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佳月:還我青春,紀念被迫上山下鄉五十周年

作者:Brigade  於 2019-1-9 23:29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轉文|通用分類:網路文摘|已有3評論

發表於 2019 年 01 月 09 日  舟巷

1969年1月9日, 是五十年前我上山下鄉的日子。那時我只有十五歲。

那是一個陰冷的冬日,颼颼寒風如刀般地刮著臉頰,天空不時飄下幾朵細細的雪花。

早上,母親一早起來,捅開火, 要為我準備早餐。我聽到動靜, 馬上從床上跳起,對媽媽說:「媽,你不做, 讓我來。我要走了, 讓我再為你做頓飯。」我低著頭說著最後兩句話, 不讓自己的聲音發顫, 不讓自己有眼淚。

媽媽連續幾天都在說,下鄉那天要和我一起去學校,要親自目送我和其他同學前往深山插隊。我一直對媽媽說:「媽媽,別去。送別會使你非常難過,不要去。」

此時, 媽媽又開口了:「我和你一起去學校, 送你走,」媽媽的聲音開始發顫:「我要去,送我的毛毛走。」媽媽是那樣堅強的人,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媽媽眼裡含淚。

我不能讓媽媽難過, 我在心裡緊緊地咬著牙, 鐵著心說:「媽媽, 到了學校沒有地方呆, 大卡車不知道什麼時候離校。 你在冷風裡不知道會要站幾個小時,凍出病來我會惦記。我過兩個月就會回來。請你一定放心。」

我說服了媽媽,讓弟弟和我一起用自行車馱著行李去了公共汽車站。然後坐車,自己扛著行李去了學校。

走進十中,一輛接一輛的軍用綠色卡車排在校園裡。 每輛車的車頭掛著一朵大紅花,卡車兩側貼著標語:「響應毛主席偉大號召!」「上山下鄉光榮!」「紮根農村幹革命!」

我到班上集合。見到所有的同學都是穿得里三層外三層。棉襖,棉褲,棉鞋,棉帽子加上棉大衣。在零下攝氏十幾度的冬天,我們要站在卡車上,頂著四到五個小時的凜烈寒風,才能到達縣城, 然後還要走十幾里山路。 在天黑之前走到我們被分配的山村。

記得前一天, 學校開了歡送我們六八屆下鄉的誓師大會, 學校當時的代理書記周慶雲全體學生說:「熱烈慶祝68屆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偉大號召上山下鄉!學校不發畢業證書, 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就是畢業證書!」周書記的話剛落音, 台下的歡呼聲和口號聲響徹雲天:「毛主席萬歲! 共產黨萬歲!響應毛主席偉大號召!上山下鄉幹革命!」

失學,沒有畢業證書,被強迫離家到農村勞動,失去城鎮戶口,而且可能永無將戶口遷回城的希望。當時的每位在場者不僅不為自己的悲慘命運哭泣, 還要激動地振臂高呼萬歲,可見專制制度與時代洪流如何在吞噬著每個人的頭腦,思維與膽量。在那個年代, 誰敢說反對上山下鄉,就是現行反革命,立即現場處決。在槍頂著脖頸子的時代, 中國人選擇了做阿諛奉承的奴隸。

學校大約在1968年12月開始動員下鄉。做為「反動技術權威的狗崽子」,如果我不走,學校會找到父親的單位。父親已經被造反派關押了近兩年多,如果造反派聽說我不上山下鄉, 會進一步毒打刁難父親。 如果我不走, 弟弟也不會有升中學的機會。 我心中拿定了主意, 我走, 主動走;為父親少挨打,為弟弟升學, 我甘願做這個犧牲。我對媽媽說:」 我走, 我去農村.」 下決心走之後, 我從家裡的戶口本里拿下了我的一頁,交給了學校並報名上山下鄉。

交了戶口, 我給父親寫了封信, 我告訴爸爸, 我要走了,去農村上山下鄉。並問父親能否在我走之前回家一次。在一月九號我離家去農村之前, 見他一面.

