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三十年回想——憶我的母親上官雲珠

作者:Brigade  於 2018-10-8 21:2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轉文|通用分類:文史雜談|已有2評論

                ·韋 然·

   30年前——1968年12月13日,我離開北京到山西農村插隊落戶。

   插隊不到一個月,突然接到姐姐的來信,讓我馬上回上海一趟。我想,這幾年一直災難不斷的家一定出了什麼大事,否則姐姐不會一反常態寫來這樣一封信。於是向北京的奶奶報知我的去向,就爬上火車奔向上海。

   17歲的我,趴在小桌上茫然呆望著窗外蒼涼冷寂的大地,火車彷彿一直圍著遠處的一個點在沒完沒了地轉啊轉,我的思緒也開始不停地兜起了圈子。

                  (一)

   一定是媽媽。

   是病情惡化了?還是別的什麼意外?我不敢想下去。

   在我剛剛4歲的時候,就離開了母親從上海到了北京,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除了學校放假回上海以外,和媽媽見面的機會並不多。但是,媽媽只要有機會到北京,一定會接我一起住上幾天,共享天倫之樂。1962年,媽媽在北京拍《早春二月》,住在北京白塔寺當時電影局的招待所里,從上海來的道臨叔叔、高博叔還有謝芳阿姨等幾位主要演員也住在這兒,這段時間,我就和媽媽住在一起。平時,他們拍戲,我去上學,星期天,大家一塊兒去遠足,沿著后海漫步,尋訪大觀前那唯一干凈的石獅子;中秋夜,幾個人分頭採購食品飲料,擺了一乒乓球台,邀來在京的親友,共享團圓。王文娟阿姨主演的越劇影片《紅樓夢》上映,大夥兒一致推舉我出面,要求道臨叔叔買票請大家看電影……所有這一切,好象就在昨天。

  1966年2月,媽媽在江西農村參加四清,借回上海休假的機會進行例行體檢,發現乳房上有腫塊,確認為乳腺癌后不久,在華東醫院做了切除手術。手術很成功,身體恢復得也很快。但是兩個月後,她突然昏倒,檢查結果是病變組織轉移到了大腦。這次可是動了大手術,十幾個小時,等從昏迷狀態下蘇醒過來,媽媽誰也不認得了,腦子裡一片空白。術后一個多月,媽媽才給我寫了第一封信,仍舊是她那向右傾斜的字體和習慣用的綠色墨水,告訴我,已經認識300個字了。

  時隔30多年後再來追想,我倒寧願媽媽就這麼一直昏迷下去,睡上十年,直睡到渾濁瘋狂的世界重新清涼寧靜的那一天!

   可是,生活在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人,又有誰躲得過這場劫難呢?

   就在媽媽第一次手術時,社會上已經在批判電影《早春二月》和《舞台姐妹》了,是醫生的干預,才把她留在了醫院,沒有過早地捲入洶湧的漩渦。她在華山醫動過腦手術,馬上轉入華東醫院,躲過了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第一個浪頭。但是,到了可怕的紅八月,偌大個中國再也找不到一個安靜的角落。媽媽是被一瘸一拐趕出醫院的!一個剛剛動了癌切除大手術的病人啊,哪有半點人道可言!時候的她,人是半傻的,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半年內連續兩個大手術,剛剛被醫生從死神手中搶了回來,馬上又被投入更大的虎口。

   那些日子裡,建國西路高安路口的家完全不像個家,一到四層樓道的牆壁上,全是媽媽的名字,橫七豎八,打滿紅叉。29室的房門,砸得像蜂窩一樣,從上到下布滿了黑洞。媽媽病弱的身軀倚靠在床上,木然呆望隨意進進出出的紅衛兵,心中充滿恐懼,頭腦一片空白……

   她到底怎麼樣了?

                 (二)

   到了上海,我立即去找姐姐。她在上海音樂學院學習聲樂,再有一年就畢業了,可是碰上了文化大革命,一切都成了未知數。姐姐在校園裡看到我,臉上的表情喜憂參半,拉著我匆匆來到暫時棲居的琴房,掩上門,抱住我就哭了。

   這時候,不用再多問什麼,我只有緊緊地、緊緊地抱住她。

   媽媽出院不久就被逼迫去電影廠上班。其實哪有什麼班上,只是每天要到報到,在那裡學習、勞動、寫交代、受批判。那時媽媽的身體,還遠沒有恢復到一般健康狀態,連日常家務都做不了,可電影廠卻不敢不去。

   出事的前一天,媽媽又一次被傳喚,兩個調員和廠里的造反派輪番逼問她,要她承認參加了特務組織,並利用毛主席接見她的時候搞陰謀。媽媽不承認,他們就打,脫下鞋用皮鞋底抽她的臉,打得很重。

   媽媽回到牛棚時,臉被打腫,嘴角流著血,目光獃滯,身體不停地顫抖。同被關在牛棚里的黃宗英阿姨和王丹鳳阿姨看她被打成這樣,馬上端來熱水,邊安慰一邊關切地詢問,但媽媽始終一句話都沒說,只是不住地打哆嗦。

