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到了,讓我想起兩年前去世的父親。父親出身農家,純樸善良,一生唯恐傷害了誰,做事膽小謹慎。可是他的一生卻充滿了苦難。
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父親得了重病,奄奄一息。我和哥哥用平板車拉著父親,跟隨母親輾轉百里,尋醫問葯。幸得一位老中醫的精心調理,父親的病竟慢慢痊癒了。母親對我說:「威廉,你看做個醫生多好,可以救人性命。你長大后做個醫生吧!」高考的那年,我所有的志願都填上了醫學院,最終如願以嘗。
那時的我一心要成為懸壺濟世的良醫,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讀書上,可謂是躊躇滿志。好不容易盼到了畢業實習,可在醫院裡的經歷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精彩。那年夏天,我輪轉到心內科實習。一天中午,門診收進來一位病人,是個十五歲的少女。美麗可愛的她雖然正直青春年華,可風濕性心臟病卻讓她無法像其他女孩子那樣正常生活和學習。她的父親為了籌措治病的費用,在女孩入院后匆匆離開了。我按照值班醫生的吩咐採集病史。在問診快要結束時,女孩突然對我說:「醫生,我想爸爸!」我安慰她說:「爸爸出去借錢了,很快就會回來的。你的病治好了就可以和爸爸一起回家啦!還可以上學,那多好啊!」女孩看我說得那麼肯定,心情好了一些,微笑著點點頭,還說了聲「謝謝」。之後,值班醫生開始為她做全面體檢,同時讓我去吃午飯。三十分鐘之後,當我返回病房時,那女孩已經停止了心跳和呼吸。醫生護士正圍在床邊全力搶救。儘管採用了人工呼吸、心內注射、電擊起搏等等心肺復甦的措施,終究未能搶回她年青的生命。傍晚時分,女孩的父親帶著借來的錢滿身汗水趕到了醫院,是我領著他來到太平間的。他一面嚎啕大哭,一面用粗糙的雙手撫摸著女兒冰冷的臉頰,試圖喚回女兒的生命。那一刻,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心裡充滿了自責,我罵自己:「威廉,你真的是很沒用!」那是一段令我刻骨銘心的時刻,多年以後,我仍然清晰的記得事情的每一個細節以及當事人的音容笑貌,尤其是那個女孩子。
想不到兩年前的那一天,在我家鄉的醫院裡,我再次感受到自己是多麼的無用。我站在父親的病床邊看著他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母親在一旁哭著說:「威廉,你是醫生啊!救救你父親吧!」我知道此時的一切努力都是沒用的,但我還是堅持為父親實施心肺復甦術,直到我母親絕望的同意放棄。那一刻,我再次淚流滿面。驀然想起畢業時一位前輩對我們的忠告:「如果一位病人經你的診斷治療痊癒了,千萬不要認為這是你們的功勞,因為很可能病人的病自己該好了,也可能是上一位醫生的診治起了作用。總之,你們很快就會發現:醫生能為病人做的事其實不多,盡心盡責就好,不用遺憾。」我問自己:我對父親盡心盡責了嗎?我本應該早一點在每周一次的視頻聊天中注意到他有些消瘦,我本應該早一點注意到他有輕微的咳嗽癥狀,直到一切都無法挽回。父親很喜歡水,因為他來自滴水貴如油的太行山區。我早就答應他一起去看五大湖和尼加拉瓜大瀑布,那兒距紐約市區區不過八小時車程,終因我的種種借口沒有成行。這一切成了我心中永遠的遺憾。
其實回想起來,命運之神並非專與我家做對。我在醫學院的一位同學,二十幾歲就死於骨癌,而她的父親恰恰是中國屈指可數的骨科專家;我在美國認識的一位神經科主任,他在神經再生方面的研究很有些名氣,可偏偏他的女兒,又一個豆蔻年華的美麗少女,因意外事故造成脊椎損傷而成截癱。在一次談到女兒時,他失聲痛哭,因為他對女兒的狀況無能為力。諸如此類的巧合有時讓人驚訝的目瞪口呆,不知何以如此。
人生的苦難豈止是這些呢!佛陀說,人生有八種苦難: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守護擁有。想一想我們各自的人生經歷,不正是這樣嗎?經常是我們想要的,偏偏得不到;我們想要避開的,卻又是「冤家路窄」。台灣的知名作家龍應台曾講過一個故事:她請朋友題字,朋友寫下了「常想一二」。她詢問其意,朋友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所以勸她要經常想一想那剩下的一兩件還算如意的事。可見人生是多麼的無奈!
為什麼如此呢?佛家認為人生之苦最初是起始於無明,然後因緣和合造就了世間的一切,包括了人類的痛苦,也就是輪迴之苦。只要我們還在三界之內,終究免不了在六道中生生死死,今世為人,轉世卻不知生在何處。
我讀《地藏經》時,看到一則故事。說有一個女孩的母親去世了,她思母心切,擔心母親陰間受苦,日夜悲啼,感動了如來,於是藉助如來神力來到陰間探訪母親。她飄過苦海,經過鐵圍山,看到無數的受苦人,唯獨不見自己的母親。一位鬼神告訴她:因為女孩在人間的善行,她的母親蒙受其恩,已經升到天堂享福去了。女孩為母親的得救感到高興,也因很多人依然在那裡受苦而悲傷,於是她發了一個誓願:欲救所有的勞苦眾生脫離苦海,倘若世上還有一人沒有得度,她絕不成佛!這就是地藏菩薩的故事。
受到這個故事的啟發,我知道還能為去世的父親作些事,心中甚感安慰。我心中其實一直有一個小小的願望:若是能修成正果,我一定回來救度我的親朋好友以及有緣眾生,包括那個美麗的女孩子。倘若功虧一簣,唯願已到彼岸的朋友,看在你我今日在此的一面之緣,能拉兄弟一把,使我免於在生死的激流中繼續輪迴飄泊!
僅以此文獻給我生生世世的父親。
頂禮各位菩薩摩訶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