我把信發出去后的一個星期左右的一個傍晚, 我去工房區的公共水泵挑水. 當我小心翼翼地踩著冰水覆蓋的泥土路, 擔著兩桶水朝家裡走時, 聽到身後傳來快速的腳步聲. 我因擔心被冰滑倒, 減低了速度, 想讓那快步行走的人先走. 當後面的人與我平行時, 我從肩膀處看了他一眼. 這個人穿著極其破舊,退色的藍色中山裝. 衣服上全是煤灰. 頭頂一個破爛不堪的帽子. 他緊低著頭, 駝背, 彷彿怕被人看到他的臉. 我突然看到他左臂掛著一個白布做的袖章, 上面寫著」反動技術權威」. 在「反動技術權威」 的字上還打了個黑色的大叉。路人一眼就能看出, 這是一個當時挨整的人.

我沿著白袖章向上看去, 看到一副眼鏡, 是爸爸!!!

一股熱血衝上了我的胸口. 我低聲, 但強有力的叫了出來:」 爸爸!」

爸爸沒有想到他剛剛超過的人是我, 聽到我的聲音, 他驚恐地抬起了頭. 我看到了那張消瘦。 疲倦,布滿了皺紋, 猶如蒼老了十年的臉, 和一雙憂鬱的眼睛. 爸爸看到我, 臉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我明白, 他怕工房裡的人看到他的白袖章. 爸爸這個真正的知識分子,到此時還是如此要臉面。我和父親一起, 走回了我們在六排十六號, 那只有八個平方米的小屋.

那是一個文革以來, 我們一家人少有的一個相團聚的夜晚。文革初期被抄家后, 我們被從英式洋房中趕出, 被強制搬到位於遠郊的礦工工房區,一個只有八平方米的小屋子裡。這一晚,有爸爸媽媽同在,對我來說,就是一個無比溫馨的夜晚。爸爸問我和弟弟,為什麼窗戶上訂滿了木板,沒有了玻璃, 我只好告訴爸爸, 院子里工人孩子欺侮我們兩個孩子, 把玻璃全砸了。只好釘上木板。八平米的小屋從此永不見天日。

那一夜, 父親在我們睡著后,讓母親看了他被打得烏青的身體和累累鞭痕。可是我當時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 父親要回關押他的地方。我送爸爸走到2路公共汽車站。從工房區到2路車的終點站,只有十五分鐘左右的路程。父親再三囑咐我自己在外一定要小心。 我也再三叮囑爸爸, 一定要堅持到底。

文革教我懂得了什麼是仇恨。望著爸爸那蒼老的身影,望著爸爸那凄慘的面容。我心裡再一次升起了仇恨。爸爸是這樣一位道德品質高尚,做事兢兢業業的優秀工程師,如今,只因為他受過的高等教育而身陷囹圄,遭盡人身侮辱。我仰問蒼天,為什麼???!!!為什麼???!!!

父親被關押期間,被扣留了工資,家裡所有銀行存款被凍結。母親幾年後對我說:那年送你下鄉走後,我手裡沒剩一分錢。 我不知道媽媽和弟弟是如何熬過剩下的二十多天,如何等到下個月母親開工資的。每次想起來心裡都是無限地痛楚。

大卡車開始啟動, 學校的高音喇叭里傳出了激昂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曲, 鑼鼓開始敲得震天響,學校的團委幹部開始領著高喊口號:

「上山下鄉光榮!」

「紮根農村幹革命!」. . . . . .

站在卡車兩邊的親友家長們,有人開始流眼淚。每個人都清楚, 這一去, 可能是一輩子也回不到城市裡了。我沒有眼淚。一種感覺在告訴我,我沒有讓母親來是對的。 媽媽如果在, 她會非常傷心。看到她養大的, 還未成年的女兒,這樣被強送至深山,任何母親都會傷心, 擔憂。

下午兩點左右, 大卡車開到縣城。 生產大隊的馬車來接我們, 馬車拉上行李, 我們自己走到村裡。說是路,更確切地說是石頭灘。 走到村裡,媽媽給我買的那雙新棉鞋,鞋底已經磨平。此縣是大山區, 下午兩點就沒了太陽。一座座高聳的黑石山上寸草不生。一塊塊巨大狼牙怪石投下的陰影,猶如張牙舞爪的魔鬼,隨時會俯衝下來吞噬我們。

一路上,想到受關押的父親, 接受強制體力勞動又身患不治之症的母親, 想到獨自留在家裡的只有13歲的弟弟。我的心一次一次地緊縮著。這周圍的諸如魔鬼般的黑色群山,就如那世道,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2015年的一天, 中學微信群里的一位同學對我說:「你還記不記得, 咱們下鄉時, 每天晚上凍得睡不著覺?」怎能不記得?那攝氏零下二十到三十度的大冬天, 房子根本沒有玻璃, 只有滿是窟窿的窗戶紙, 牆縫大得可以看到屋外。水缸里的水都是凍的。雞蛋都凍崩了。我們四五個人擠在一個炕上, 還是凍得睡不著覺。

