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君題記
艾蒂安·德·拉波埃西(1530-1563),法國傑出的人道主義者,早期資產階級民主主義思想家,法國著名人文主義作家蒙田的朋友。他的《自願奴役論》是一篇公開反對暴政的戰鬥檄文,也是一篇揭露一般專制制度、捍衛自由平等的出色政論,在西歐資產階級政治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該文作於1546-1555年間,第一次全文發表於1576年。
自願奴役論
文/拉波埃西 譯/王盟庭
這是一種什麼災禍呢?這是一種什麼缺點,或者正確些說,這是一種什麼不幸的缺點呢?你看,無數的民眾被迫服從,而且自動效勞,不但受暴政控制,而且受它的壓迫和奴役,以致弄到沒有財產、親人、妻室兒女、甚至生命本身,總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認為屬於他們自己。
他們所容忍的掠奪、淫佚和殘酷的行為,卻並不是來自軍隊,也不是來自即使流血犧牲也應加以反對的野蠻人,多半是來自全體人民中最膽怯和最軟弱無力的人,這種人並不習慣於真正上陣交鋒,他不但不能治理別人,就連他自己也是由最卑賤、百依百順的婦人來侍奉的。
所有這些災難,這種破產和毀滅的局面,並不是許多敵人造成的,而是一個唯一的敵人造成的,是你們自己使他變成現在這樣的強大。你們的這些統治者,只有兩隻眼睛、一雙手、一個身體。他唯一的優勢還是你們給了他的,那就是毀滅你們的特權。
只要決心不再供他驅使——那你們就自由了。我並不要你們攻擊他、同他搏鬥,只要不去支持他,你們就會看到,他將會象從下面抽掉了基礎的龐然大物一樣,由於自身重力坍塌下來,就會被砸得粉碎。
凡是有感覺能力的生物,都知道奴役之為惡和追求自由,如果一種惡,竟然如此歪曲這個生來就要過自由生活的生物(即人)的天性,並且迫使他忘記自己原有的自由和不再希望收回這種自由,這是何等大的罪惡呵!
世上有三種暴君:一類根據人們的選擇獲得統治國家的權力,另一類憑藉武力獲得政權,第三類則由於繼承。由選舉而進行統治的暴君,對待臣民的態度,就彷彿是對待他們要著手馴服的牡牛一樣。征服者對待臣民象對待虜獲物。世襲的暴君,對待臣民則象對待天生的奴隸。
為了使人(就他們仍然是人來說)讓別人奴役,以下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應當強迫他們這樣做,或者應當欺騙他們。他們被人奴役可能是迫於外邦人的武器,或者可能是由於政治集團鬥爭的結果。當人們由於被騙失去自由時候,這罪過常常不在別人,而在他們自己。
人們最初是受迫,才供人驅使的,是為強力所征服的,但是他們的下一代就再也看不見自由,也不知道自由為何物,這時人們已經無所遺憾地供人驅使了。他們自願地完成著他們的前輩只有由於強迫才去做的工作。所以,生於羈紲、長為奴隸的人,都把他們出生的環境,當作自然狀態。
他們不是向前看,而是滿足於繼續在他們出生的環境下過生活,除了已經得到的權利和幸福以外,也不想多所欲求。然而沒有哪一個遺產繼承人會如此揮霍和懶惰,竟然從來不願意看一看自己的遺產證書,人們是不是從他自己身上或者從他的前輩身上奪去了什麼東西。
自願的奴役的第一原因是習慣。人們斷言,他們永遠是處於奴役狀態的,他們的父輩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他們認為,應當忍受惡,並且舉出各種先例,使自己相信這種說法。他們用「古已有之」這個理由,替暴虐地統治他們的那個政權辯護。
然而實際上,風俗習慣無論怎樣「古而有之」,也沒有權利,以禍害加於人,它只會使暴行變得更兇猛而已。
總是有一定數目的人,具有更多的自然稟賦。他們感覺到桎梏的束縛,希望扔掉它。他們任何時候也不能習慣於受奴役。這些人,象思念故鄉爐灶上的炊煙一樣,任何時候也不能忘記自己的自然權利。他們具有清晰的認識和明達的智慧,希望知道前前後後更遠一些的事物。
人們自願受人奴役的主要原因在於:他們生下來就是奴隸,同時是在奴隸狀態下受教育的。這個原因,產生另一個結果,就是:處在暴君權力下的人很容易變得膽小怕事和軟弱無力。因此不容懷疑,英勇氣概是同自由一起喪失的。
受奴役的人民在鬥爭中找不到任何愉快,他們也不追求這種愉快,因為他們好象被人牽著走,絕對感覺不到內心沸騰著對自由的渴望。然而自由卻會使人藐視危險。自由的人,都竭盡全力來謀求公共的福利;他們都願意在勝利時有福同享,在失敗時有禍同當。
反之,受奴役的人,不但沒有這種英勇的熱情,甚至沒有任何毅力完成其他一切工作;他們是軟弱的、怯懦的和毫無出息的。暴君們都清楚這一點,所以當他們看到人們身上的這種變化時,就千方百計地更進一步促使人們更多地失去人的面貌。
