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裡,阿克哈拉總是那麼寂靜,那麼寒冷。總是沒有月亮,星空晶瑩清脆。而我們的泥土房屋卻是暖和滾燙的,柔軟的。雜貨店裡的商品靜靜停在貨架上,與過去很久很久以前的某種情形一樣。而我們像睡著了似地安靜地圍著火爐幹活,手指輕鬆靈活,嘴裡哼著過去年代的歌。這時兩個人推門進來了,攜一身白茫茫的寒氣。他們徑直朝我走來,他們的眼睛寶石一般熠熠生輝。
阿克哈拉的冬天無邊無際,我們的泥土房屋在冬天最深處蜷匐著。在這房屋之外——荒原呀,沙漠呀,大地起伏之處那些狹窄水域和黑暗的灌木叢,遠在天邊的牛羊……它們在黑夜裡全都睜著眼睛看了過來。但是四面牆壁和屋頂把我們捂在手心,把我們藏匿了起來似的。我們圍著火爐,安靜地做著一些事情。再也不會有敲門聲響起了。
我們的房子孤獨地停在大地深處,煙囪在夜色里冒著雪白的煙,燈光像早已熄滅了一般寂靜地亮著。
我是裁縫,我手持一塊布料,一針一線縫製衣服。不久后,在一個明亮的白天里,將有人穿著這件嶄新的衣服,醒目地走在荒原上,像是走向愛情。
在阿克哈拉,那些冬天的深夜裡來的人,全都是寂寞的人嗎?全都是有秘密的人嗎?全是剛剛經歷過無比艱難、漫長又黑暗的旅途的人嗎?他們帶來了巨大的寒冷,他們一走進房子,爐火就黯淡了一下。
他們其中一人筆直地走向火爐,熟練地從牆上取下爐鉤,勾開爐圈,往爐膛添進一塊爐,像是回到了他多年前的家中。
然後他們走到房子中央,解開扣子,敞開寒冷的外套。裡面的衣物重重疊疊,厚重深暗。他們又從頭上取下冰涼沉重的狼皮緞帽放在櫃檯上。兩個帽子並排著緊緊地靠在一起,他們倆也並排靠在櫃檯上,安靜地看著我安靜地幹活。我示意他們再靠爐子近一點,那裡暖和。他們連忙拒絕並表示感激。然後又是更為長久的沉默……這沉默並不只是聲響上的停止,更是寒冷的停止,疲憊的停止,悲傷的停止。這沉默是如此飽滿,如此平衡。
更晚一些的時候他們沉默著點了一瓶酒,一邊喝,一邊以沉默一般的口吻彼此間輕聲交談。很快酒見底了。其中一人付了錢,繼續坐在那裡沉默地看著我沉默著幹活。酒的氣息在低處輕漾,高處是安靜。燈光也在高處,低處是一些恍惚。這恍惚繚繞著人的腳步。我在房間里輕輕地來回走動。
我是裁縫,此刻我在做的卻是一件自己的衣服。我反覆比量,把布料裹在身上,手持一面巴掌大的小鏡子,照了又照。夜裡來的人伸出手來替我拿著鏡子。我後退幾步,在鏡子里看到另一人在我身後,看著我笑。
我在做一件自己的衣服,總有一天,我也會穿著這衣服站在明亮的藍天下的。爐火呼呼作響,爐邊牆壁上貼著的白紙在熱氣中輕輕掀動,我遙遠的想法也在熱氣中輕輕掀動。抖開布料,鋪展在裁衣板上。帶動的風使房間里隱隱明亮了一下。
深夜來的人,是夢中來的人嗎?他們的神情安然,願意與我們就這樣永遠生活下去似的。我墊起腳,湊近房間正中懸掛的燈泡,將一根線準確地穿過一個針孔。長長地牽過,咬斷,挽節兒。
那人把外套脫下來遞給我,害羞地將撕壞的地方指給我看。
這時停電了。
有人在暗中摸索火柴。等待光明的時間無比漫長。我手心捏著針,全世界就只剩下了我手中的那根針。但是火柴被擦亮,全世界只剩那團乍然的焰火。一截光滑的蠟燭從暗處伸過來,通體潔白安靜,像親吻一般緩緩接近那團焰火。
我突然飛翔……
蠟燭點燃后,我突然消失?