今天,當我看到孩子一代十八歲時的Prom,我也想到自己曾經有過的十八歲豆蔻年華 :十八歲的我光著腳踩在牛糞里清牛棚; 扛著一捆樹枝, 走十幾里山路,從山上背回村生火做飯;沒有柴,沒有油,沒有糧食,煮一大鍋紅薯,全部扔到房頂上凍著。中午吃飯時, 爬上梯子, 從房頂拿下一個凍得硬邦邦的紅薯, 啃著冰渣吃. . . . .

今天, 我所有小學,中學同班的女同學,下過鄉的,沒有一個沒有腰椎病變的。

1971年的一天,我在上海火車站。一輛從上海發往黑龍江的列車即將開車。 每個車窗從裡向外擠滿了人頭。站台上黑壓壓地一片,站滿了送行的人。火車上坐的全是在黑龍江兵團的知青。回家探親后,再回黑龍江。當年的一張火車票,是工人父母兩個月的工資。知青這一去就將是每天十幾個小時臉朝地背朝天, 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地里干苦活。在中央廣播電台日夜高叫「紮根邊疆「的日子裡。 這些知情根本沒有希望再回上海。每次離家都如生離死別。

車站發車的鈴響了。所有柱子上的鈴同時響了起來。 聲音震耳欲聾, 高分貝的噪音使我產生了一種要嘔吐的感覺。列車開始移動,車窗里伸出的幾百雙手與站台上的手緊緊地拉住不放。 突然,一陣凄慘的哭聲鋪天蓋地而來。 那是撕心裂肺的哭叫聲,那是絕望至極,呼天愴地的哭喊聲,那是整個站台上幾千人的嚎啕大哭。哭聲是如此強大, 淹沒了震耳的發車鈴聲。

那凄慘的一幕,如人間煉獄,對我是如此震撼。

載著幾百名上海知青的列車,只是兩千萬知青的一個縮影。那生離死別的痛苦,那因前途無望的壓抑所爆發出的慟哭, 是當年兩千萬個知青及其家庭,內心無限絕望的真情流露。

是誰毀了我們的青春年華?是誰今天還在恬不知恥地,想堵我們的嘴,想替我們說「青春無悔」?如果是我自己當年選擇放棄學業,紮根農村,啃帶冰碴的紅薯,住沒有窗戶的房子, 我自己可以說是否後悔。但是, 如果是別人關閉學校,剝奪我受教育的權利,強迫我去農村紮根,今天此人要掩蓋當年毀掉兩千萬青年,整一代人青春的罪惡,想用受害者的嘴來說出;「青春無悔」,那是白日做夢。

誰再說「青春無悔」 就送他到大山溝里,那沒有窗戶的房子里,再去勞動,生活,凍上十年!

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 我失去了人生中最富有朝氣,積極向上的十年。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人生能有幾個青春?

生命可貴,人生只有一次, 失去的青春再也不會回來。

如果我有了那十年, 我會對人類做出更大的貢獻。

在上山下鄉運動五十年之際, 寫下此文, 希望中華民族永遠牢記文革的罪惡和民眾在文革中遭受的劫難。希望中華民族牢記歷史教訓,永遠不讓文革重演,中華民族的子孫永遠不再有「上山下鄉」。

剷除專制, 走向民主,是中華民族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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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3 個評論)

回復 fanlaifuqu 2019-1-10 03:35
也·想起自己弟妹的當初!
回復 紅杏桃子245 2019-1-10 06:38
想起自己也有類似經歷
下鄉到農村,大冬天窗戶沒玻璃,只糊了一層報紙,風一吹紙破了。  屋裡像冰窖。  沒有頂棚的房樑上,一隻小鳥被凍僵,掛在那兒風乾了。  每天睡覺看著頭頂風乾的小鳥
回復 Brigade 2019-1-10 10:14
作者切身體會:

在上山下鄉運動五十年之際, 寫下此文, 希望中華民族永遠牢記文革的罪惡和民眾在文革中遭受的劫難。希望中華民族牢記歷史教訓,永遠不讓文革重演,中華民族的子孫永遠不再有「上山下鄉」。

剷除專制, 走向民主,是中華民族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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