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從烏倫古河畔遷往額爾齊斯河南岸,還是從吉爾阿特趕往塔門兒圖,再去往冬庫兒——每一次搬家的行程居然從沒遇到過平靜的晴天,不是過寒流就是下大雨。真是倒霉。真是奇怪。
想到往後還要繼續深入寒冷多雨的深山夏牧場,未來一定還會有更為漫長的披風沐雨的長途跋涉。於是一次進城時,我買了幾件寬大結實的斗篷式雨衣。但對於我的好心,大家輕蔑地拒絕了,說:「穿這個,像什麼樣子!」都不願意把漂亮衣服擋住。
於是上路時,就我一人蒙了件雨衣。果然,第一天又是雨又是雪的,除我以外,大家都淋得夠嗆。儘管如此,還是沒人羨慕我。
躲在雨衣底下多安全啊。不曉得遠在沒有雨衣的過去年代里,那時的跋涉該是多麼艱苦無望!
在我的常識里,搬家的事嘛,總是瑣碎麻煩,又累又臟。因此搬家時應該穿結實經髒的舊衣服才對。況且在野外搬家,更是要穿得方便隨意些。想到搬家路上騰起的塵土風沙,想到一路上照料牲畜時的髒亂,於是我堅持穿著本該三天前就換下的臟衣服上路了。反正都已經髒了,無非是更臟而已。同時,出發那天,臉也懶得洗,頭也懶得梳。還換上早就破掉的那雙鞋子——之所以一直沒扔,正是為了讓它為這次搬家服最後一次役。
由於太怕冷了,那天我將自己塞進了全部的衣服中,里三層外三層,長長短短、亂七八糟。最後還在腰上栓了根繩子,把里裡外外的衣服一緊、一勒,渾身沉重又踏實。嗯,難怪街頭流浪漢都會在腰上栓繩子,這招管用。
——我的準備就是這樣的,總之,不顧一切地裹成了一棵大白菜,又厚又圓,又邋遢又緊張。
可媽媽他們呢,卻恰恰相反。
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都翻出自己平時捨不得穿的做客的壓箱低衣服。媽媽頭一天還特意洗了頭髮(在寒流中頂著刺骨的大風洗的!),系了最貴重的那條安哥拉羊毛大頭巾。斯馬胡力這傢伙,頭一天一遍又一遍地打鞋油。為了能鑽進那件最精神,但是有些偏小的新夾克里,他居然沒穿毛衣!於是一路上凍得縮頭縮腦、呲牙裂嘴。後來我實在看不過去了,便摘下自己的口罩給他。他也顧不上客氣了,接過去趕緊戴上。可薄薄小小的一個口罩,能起多大的作用呢?
卡西帕頭上幾乎戴齊了自已全部的頭花和發卡。還抹了厚厚的粉底(倒是可以防風)。梳頭髮時,為了能編緊辮子,淋了小半碗食用油。
當然了,半夜一起身就立刻全副打扮起來,接下去還得摸黑干大半夜的活,打包、裝駱駝……於是,等天明上路時,大家都有些髒亂了。儘管如此,大家還是遠比李娟精神整齊、乾淨體面。
總之,大家乾淨體面地頂著烈烈寒風進行在荒涼的的路途中。為了露出我剛送給她的一件桃紅色毛衣,卡西堅決不肯合上外套扣子。
我以長輩的口吻指責道:「穿成這樣!可真夠漂亮的啊!」她不屑地保持沉默。
天氣惡劣,雨下個不停。走到中途,連披著雨衣的我,裡層的衣物還是被漬得又潮又黏。雨水順著臉頰、頸脖濕透了里裡外外所有衣物的領口和雙肩。露在雨衣外的雙腿更是因濕透了最裡層的毛褲和秋褲而僵硬沉重。中途下馬休息時,膝蓋居然一時打不過彎來。哎,其它人就更別提了。卡西的額前的碎發一綹一綹緊貼在額頭上,臉色鐵青。媽媽的淺褐色大衣也因為濕透了而變成深褐色。但她神情莊重,沒有一點抱怨和忍耐的意思。大家也都默默無言,有條不紊地照管著駝隊,並不因為寒冷和大雨而煩躁,或冒然加快行進速度。
但到了第二天,從上午開始陰沉的天空漸漸放晴了。走到中午,已經是風和日麗。艷陽下,我們的駝隊似乎水氣蒸騰。臉龐暖暖的,頭髮燙燙的,身子越來越輕鬆舒適。松林嶄新,空氣明亮,卡西和斯馬胡力的新衣服在好天氣里顯得那樣歡樂、熱情。媽媽也顯出端莊傲慢的神情,默默微笑著。大家高高騎在馬背上,牽著同樣盛裝的駝隊經過沿途的氈房,像驕傲地展示著富裕和體面,像是心懷豪情一般。
