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長大我6歲,今年已經68周歲了。從21歲起,他一大半的歲月是在精神病院里度過的。他是那麼渴望精神病院以外的自由,而只有我成為一個退休之人
后,他才可能有自由。我祈禱他起碼再活10年,不病不癱地再活10年。我不奢望上蒼賜他更長久的生命。因為照他現在的健康情況看來,那分明是不實際的乞
求。如果有上帝、佛祖或其他神明,我願與諸神達成約定:假使我的乞求被恩准了,哪怕在我的兄長離開人世的第二天,我的生命也必結束的話,那我也情願,絕不
後悔!
兄長冒雨為我買回蛋糕
在我頭腦中,我與兄長之間的親情記憶就一件事:大約是我三四歲那一年,我病了一大場,發高燒。傍晚我躺在床上,對坐在床邊的母親說我想吃蛋糕。外邊下著瓢
潑暴雨,母親保證說雨一停,就讓我哥去為我買兩塊。我卻哭了起來,鬧著說立刻就要吃到。當年十來歲的哥哥,於是脫了鞋、上衣和褲子,只穿褲衩,戴一頂破草
帽,自告奮勇,表示願意冒雨去為我買回來。
母親被我哭鬧得無奈,給了哥哥一角幾分錢,於心不忍地看著哥哥冒雨衝出了家門。外邊又是閃電又是驚雷的,母親表現得很不安,不時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我覺
得似乎過了挺長的鐘點哥哥才回來,他進家門時的樣子特滑稽,一手將破草帽緊攏胸前,一手拽著褲衩的上邊。母親問他買到沒有,他哭了,說第一家鋪子沒有蛋
糕,只有長白糕,第二家鋪子也是,跑到了第三家鋪子才買到的。說著,哭著,彎了腰,使草帽與胸口分開,原來兩塊用紙包著的蛋糕在帽兜里。
母親說:「你可真死心眼兒,有長白糕就買長白糕嘛,何必多跑兩家鋪子非買到蛋糕不可呢?」 他說:「我弟要吃的是蛋糕,不是長白糕嘛!」還說,母親給他的錢,買三塊蛋糕是不夠的,買兩塊還剩下幾分錢,他自作主張,又為我買了兩塊酥糖……
其實對於我,長白糕和蛋糕是一樣好吃的東西。我已幾頓沒吃飯了,轉眼就將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而母親卻發現,哥哥的胳膊肘、膝蓋破皮了,正滴著血。當母親替哥哥用鹽水擦過了傷口,對我說也給你哥吃一塊糖時,我連最後一塊糖也嚼在嘴裡了……
兄弟相伴走向人生終點
後來,我成家了,接著自己也有了兒子;將父母接到北京來住;埋頭於創作;在北京「送走了」父母;攢錢幫助弟弟妹妹改善住房情況……各種責任紛至沓來,使我除了支付住院費一事,簡直忘記了還有一個哥哥。
1997年母親去世時,我坐在病床邊,握著母親的手,問母親還有什麼要囑咐我的。母親說:「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塊兒死,那他就不會拖累你了……」我心大
慟,內疚極了,俯身對母親耳語:「媽媽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哥哥,絕不會讓他永遠在精神病院里……」辦完母親喪事的第二天,我住進一家賓館,命四弟將哥哥從
精神病院接回來。哥哥一見我,高興得傻小孩似的笑了,他說:「二弟,我好想你。」算來,我竟20餘年沒見過哥哥了,而他卻一眼就認出了我!我不禁擁抱住
他,一時淚如泉湧,心裡連說:「哥哥,哥哥,實在是對不起!對不起……」
半年後,我將哥哥接到了北京。哥哥在北京先後住過了幾家精神病院,有私立的,也有公立的。現在住的這一所醫院,據說是北京市各方面條件最好的,每月費用
4000元左右。幸而我還有稿費收入,否則,只怕也還是難以承擔。前幾天,我又去醫院看他。天氣晴好,我倆坐在院子里的長椅上聊天。我問:「哥,你當年為
什麼非上大學不可?」哥哥說:「那是一個童話。」我又問:「為什麼是童話?」哥哥說:「媽媽認為只有那樣,才能更好地改變咱們家的窮日子……」接著哥哥反
問:「你跟我說的那件事,也是童話吧?」「什麼事?」我的心還在疼著。「就是……你保證過的,退休了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你忘了嗎?」哥哥
又問,目光遲滯地望著我。我趕緊說:「沒忘,哥你還要再耐心等上兩三年……」「我有耐心。」他信賴地笑了。其實,我晚年的打算從不曾改變——更老的我,與
老態龍鐘的哥哥相伴著走向人生的終點,在我看來,倒也別有一種圓滿滋味在心頭。對於絕大多數的人,人生本就是一堆責任而已。參透此諦,愛情是緣,友情是
緣,親情尤其是緣,不論怎樣,皆當潤礫成珠。 (據《散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