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來海外時,原有個活到老學到老的念想,只是頭幾年立足紮根是第一要務,加之經年曆歲,諾大個加拿大,無地見桂花,這蟾宮折桂的心也就漸漸冷了。只是一入秋,紅葉滿地,不免思想桂花,妻子做的桂花鴨也特別的可口。
秋天的花兒與秋天的紅葉不同,其主流顏色有點黃,有代表性的便是菊花和桂花了。只是這桂花形狀原本小氣,單挑一枝是不中看的,即使滿樹花開,點點小花也還是讓豐腴的綠葉逼桚得苦,非得如杭城滿覺隴一帶那般,秋風起處,桂花紛落如金粟雨,方能成氣候,方能有「八月桂花遍地開」張揚的神采。
桂花真正的好還是她的香。所謂「一年四季百花香,秋香桂子獨稱王」,故桂花香又有「天香」之稱。
花有好香氣自然有好品質,「氣質」之說原是不虛的。凡屬極品,莫不以「氣質」取勝。與花相同,人,尤其是女人,容貌修飾都屬皮相,「聞香識女人」——唯有內在氣質才是決定艷媸的根本。
劉震雲小說《手機》里有個呂桂花:「二十歲的呂桂花嫁到了嚴家莊。嚴守一馬上嗅出她身上的味道和別人不一樣。別的新媳婦身上的味道她也有,但另外又多出一種。這種味道類似熟透的麥杏,有些膩,又有些發甜,離她一近眼就發粘,想困。1969年,因為呂桂花的到來,嚴守一的鼻子提前成熟了。」 中原大地原不是盛產桂花的地方,這女子名叫桂花,顯然是個另類了,且又是個有經驗、有緋聞的主,那性感彌滿成熟女性的氣場,對於一個剛步入青春期的小毛孩子無疑是很具誘惑、很有啟蒙作用的。
郁達夫寫過《遲桂花》,據其記述:作者先聞了花香,再見了好女子,再喝桂花茶時,便有了如下的感覺:「我一路上走來,在以桂花著名的滿覺隴里,倒聞不著桂花的香氣。看看兩旁的樹上,都只剩了一簇一簇的淡綠的桂花托子了,可是到了這裡,卻同做夢似地,所聞吸的儘是這種濃艷的氣味。......我,我聞了,似乎要起性慾衝動的樣子。」再後來,女子「康健和自然的美點」,「生性的活潑與天真」,和著遲桂花的香氣竟然蕩滌了作者的心裡鄙俗的狂想。
好香是能清純脫俗的,只是這「俗」字不俗用,便是脫俗。《紅樓夢》里描寫了三個女子三種香,其中一個最上乘的好香,怪怪奇奇、無可名狀,偏偏被林妹妹促狹地喚作的「俗香」。
「說著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 (紅樓夢第五回)
「寶玉此時與寶釵就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氣,遂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寶釵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寶玉道:『既如此,這是什麼香?』寶釵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氣。』」(紅樓夢第八回)
「(寶玉)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誰帶什麼香呢。』寶玉笑道:『既然如此,這香是那裡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裡頭的香氣,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紅樓夢第十九回)
先說來頭:秦氏的香是房中香,寶釵的香是葯香,兩者俱是身外之物,有意附加的。唯黛玉之香是自身散發,天然無自覺的。
再看效果:秦氏之香令人「眼餳骨軟」,那意思其香與江湖上採花賊用的迷魂藥、「五更雞鳴香」類似,這就是筆下春秋了。寶釵之香冷幽,引發的效果只是讓人稍覺有異,略感好奇。黛玉之香則「聞之令人醉魂酥骨」,顯然是沁人心脾,心理生理俱有反應且無狎邪,效果最佳。
要不說這曹雪芹真是夠損的,三位女子都是極漂亮極聰慧的,他卻但以香氣寫出,雖無一字褒貶而高下立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