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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勝:【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節選)】(ZT)

作者:老大兵  於 2009-4-24 05:28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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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一代海軍軍人

1949年4月23日,毛澤東統領的解放大軍排山倒海般地跨過長江天塹,三野第35軍率先佔領了國民黨的首府南京,宣告了蔣介石22年的統治土崩瓦解。鐘山風雨,興衰存亡,長達百年的戰亂結束了,天下一統。

就在這一天,在長江邊上的一個小村落里,新中國的第一支海軍部隊(華東軍區海軍)誕生了。它的第一任司令員就是後來擔任了中國國防部長的我的父親張愛萍。

 

?誕生在小村落中的中國海軍

他是自己駕著一輛美式吉普車,穿越華北戰場,日夜兼程,來到三野司令部駐地安徽蚌埠的。在這之前,他曾通過大連黨的組織向華東局反映自己的身體狀況,他已經痊癒了,已經是個正常的人了,可以重上戰場了。但,遲遲沒有迴音。他決定自己搭乘火車奔赴前線,途經瀋陽、錦州,到了天津,再往前,鐵路就不通了。剛剛解放了的天津,由軍管會主任黃克誠掌管,在他麾下的正是自己的老部隊新四軍3師。他調任4師后不久,黃克誠就帶著這支部隊闖關東了,先編為東野2縱,后擴編為四野14兵團第39軍。老戰友們相會,自然許多話要說,但頻頻傳來的捷報和源源不斷向南開進的軍隊、輜重,在這大戰過後滿目瘡痍的土地上,愈發使他心急如焚。還是吳法憲了解他,給他弄來了這輛美式吉普。

他來到這個世界上,要扮演的角色,畢竟不只是丈夫和父親,他是個軍人,戰場呼喚他。他養傷這一走,就是3年。這3年,是中國現代史上天翻地覆的3年,中國共產黨人從50多名黨員起家,經過28年的奮鬥,今天,他們將執掌國家的政權。當父親還在身體和精神的創傷中掙扎時,他的戰友們已經在大決戰的舞台上,上演著一出又一出輝煌的劇目了。

 

翻開第三野戰軍戰史可以看到,在3年的解放戰爭中,第一場大規模的作戰,就是父親參加指揮的戰役——《津浦路徐濟段戰役》。戰史記載1945年10月12日中央軍委下達作戰指示,18日戰役發起。(註:《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戰史》16頁)但據父親回憶似應更早一些,我查到的資料證實,就在「八一五」鬼子投降后的第3天,國共兩黨就開打了。8月18日父親接到作戰任務,電報指示:「集中主力迎擊何李兩頑,仍采自衛立場,如向南進軍,大超出自衛,對國際國內的政治影響均於我不利。……集中力量殲滅一路是有把握的,可相機攻佔永城、孫町,以去我心頭之患。」

這就與歷史的真實相吻合了。蔣介石在得知日本即將投降的4天前,便於8月11日下達搶佔戰略要點的命令。「去我心頭之患!」這是華東局和中央對他的重託。他親臨前線,組織指揮了這場解放戰爭中的開場大戲。可惜啊!兩個月後,他就因車禍負傷,離開了指揮位置。這才僅僅是大決戰的序幕啊!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在這之後,就有了蘇中戰役、魯南戰役。蘇中戰役七戰七捷;魯南戰役一下子就消滅了國民黨兩個整編師和一個快速縱隊。以後仗就越打越大,萊蕪戰役,3天之內,幹掉國民黨精銳師團7萬餘人。不到3個月,華野部隊在孟良崮戰役中消滅了蔣介石稱之為五大主力的王牌軍整編第74師,中將師長張靈甫斃命。陳毅說:「我就是要在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緊接著是洛陽、豫東戰役,濟南戰役,揭開了戰略大決戰的序幕。淮海戰役殲滅國民黨軍56萬餘人,它的恢弘戰績銘刻在世界戰爭史上。

