,所以我開始不是很習慣,也就很拘謹,但是很快就讓我感覺到了他的細心和關照。剛到二叔家沒幾天,就因為洗頭后吹電扇得了感冒,發起燒來。二叔下班回來發現以後,即刻返回報社去為我拿葯,當晚囑咐我服藥休息,這讓我倍感溫暖,也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於父母之外的血緣親情。二叔工作很忙,除了周末,每天早出晚歸。除了晚上在一起看電視新聞以外,我們很少交談。但是後來我有機會和二叔一起看了一場電影。那是二叔不知從哪裡弄來的票,只有兩張。可能是朋友送給他們夫婦去看的,因為我是客,二嬸讓給了我。二叔是直接從報社去的,我到的時候二叔正在電影院門口等我。到電影開始的時候,我才知道是好萊塢電影《魂斷藍橋》,那是當時在公共電影院里根本看不到的內部電影。電影開始以後,我很快就忘記了二叔的存在,被凄美的劇情吸引住了,感動得流淚不已,也不知坐在鄰座的二叔發現了沒有,發現了之後怎麽想他這個剛謀面不久的侄女,也就不得而知了。那是我在二叔家住的時間最長的一次,也因此跟二叔慢慢熟悉了起來。後來我又去二叔家訪居過許多次,出國前還住在二叔家裡等簽證。出國后的前些年每次回去探親第一站總是先到二叔家去報到,然後再回家看父母。

    聽說二叔二嬸都曾經是抗戰期間很活躍的記者,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文章。遺憾的是我一直沒有機會見識他們文章的風彩。認識二叔后二叔已經封筆了,只讀過他 在晚年撰寫的關於我老姑父二三事的回憶錄,還是堂姐夫代為整理的。小時候的理想就是學語言當作家,考大學前也有過寫作和創作的經歷。但是陰差陽錯的,大學上的是化學,碩士博士一個個的讀,不是化學就是物理。記得父親在我上大學的時候曾經和二叔提過我從小就有寫作的理想,可能還狠狠地誇了我一番,希望他能得便教導教導我。二叔卻回答父親說:「從她給我們寫的信里沒看出有什麽特殊的才華呀」。從父親口裡聽到二叔這個評語,給我的打擊是可想而知的。很久以來,我都不敢賣弄,老老實實做我的理工科。甚至每次給他們寫信,都戰戰兢兢的,因而更加生硬而無趣。

    父親去世前回國探望時,還是二叔頂著夏日驕陽親自到北京站排隊為我們提前買好了火車票,那時二叔已是七十四歲高齡了,完全可以托他的學生跑一趟,或者用記者證得到不排隊的優惠。可是二叔就是這樣一個人,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也不願隨便占公家的便宜。父親過世后,二叔攜帶著墨跡未乾的輓聯獨自前來弔唁,是我把他從火車站接到家的。站在父親的遺像前,二叔三鞠躬后臉上已是淚眼婆娑。那是我第一次見證了二叔和父親的兄弟之情。當我幾天之後給二叔打電話時,二 叔的一聲「喂」竟讓我感覺父親又回來了,那時我才意識到他們兄弟二人在許多地方是如此的相像,也讓我感覺到從今以後二叔就是我能夠找到父親記憶的唯一的長輩了,因而也更增加了一份親切感和責任感。但是九三年一別轉眼就是九八年了,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居住地從歐洲轉到了加拿大,家裡又增添了一對雙胞胎兒子,牽住了我的人也牽住了我的心。當時我只有兩個星期的假,主要是送雙胞胎兒子們回國,並準備寄養在他們的奶奶家裡。所以是匆匆來匆匆去,只和二叔呆了個把小時。看得出,二叔隨著年事增高,人變得很溫情,話也明顯多了起來。談家常問近況,親情流溢;講國家國際局勢,侃侃而談。這一年年底,為探望小兒又請了兩星期假,仍然是來去匆匆。僅隔半年在北京再見到二叔,二叔家裡裝修一新,比以前更敞亮了。但是二叔的頭上卻裹著白紗布,頭頂上罩著一個瓜皮小帽。他告訴我前些日子摔倒了,頭摔破了,還縫了幾針。除此之外二叔看上去沒什麽大的變化,仍然頭腦敏捷,談鋒甚健。那一次,我能感覺到二叔見到我很高興,很親的樣子。二叔言談之中希望能和我多聊一聊,我也感覺到了,卻由於還有其他的人要見,沒能久留,現在想來滿是悔恨。九八年再次離國后,六年未歸,也就再也沒能見過二叔。中間接到過二叔的親筆信,這是很不常見的。可以看到二叔的筆跡潦草,其間有顫抖的痕迹。知道二叔身體不好是二零零三年春天,心裡很惦念。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已經四年沒有回去過了。無奈剛剛開始一個新的工作沒有假期,無法立即成行。後來又是SAAS在中國肆孽,幾次想走都沒走成。一直都以為還能 再見到二叔,可二叔還是提前走了。二叔是二零零三年六月二號走的,聽到噩耗,悲痛和悔恨交織在一起,很久不能平息。我和在多倫多的姐姐托在北京的朋友送去了花籃,以示悼念和哀思。後來幾次歸國,由於每次都是來去匆匆,又不願意給二嬸一家添麻煩,一直都沒有機會去看看二叔,一想起來心裡就非常不安。每逢清明或者二叔的忌日,我都用我自己的方式在這異國他鄉給二叔送去平安的信息和我心中的祝福。我希望有一天能在八寶山二叔的墓前點燃一束馨香,告訴二叔我們對他的愛和思念,為二叔送去我們遲到的祝福。祝願二叔能和祖父母及父親在天上重聚,盡享在世時沒能享受過的天倫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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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37 個評論)