他們手持蠟燭找了很久,只在房間里找到了一根針。
二
還有一些夜裡從不曾停過電,我從不曾離開過你們。我的燈整夜亮著,在荒野中等待。河在黑夜中的不遠處,或是很遠的地方靜靜奔流——實際上它是在「嘩啦啦」地大聲奔流。但那「嘩啦啦」的聲音是向著更遠的地方去的,河卻永遠停在那裡,永遠划著一個彎——像是停在那一處永遠地回頭張望……這時,月亮升起來了,與世上的一切都無關地升起來了。
我能感覺到河面波光微閃。我側過臉,感覺到河水冰涼。又心裡一動,感覺到在河灣暗處,在岸邊被水流不斷沖刷著的一塊大樹根下,一隻河狸靜靜地浮出水面,在激流中仰著頭,與世界上的一切都無關地仰望著月亮……
我在這邊,有些睏倦。爐火很旺,不時拔動著爐火的那個人,臉被烤得通紅而激動。我面對他咬斷線頭,收起針線,抖開新衣。人已半入夢中。但是一回頭又看到河狸在流水中靜靜沉沒。房間里空氣恍惚,那人神情異樣。
那人接著說:河狸兩個小時就能咬斷一棵直徑四十厘米的大樹……
後來我真的睡著了。我在夢中回答他說:河狸真歷害呀,大家都很佩服它,兩個小時就能咬斷一棵直徑四十厘米的大樹……但是有沒有人想過呢——在那些耐心地啃咬樹木的過程里,河狸多麼寂寞……
我醒過來后,對他說:當河狸在深處的、近處的那些地方,眼睛看著青草,河水在身體表層流過……它啃呀,啃呀,眼前的青草開花了。它啃呀啃呀,下雨了,一滴飽滿的水珠精巧地懸掛在青草葉梢上。雨停了,可那滴水珠還沒有落下。那是在河邊青草叢的深處,附近的地方安靜又清潔。綠在最最近處的地方呈現透明的質地。河狸浮在「嘩啦啦」的河水裡,一下接一下啃咬著樹木。真安靜。樹木倒下的時候,那滴水珠終於也落了下來。在最最近的地方,那滴水珠落地的聲音,比大樹倒地的聲音還要響亮些……我說的是白天。窗外夜的黑聽到了,便更逼近了房屋一些。我說完接著睡去。但是一直沒有人關燈。
……在更遠更遠的地方,河流進湖泊,瞬間寧靜……蘆葦蕩漾,一枚小小的鳥蛋溫和地深藏在我們永遠找不到的一篷草叢中。
深夜來的人替我掖了掖被子,我閉著眼睛扭過臉去。長夜永不會過去嗎?……後來,深夜來的人躺倒在我旁邊睡下。我暗自記下了他的模樣,扭過臉去又輕易地睡去。
三
仍然在阿克哈拉,仍然是一個深夜。有人在往這邊趕來的漫長途中,幾次想要放棄。他的故事是:一場暴風雪使他失去了他的羊群。不過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等了又等,後來走出門去,看到他在門前的夜色中靜靜站立。他終於開口,他說:「請帶我離開……」他是一個肓人。我便帶他回家,為他端出飯菜。從此照顧著他的生活,永遠和他在一起。……阿克哈拉打開了一個缺口,又嘆息著合上了。
至於另外一個深夜來的人,他帶來的消息使我們失聲痛哭!我們邊哭邊收拾行李上路,連夜兼程,一路無星無月。
而他卻仍留在我們空蕩蕩的家中,靜靜站在房間正中央,像是還在等待我們的回答。又像是決心從此替我們看守這個家。他站了很久,終於坐了下來。但是又起身,走到爐子邊,把爐膛捅了捅,填進一塊黑黑的煤,黑得像是從屋外的夜色里直接掰下來的一塊。他眼淚流了下來。
而我們還在遠方,奔波在遠未曾抵達的途中。此去再也不回來了吧?此去再也不回來了吧?椅子落滿灰塵吧,窗台上的花枯萎吧。深夜來的人是世界上的最後一人,他將最後一個死去吧?他一件一件回憶著往事,坐在溫暖的爐火邊,等待我們從悲哀中沿來路返回……車顛簸在荒原上。在他帶來的噩耗之中,旅途中的我們終於睡著了。
四
深夜來的人,多年後娶我為妻。記得多年前他掀開厚重的棉門簾,第一次走進我的房間,筆直地向我走來。他對我說:「你叫什麼名字?」使我驚慌不已。我為他量體裁衣,俯在縫紉機上把一塊塊布合在一起。我燒起烙鐵熨燙,水氣蒸騰。衣服的形狀里有他的形體,我穿著這寬大的衣服走在白天的荒原上。迎面遇到他騎馬過來。無處藏身。白晝怎能如此明亮!
多年後他娶我為妻。我們衣衫破舊,容顏不變,彷彿一切天生如此。他這才說出當年的情景——那一夜他走過漫長漆黑的原野小道,向遙遠的一盞燈火摸去。那荒野中的泥土房屋,是誕生於漫長的等待之中的事物——為了使這等待更為持久、更為堅強一些,等待的那個人便在身體四周堅起牆壁,蓋起了房子……他推開門,掀開沉重的棉門簾走進去,一眼看到燈光下的姑娘站在那裡,已等候多時。他忍不住問她的名字,而她回答的那兩個字早已為他熟知……
五
我也曾在深夜去找過你,懷揣為你做好的新衣。可是你不在家,你剛離去不久,爐火未熄。桌上的紙條雪白,還不曾來得及寫下些什麼。我走你的床邊,掀開被子躺倒,準備進入更為漫長的等待。這時,有人敲門。我猶豫著要不要起身去開……後來卻在敲門聲中漸漸睡著了。——這是在阿克哈拉,這仍然是在阿克哈拉。這是在荒原上。在後來漸漸被你想起來的一些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