與父親同時期的,也就是大革命後期或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初期的這批幹部,長征前後,由於各個根據地的情況不同,在中央紅軍的,大多是師團級幹部;在二、四方面軍的大多是軍師級幹部;抗日戰爭中,在八路軍中大多是旅團級幹部,新四軍中大多是支隊或後來的師旅級幹部。解放戰爭後期,全軍統一整編為四個野戰軍,外加華北軍區,共轄屬16個兵團,這批人基本都是兵團級的幹部了。他當年的參謀長張震,已經是第三野戰軍的參謀長了;他的副師長韋國清,現在是兵團政治委員了。第三野戰軍4個兵團,人才濟濟,齊裝滿員。雖然國民黨仍有半壁江山,但「呼啦啦大廈將傾」,如毛澤東所說,剩下的只是「追窮寇」了。

 

在中國的大舞台上,國共兩黨28年的拼殺已近尾聲。大幕,即將落下。

是啊!遙望決戰的旌旗號角,一個有血性的軍人,遠離廝殺的戰場和他的軍隊,他又能怎樣呢?雖已時隔久遠,但我仍能從他回憶時的神情中,覺察出當年的孤寂和無奈。每當觸及到這個話題,他只有兩個字:「養傷」。

被時代遺忘是可怕的。好漢不提當年勇,抗日戰爭中,他那輝煌的一頁已經翻過去了。

 

  出了天津我就自己開車,第一晚住德州,第二晚到濟南,又經徐州到蚌埠,陳老總見我回來很高興,那時正準備渡長江,華東野戰軍改成7、8、9、10兵團,向長江邊推進。陳老總問了我身體情況后,想把我留在三野司令部。我說,情況我不熟悉,還是想到部隊去。他說,各兵團都配齊了,要去,只能是副職了。我歷來不計較這些。宋時輪當時在9兵團,我和他很熟悉,我說,那我就到9兵團給宋時輪同志當個副手吧。宋聽說了對陳老總說,讓愛萍當司令,我當副司令好了。那當然不行!」

父親的回憶跳過了一個細節。據資料記載,他回前線后,先是到的總前委。總前委是中共中央在淮海戰役前線的代表機關。隨著戰爭規模的擴大,為了在與國民黨軍進行最後決戰時形成力量的優勢,中央決定,把第二和第三兩個野戰軍整合起來,組成百萬大軍,形成壓倒之勢。總前委於1948年11月成立,由劉伯承、陳毅、鄧小平、粟裕、譚震林組成,鄧小平任書記。淮海戰役結束后,總前委繼續行使職權,組織第二、第三野戰軍和第四野戰軍先遣兵團進行渡江戰役。父親就是在這個期間重返前線的。他的情況多少讓組織上有些尷尬,給父親任了個總前委委員,算是暫留總前委幫助工作。顯然,在這個「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大轉折年代,像我父親這種人是決不會甘於這種閑差的。於是就有了前面他提出給宋時輪當副手的情節。

 

在父親一生中,宋時輪是他最信賴也是最知心的朋友。宋比他年長3歲,他們都是大革命後期的幹部,同年入團、同年入黨。解放戰爭一開始,父親留在華中軍區任副司令,宋給陳老總統領的山東野戰軍當參謀長。他們身上有許多相似的地方,豪爽、正直、疾惡如仇。只不過宋比父親更有城府,更為老辣,父親見到他,總是叫一聲「宋老鬼!」

尚有半壁山河沒有解放」父親回憶說:「幹什麼都可以,只要是自己能勝任的。」他在蘇聯的療養院里,像個聽話的孩子,遵從醫囑,拚命地划船強身,大口吞食著對他來說是怪味的食物;他在絕望中,驚喜地看到自己的身體奇迹般地復原;他在沒有得到任何指令的情況下,自己駕車駛往前線。只要能在火與血中廝殺,讓他幹什麼都行,即使給他的下級去當下級。

 