   當天晚上回到家裡,媽媽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但是還要完成造反派勒令她寫的交代,她哪裡拿得動筆,拿起筆來,又能寫什麼呢?她實在害怕明天,害怕天亮。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媽媽從四層樓的窗口跳了下去。

   那是1968年11月22日的凌晨。

   那一年媽媽48歲。

   媽媽從樓上跳下,落在小菜場準備上市的菜筐里,當時還可以向圍上來的人們說出家裡的門牌號碼,可是,等到有人找來黃魚車把她送去醫院,已經沒救了。

   姐姐得到學校工宣隊的通知趕到醫院時,連骨灰也沒有見到。媽媽身後的一切,都是姐姐的同學、男友燕凱一手幫助料理的。燕凱,我一直視他為姐夫的人,高大,英俊,多虧有了他,支持姐姐度過媽媽過世后最艱難的一段時間。那次我在上海住了一個星期,一直是我們三個在一起,燕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送姐姐去部隊農場之後,返回了山西,而燕凱則在媽媽死後一年半,1970年3月8日,也因文革迫害,自殺身亡,年僅24歲。

   我的叔叔程述銘是一位天文物理學家,為中國天文報時準確性躍居世界前列作過傑出貢獻。1971年深秋,在天文台被隔離關押時,他用最簡單的物理方法——電自殺,那一年,他42歲。

   我的姐姐因為家裡的種種問題,學校遲遲不予分配工作,直至1975年才在親友的幫助下獲得浙江歌舞團的工作名額。為了儘快辦理手續四處奔波,在9月末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被一輛大卡車撞倒在南京路上。她才剛剛過完31歲生日,幾天前我倆還相約,要患難與共、相依為命,可她突然就這麼走了,全都走了

                  (三)

   30年前的11月22日,媽媽被逼迫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她是不情願的。

   燕凱和叔叔,我深信,也是不情願的。

   我不知道媽媽決心離開這個世界的前夜,她都想了些什麼。就在這場史無前的運動中,象媽媽一樣義無反顧地辭世而去的人,可以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老舍、傅雷、田家英、穆宏……以及數不清的燕凱和叔叔們。中國古代的也就是今天的知識分子,從來具有這樣的傳統——殺,不可辱!他們用寶貴的生命捍衛自己的尊嚴。因為,在那個非常時期,人民沒有合法手段維護自己的起碼權利。任何一個人,今天給你羅織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明天就可以肆意對你進行人身擊和侮辱,其手法之殘酷和惡劣,真可謂集世界之大成。面對這種非人性的、沒有任何法律保障可言的身心羞辱,他(她)們只有以死抗爭。

   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可寶貴的。

   在這成千上萬以自殺來抗爭世道不公的人群中,以及為數更多的被各種方式迫害致死的人群中,包含了多少對社會作出了傑出貢獻的精英!他們的死給國家帶來多大損失,有沒有人認真計算過?有沒有人追根尋源去究其原因?巴金先創建文化革命紀念館的倡議,不是沒有人去理會,至今沒有下文嘛!

   北京大學著名教授季羨林先生在《牛棚雜憶》中寫道:「『文化大革命為什么能發生?茲事體大,我沒有能力回答。有沒有能回答的人呢?我認為,有的,可們又偏偏不回答,好象也不喜歡別人回答……如果把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坦誠地實事求是地回答出來,全國人民……會衷心地感謝,他們會放下心中的包袱,輕裝前進,表現出真正的安定團結。

   20世紀馬上就要結束了。本世紀中國歷史上如此重大、如此罕見、觸及了幾億人靈魂的大變故,為什麼事隔30年還不能有一個徹底的交代呢?難道不該讓年輕的、更年輕的一代人汲取教訓,不要讓這慘絕人寰的悲劇再次重演嗎?

   媽媽離開我們30年了,30年來,我們從來沒有忘記她,所有熱愛她的電影藝術的觀眾也沒有忘記她。1995年紀念世界電影100年暨中國電影90年的動中,媽媽榮幸地獲得中國電影世紀獎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是,在我心中更為渴望的,是能夠把媽媽為什麼會遭此惡難的真正原因弄清楚,以告慰她屈死的冤魂。

  摘自《中國婦女報》,來源:1998年12月21日《採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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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2 個評論)

回復 休里 2018-10-9 19:20
愚昧不等同於善良,邪惡常與愚昧作伴。中華傳統文化是專制與奴性並存,這種現象一直會延續下去。避免這種災難其實很簡單,就是沒人願意去做,明明是條臭氣熏天的裹腳布,可嘴上還要說「香得很呢!」不要怨天尤人。
回復 一杯星巴克 2018-10-10 10:33
~~ 建全法治, 不能讓文革重演 !!!    歷屆 『政治運動』, 都給了那些真正的人渣 『公報私仇』 、踩著別人的屍體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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