而我呢……去掉雨衣后,狼狽不堪……外套髒得發亮,脖根處擁擠著各種衣物的領子,腳上穿的不像是鞋子,倒像是兩隻刺蝟。途中一遇到別的行人,媽媽他們慢下來愉快地打招呼,而我則打馬一趟快跑……每逢途中駝隊暫停,接受沿途的氈房主人為我們準備的酸奶時,更是局促不安,無處躲藏。一個勁地攏頭髮,扯了袖子又扯衣襟,東張西望。為自己臃腫邋遢的穿著及腰上勒的那根繩子深感害臊……
後來漸漸才知道,搬家,對游牧的人們來說,不僅僅只是一場離開和一場到達這麼簡單的事。在久遠時間裡,搬家的行為寄託了人們多少沉重的希望啊!春天,積雪從南往北漸次融化,牧人們便追逐著這融化的進程,追逐著水的痕迹,從乾涸的荒原趕往濕潤的深山。秋天,大雪又從北往南一路鋪灑,牧人們被大雪追趕著,一路南下,從雪厚之處去往南方的戈壁、沙漠地帶的雪薄之處。在那裡,羊群能夠用蹄子扒開積雪,啃食被掩埋的枯草殘根。——在這條漫長寂靜的南來北往之路上,能有多少真正的水草豐美之地呢?更多的是冬天,更多的是荒原,更多的是忍耐和堅持。但是,大家仍然要充滿希望地一次次啟程,仍然要恭敬地遵循自然的安排,微弱地,馴服地,活動在這片大地上。連長有翅膀,能夠遠走高飛的鳥兒不是也得順應四季的變化,也得一遍又一遍地努力飛越海洋和群山嗎?
是的,搬家的確辛苦,但如果只把它當成一次次苦難去捱熬,那這辛苦的生活就更加灰暗悲傷了。就好像越是貧窮的人們越是需要歡樂和熱情一樣。因此,越是艱難的勞動,越是要熱烈地慶祝啊。
於是,搬家不僅僅只是一場離開和一場到達,更是一場慶典,是一場重要的傳統儀式,是一個節日!既然是節日,當然得穿最漂亮的衣服嘍,當然得歡欣、隆重地度過所有路上的日子。
而盛裝出現在新的駐紮地,則又是一幅充滿了希望和鼓勵的畫面。像是在說:「我已做好準備!」隆重的到來,總是意味著生活從容富裕的展開不是嗎?就更別說俊馬華服地經過沿途人群的得體與自信了。
不但人們在轉場途中盛裝行進,連駝駱們也被裝點得額外神氣。鮮紅醒目的房架子和檀條整齊地收攏在大肚子兩邊,再緣著這兩束木架攀掛各種重物。為了防止房架子和檁條兩端在行程中被刮壞,還像鋼筆帽一樣給套上繡花的綠氈套。最值錢的幾床被褥高高捆紮在駝背最顯眼的位置(哪怕下雨時會最先被淋濕),綢緞的被面朝外摺疊,一片金黃緋紅。雜七雜八的物什外披蓋著最美麗的幾塊花氈(哪怕會被最先磨損弄壞)。露在外面的木箱穿著木箱的方衣服,大錫鍋穿著大錫鍋的圓衣服。連不起眼的塑料壺和煙囪,扎克拜媽媽也都給它們各自做了一身合身的衣服,包得嚴嚴實實。這些衣服都用氈片縫成,還像花氈一樣綉著對稱的彩色圖案,多麼體面講究啊。總之,能穿衣服的器具盡量給穿上衣服。實在不好遮蓋的寒酸物什,大家也會想法子排得整齊利索,井井有條。
裝駱駝,不只是力氣活啊。不但要最大限度地使物什整齊有序,節約空間,還得考慮駱駝是否舒服,兩邊是否平衡,打理得是否穩當結實。最重要的是,整體效果一定要顯得隆重又體面。正如氈房室內各種日常物件的擺設都有其傳統的固定位置,搬家時駱駝的裝裁也有一套較為固定的傳統模式。天窗做為一個家庭穩固完整的象徵(哈薩克的國徽正中央就是一個天窗形象),總是被高高架置在駝隊第一峰駱駝的駝峰上(同時,第一峰駱駝總是被裝點得最費心思)。有著漂亮搖籃的家庭會把搖籃頂在第二峰駱駝身上。接下來的駱駝身上則分別醒目地頂著餐桌、家裡最大的一面敞口煮奶的錫鍋。身披白色流蘇大披肩的女主人,牽著這樣的駝隊緩緩穿行在寒冷陰暗的峽谷深處。一峰峰駱駝渾身披紅掛綠、載金載銀,像一桌桌豐美的宴席。
我家有四峰成年駱駝,算是比較小的規模了。和鄰居一同出發時,為便於管理,兩家人的駱駝都系成一串。扎克拜媽媽牽著領頭駱駝走在最前面,其他人前後跟隨著,照管著隊伍和牛群。有時媽媽也會吩咐我替她牽會駱駝——每到那時,感覺風光極了,好像這七匹駱駝全歸我管似的。只可惜我蓬頭垢面,邋裡邋遢,實在不像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