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大詩人杜甫的詩句「家書抵萬金」,世人皆知,家喻戶曉。「家書」,信也。「家書抵萬金」是杜甫說,他思念家裡的親人,想收到家的來信,這時收到家信,真比萬兩金子還珍貴。人們都理解杜甫的心情,讚賞他的千古詩句,但真有家書抵萬金同感的人,雖不多,但確有,他們是特殊的群體,他們就是中國的外交官。
1976年,我在駐斯里蘭卡大使館已經連著3個月沒收到家信了,10月份我終於收到了,真是「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我本應立即拆開看,又情不自禁地停下來,我不能拆,萬一信中呈現給我的是我最不願看到的悲劇,我能承受得住嗎?可不拆,我怎麼知道信的內容是喜是憂呢。停停拆拆,拆拆停停,為什麼一封信這麼折磨我呢?話從3個月前的7月28日說起。
我是1975年調到中國駐巴基斯坦卡拉奇總領館工作的,一年之後的7月28日清晨,我照例每天在宿舍收聽英國BBC廣播。一條消息引起我的注意,消息說中國河北省發生地震。我是河北省人,聽后自然有所反應。當7點鐘,再聽這個消息時,我的心情馬上沉重了,因為這次BBC廣播說地震中心發生在河北省唐山市,強度是里氏7.8級。唐山是我的出生地,我的老家呀,那裡有我的父母、兄嫂、姐姐和我一歲零七個月大的女兒,他們怎麼樣啊!我心神不定,早餐也吃不下,同事們、領館領導都勸我,飯還是要吃,自己的身體要緊。
事隔兩天,國內沒有傳來任何有關地震的信息。
第二天傍晚,總領事突然找我談話,通知我說,國內來電指示令我轉館到駐斯里蘭卡大使館。我一聽就蒙了,過了一會兒,我說:「總領事,我來總領館工作剛一年,工作已熟悉,同志們相處關係也都很好,能不能跟國內說說,不要調我走。」總領事說:「不行,我也不願意讓你離開總領館,國內已有兩次電報催,今天國內又來電報催,這是命令,你必須去。」還說,「你的護照、飛機票都已辦好,後天就走,你現在就交接工作。」
國內的指示是命令,我不能不聽,我說:「我能不能晚幾天去,等等國內來信再去。」領導再次婉拒了,命令如軍令,這是外交紀律,必須執行,沒二話。於是,我加緊交接工作,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兩天後啟程。
豈料,天有不測風雲。登機那天,我上的不是南去飛往斯里蘭卡的飛機,而是北去北京的飛機。一夜之間就南轅北轍了,變化之快,就是我坐上飛往北京的飛機,還不敢想象。
事情是這樣,我在準備飛往斯里蘭卡的前一天,總領事又突然找我,說事情有變,國內緊急來電報,命令總領館明天一定派專人送5箱芒果回北京。總領事考慮到我已交接完工作,家鄉又發生地震,決定把這個任務交給我,雖然僅到北京,不能回唐山老家,但北京有關唐山地震的消息總比國外多。變化來得這樣快,以至我沒有時間寫信給北京的妻子。
在飛機上,我不時地往外望,7個小時航程,心裡七上八下,70歲的老父如何,我的女兒又怎麼樣。我還在前思後想時,北京到了,專門接芒果的人早已等候我的到來。
我家住在北京東單,我帶著急切的心情上樓,發現整座樓人去樓空,一問傳達室才知道,家家都各自找地點,臨時住到大街上去了,我問我家人去哪兒住了?傳達室人說不知道。天哪,偌大的北京城,我上哪兒去找啊。我冷靜地想了一下,北京我有個親戚,住在東直門內,家人也許暫住那一帶。我試著去那兒找,還真找到了,他們跟我的親戚擠在一個很小的帳篷里,因為太小,只能席地而坐。突然見到我,他們不敢相信是真的,等冷靜下來才問我,怎麼不來信告訴一下。我急著想知道的是,有沒有唐山親人們的消息,他們說沒有。凡是唐山地震中心有親戚的人,都心急如焚,滿大街相互打聽消息,我也加入其中。
按照規定,回國一定要到外交部幹部司報到。幹部司的人見到我很吃驚,問我怎麼還沒去斯里蘭卡使館。我解釋說,本來要去的,後來部里通知要總領館派人送芒果回國,總領事考慮到我已交接完工作,老家又是地震中心的,所以就派我臨時回來送芒果。他說:「駐斯里蘭卡使館急需你去工作,現在既然你回來了,你就打聽一下唐山地震消息,然後儘快去使館。」於是,我白天打聽地震情況,晚上,帳篷里又擠得夠嗆,休息不好,幾天下來,無唐山任何書信,身體也頂不住了,幹部司又催我走,只好在沒有唐山家人任何消息的情況下,飛往斯里蘭卡了。
到駐斯里蘭卡使館,同事們看我面容憔悴,以為我五十多歲了,實際我那時才三十多歲。後來,他們才知道我的情況。我問他們,8月份的信使來過沒有,他們說來過了,我心想,我只有等9月份的信使,看看有沒有我的家書了。我對9月份收到家書,也不抱太大希望。因為9月份,唐山的家書能不能到北京,就是有信到北京外交部,能不能趕上到斯里蘭卡的當月信使,又是個問題。9月份又苦苦地等了一個月家書。
這封家書,3個月後終於收到了。拆與不拆,讓我舉書難定。喜也好,憂也罷,期盼已久的信總得拆。信里說:「老父親被砸得不省人事,家裡把他放在馬路邊上,后被解放軍軍車拉到北京301醫院搶救,老人被砸得內出血過多,因搶救及時得以生還。哥哥家人都好。我女兒從塌方中被救出來,沒事。二姐被砸死了,被整個倒塌的房子壓在底下。」我最喜歡我二姐,她也最疼愛我這個小弟弟。我最愛吃她烙的餅,我每次回老家,她都給我烙。從今以後我再也吃不到她烙的餅了。
我手裡拿著家信,滿眼的淚水已無法讓我看下去。我趕緊寫回信吧,明天信使就要走了。「萬金」的家書收到難,薄薄的幾頁回信寫也難,因為我是用淚水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