回復 rongrongrong 2010-9-20 05:19
好文
回復 笙簫難默 2010-9-20 05:19
rongrongrong: 好文
謝謝!
回復 珍曼 2010-9-20 05:35
..情深意切...可惜我二叔和我根本不相干...
回復 笙簫難默 2010-9-20 06:06
珍曼: ..情深意切...可惜我二叔和我根本不相干...
謝謝!為什麼你二叔和你不相干。。。?
回復 xqw63 2010-9-20 07:17
感人
回復 shaitthis 2010-9-20 07:22
寫的真好,呵呵 原來你是世家出身啊。敬仰!
回復 笙簫難默 2010-9-20 08:25
xqw63: 感人
謝謝
回復 珍曼 2010-9-20 08:25
笙簫難默: 謝謝!為什麼你二叔和你不相干。。。?
...路途遙遠, ...沒機會走動罷...我把和他家的兄妹都處不好...
回復 笙簫難默 2010-9-20 08:26
shaitthis: 寫的真好,呵呵 原來你是世家出身啊。敬仰!
謝謝
回復 shaitthis 2010-9-20 08:33
笙簫難默: 謝謝
回復 笙簫難默 2010-9-20 08:41
珍曼: ...路途遙遠, ...沒機會走動罷...我把和他家的兄妹都處不好...
叔叔還是近親喲。。。不來往慢慢就淡了。我們家兩邊都是大家族,可是走動的也有限,加上親戚們的階層,背景,生活經歷的不同,來往就少了。但是血終究是濃於水。。。
回復 彩舟雲淡 2010-9-20 14:54
很好懷念的文章,你的濃濃深情 ,叔叔在天之靈也會體會到的
回復 XiMi 2010-9-20 15:39
the words are really moving. good article. !!
ca c'est tres bon.
回復 8288 2010-9-20 15:53
回復 yulinw 2010-9-20 16:18
替你無盡的遺憾~~~好多事情是沒有辦法彌補的啦
回復 leahzhang 2010-9-21 00:37
同悲.
回復 笙簫難默 2010-9-21 02:23
彩舟雲淡: 很好懷念的文章,你的濃濃深情 ,叔叔在天之靈也會體會到的
謝謝!
回復 笙簫難默 2010-9-21 02:24
XiMi: the words are really moving. good article. !!
ca c'est tres bon.
謝謝,果醬了!
回復 笙簫難默 2010-9-21 03:09
8288:
回復 笙簫難默 2010-9-21 03:14
yulinw: 替你無盡的遺憾~~~好多事情是沒有辦法彌補的啦
親人鍵在的時候,總是以為有的是機會,可最終發現一去不返,後悔晚矣!讓我們珍惜眼前,在親人活著的時候,承歡漆下,盡子侄之孝道,留下美好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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