任何一種圈套,人民都會立即陷進去;暴君們從來不費什麼氣力就可以欺騙人民,所以他們越是嘲弄人民,他們就越容易奴役他們。暴君們一有可能,就吹噓自己具有神的特性,以便維持自己的暴行。
人民喪失了理解力,因為他們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病痛,這就已表明他們是奄奄待斃了。甚至現在的人,連熱愛自由也覺得不自然。人們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自由,所以要喚醒他們把自由收回來,是困難的。他們甘願供人驅使,好像他們不是喪失了自由,而是贏得了奴役。
我只想弄清楚,怎麼可能有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鄉村,這麼多城市,這麼多民族常常容忍暴君騎在自己頭上。如果他們不給這個暴君權力,他原不會有任何權力。
暴君總是由四五個人支持的,這四五個人替他奴役著整個國家。暴君總是有五六個向他進讒言的走狗;這些人或者善於親近暴君,或者是能夠為暴君寵信,從而變成他的殘酷行為的參與者、他的娛樂的幫手、他的享樂的籌辦者以及他的掠奪行徑的同謀犯。
這五六個人如此成功地控制著自己的首領,以致使這首領這五六個下面又有五六百人得到他們的恩典。這五六百人根據五六個人的作風行事,正如這五六個人根據暴君的作風行事一樣。這五六百人反過來又控制著另外的五六千人,用分配植物來提升他們……在這五六千人之後依次還有一批人。
為了充當暴政的新支柱。結果就出現這樣的局面:佔住這些職位的人,從第一等人物到第二等人物那裡得到這些恩典,他們通過這些利益,便同暴君聯繫著,所以歸根結底,認為暴政有利的人,就和認為自由可貴的人一樣多了。
暴君利用一些臣民來奴役另一些臣民。事情往往是這樣:這些人也受暴君的欺壓。但只要他們能夠迫害那些和他們一樣忍受不幸而且不能不忍受的人,那時,他們也就不反對對他們作惡的人了。
每當我看到這些人,卑鄙地奉承暴君,企圖從他的暴虐統治和對人民的奴役中得到好處時,他們的兇險惡毒,總是使我驚訝;而他們的愚蠢,有時卻使我覺得可憐。因為實際上,接近暴君,若是意味著離開自由、不是意味著可以說是力求牢牢地保持住奴役制度,又是意味著什麼呢?
光是服從暴君是不夠的,還必須討好他,小心翼翼地注意自己的說話、聲音、姿勢和眼色。兩眼、兩足、兩手都得時時刻刻侍候他的願望;一切都應當在他還沒有想到之前做好。難道可以把所有這些都叫作幸福生活么?難道這真是過生活么?
世間是否還有什麼處境,更能令人難以忍受呢?只要是沒有喪失人的面貌的人,就不能容忍。世間是否還有一種生活,比這樣的生活更加可憐呢?你沒有任何一件自己的東西,無論是你的安寧,你的自由,還是你的身體,甚至生命本身,這一切都完全操縱在另一個人手裡。
暴君的嘍羅們,為了獲得財富,寧願供人驅使,好象他們即使自己也不屬於自己,也還能得到一點歸自己所有的東西;好象有誰會在暴君統治下得到一點屬於自己的東西。但是他們忘記了,正是他們自己使暴君有可能從所有的人那裡奪去一切,不留下任何可以稱謂屬於其它什麼人所有的東西。
暴君沒有愛過,而且自然也不會愛任何人。只有正派人中間才能建立友誼,也只有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友誼才會發展。它不是靠恩惠,而是通過正直的生活才能維持下去。要對一個朋友深信不疑首先就必須相信他有完美的品德,所以先決的條件就是他天性善良、為人忠實和始終不渝。
如果一天到晚只想到討得暴君的喜歡,同時害怕他甚於害怕世上所有的人,推測從哪裡會有打擊發生;逢人面帶三分笑,每事常存戒備心。他沒有一個明顯的敵人,但是也沒有一個忠實的朋友,面現笑容,而心如刀劍;沒有歡樂,也不敢悲傷;這該是怎樣一種懲罰,怎樣一種折磨啊!
不過,一想到這些走狗受到種種折磨,和以卑污的生活換取某種幸福以後得到了怎樣的結果,是令人高興的。一切人都知道他們的名字,揭露他們的缺點,一齊用無數種侮辱、穢褻咒罵的話攻擊他們。一切禱告、一切祝願都是反對他們的。人們把自己的不幸,把一切疾病和飢餓都只歸罪於他們。
如果有時人民表面對他們表示尊敬,但是內心深處其實是很死了他們的。這就是民眾對於他們為暴君服務而給予他們的尊敬。即使這些僥臣已經死了,民眾也會不知厭倦地罄竹書載這些剝削人民的人的罪行,使之遺臭萬年;即使在他們死後也要因為陰險的一生而懲罰他們,讓子孫後代世世唾罵。
讓我們行事善良罷,讓我們向天禱告罷!不論是為了我們的良心,不論是為了對美德本身的熱愛。就我來說,我深信(而且我想,在這方面我不會錯,因為在無限仁慈和無限慈悲的上帝看來,再沒有比暴政更可惡的東西了):上帝會在來世單獨給暴君和他的走狗們,準備下某種特殊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