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2月19日鄧小平逝世。如不上網,真想不起這個日子。人一上年紀,往往年輕時候的事情(如太祖忌日)記得牢,後來所經歷的事情若無切膚之感或切腹之痛,往往易成浮雲。
對於鄧公這樣「三起三落」,風雲叱詫的人物,論其事業,評其功過,原不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海外華人可以置喙。唯於命運起落,心頭感慨人皆有之,故略尋脈絡,聊以自省。
對於「鄧大人」的個性,其老上司最知根底:鄧公二落三起之際,太祖曾言:「(鄧)柔中有剛,綿里藏針,外面和氣一點,內部是鋼鐵公司」。
想當初,鄧公起步於巴黎,其跡與後來的「洋插隊」等眾類似。以儉學之名得勤工之實,當過鉗工,開過火車,製作過膠鞋,搞文字工作則刻過鋼板。乾的儘是些硬碰硬的活計,都是苦臟累和有毒有害工種。騰挪於機床機車之間,曾被開除;輾轉於破屋寒窯之所,幾度失業。稚臉風霜,隔膜於紙醉金迷之地;五短材具,投身於階級隊伍之中。遂得「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的第一步境界,為以後人生起落預存地步。
吃苦為成功之準備,人不難知其道理;只是孟子所謂「天降大任」云云,只是人生境界初階。若凡夫俗子,據此做投資產出之計算,患得患失,亦墮魔障,身心不守寂寞,終生不得解脫。唯達人能得失不存於心,起落不縈於懷。寵辱不驚、貧賤不移,屋破亦得心安,身囚不阻神遊;達則兼濟,退則獨善;執大印則獨裁,持破罐不破碎;這才是真功夫,真智慧。本朝以來,身段柔軟,轉身華麗者,唯鄧公一人而已。其他如高崗、彭總、林總、劉主席乃至李后諸人,皆鋼烈有餘,韌性不足,於人生起落不免「由貧賤居富貴易,由富貴轉貧賤難」。與鄧公相較,雖身高皆過之,然騰雲之際忘備起落架,故一蹶不振,終輸鄧公一頭。
據說鄧公「三落」后,太祖亦曾有言:在他死後,沒有人能壓得住鄧小平;李后處境如何也是「只有天知道」。蓋太祖深知鄧大人職務雖落,聲望卻因之雀起。藉此聲望,華「英明」、葉「呂端」、李后等俱無堪與之相匹,此即所謂「禍兮福所倚」。太祖知鄧大人「死不改悔」,卻不忍斬草除根,並對自己和家人皆有「摔得粉身碎骨」之思想準備:直是寧可小平負我,我不負小平。太祖如此作為,固出於其識見高遠,覺悟徹底,更出於對鄧大人「人才難得」的賞識和呵護,出於江山有托、大業能繼的公心,故不計私人恩怨,不顧聲名毀譽。其與鄧公,真可謂是恩遇有加,憐才忘己,有若皇叔視「手足」於雲長、翼德。可嘆李后一片痴誠,竟未得太祖如許蔭蔽,真成「衣服」矣。
太祖其視人生起落如履坦步夷,覺悟徹底,非人所及,亦非鄧公所及。「四五」后,鄧公職務落、聲望起;「六四」前,鄧公登峰造極,聲望反而呈落勢。此際鄧公一鳥高飛,眾小環侍,已無太祖「摔得粉碎」之胸襟。「身在青雲倦亦飛」,怕鬼遇鬼,隨後出手過猛,鑄成功業缺陷,遂於「三起三落」后,實成「四落」,此又印證了「福兮禍所伏」的道理。1957年太祖諄告走馬上任的吳冷西:「你到《人民日報》工作,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要準備遇到最壞的情況,要有『五不怕』的精神準備。這『五不怕』就是:一不怕撤職 ,二不怕開除黨籍,三不怕老婆離婚,四不怕坐牢,五不怕殺頭。有了這『五不怕』的準備,就敢於實事求是,敢于堅持真理了」。想此言語初發時,中共正如日中天,太祖居然發此峻語,其居安思危,視起如落,真非神聖不能有此超見拔識。以此「五不怕」驗之鄧公,除「開除黨籍」,「殺頭」外,「五不怕」者落實有三,鄧公據此足以睥睨群雄,終如父師輩所願成公(功)成賢(鄧公學名希賢)。而其所以終局時誤出昏招,白玉微瑕,人生略有所憾者,或是由於黨籍未除,鍛煉未備,舟將沉而未沉、釜欲破而未破,猶得大樹可乘涼,非置死地而後生,特差點火候也歟?
小子愚魯,鄧公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