但就是當下級也不是想當就能當的。還沒走,又來了新的指令,成立后的新中國,急需配備一批外交官,張愛萍喝過墨水,又吃了洋麵包,調任駐外使節再好不過了。命運總是和他作對。鬧學潮時,他這個拚命三郎就想真刀真槍地干;好不容易走出家鄉,來到上海,又分配做地下工作,撒傳單、搞遊行;要不是因為組織蘇北農民暴動,他還去不了紅14軍。本想痛痛快快地廝殺一場吧,卻打殘了一隻手;也是像這次,傷好了,輾轉到了蘇區,結果又被共青團看上了,一干就是4年;五次反圍剿臨近失敗,急需充實幹部,他這才得以重回軍隊。抗日戰爭開始,別人都去了野戰部隊,卻把他弄去搞統戰……

過去在部隊呆過的,都有這個體會,沒文化不行,但文化太高了也不行。什麼寫稿子啦、學習啦、宣傳啦、俱樂部啦,就找上你了,時間長了,脫離了軍事業務,成了個文化兵,結果影響個人發展,一事無成。我當兵時,就怕讓我干這個,我就不給他好好乾,這一招還特靈,到底還是把我留下搞軍事工作了。可我爸就沒這麼多心眼了。我查到當年由粟裕簽發的電報:「……張愛萍已同意出任外使。」不知父親為什麼自己沒有說起這一段。有什麼辦法呢?好不容易養好傷歸了隊,不僅沒位子了,連軍裝也要扒下了。

「臨去時,陳老總找我,走不了了!」

 

怎麼呢?「軍委決定,東北建空軍,華東建海軍,你,立即著手組建海軍。」「什麼海軍?」父親回憶著:「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我這個人一輩子做事都是這樣的,分內的事,認真做好,沒有把握的,位置再高,我也不爭。對事業負責,對自己負責。但陳說不要再講了,這件事,軍委已經定了,任命我為司令員兼政治委員。他說,你馬上給我行動起來!」

「我還能說什麼?我問,去海軍怎麼個干法?他說,到時候你自己就會幹了……」父親苦笑著說:「他倒真是痛快!」

 

白馬廟,這個坐落在江蘇泰州城邊上的不起眼的鄉村小鎮,海軍「成立大會」在這裡召開。參加者算上父親共5名幹部,他們是:82師參謀長李進;三野軍工部採購科科長張渭清;三野司令部作戰參謀黃勝天;管理員溫禮芝。另外,還有8名戰士。父親說:「加我這個司令共13個人,我是個空頭司令,沒有機構。其實,要機構也沒用。」

因父親與4個人在這裡開了半天的會而揚名的白馬廟,2000年,江澤民為它題寫了匾額。如今,白馬廟這個名字已經被註冊,成了泰州市旅遊和招商引資的熱點品牌。

關於海軍的成立日期一直爭論不休。40年後,1989年,在父親離開政壇的兩年以後,中央軍委做出決定,每年的4月23日,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誕生紀念日。像中國的許許多多的事情一樣,在經過了歷史的滄桑巨變后,當影響政壇的種種因素漸漸淡化,才能被人們認可下來。

父親回憶說:「陸軍駕輕就熟,海軍呢?我曾讀過《對馬》這本書,就算是對海軍的全部了解了。我沒有把握能駕馭它,何況,就眼前來說,一點基礎都沒有啊,人、船到哪裡去搞?」

這本書,我是在長大一些后才讀到的。我喜歡在父親的書櫃里翻騰,父親並不阻止,只是必須保持原有的擺放。書的紙頁已經發黃,扉頁上有父親的簽名。書中記述了1905年在日本海的對馬海峽日、俄兩國海軍進行的一場海上惡戰,東鄉平八郎海軍大將指揮的日本聯合艦隊一舉摧毀了俄國沙皇的第二太平洋艦隊。這是資本主義世界在蒸汽時代階段規模最大的一場海戰,它對之後的世界列強在遠東的利益格局和近代海軍建設的理論與實踐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小說的作者諾維科夫·普里波伊是這一戰役的倖存者,他以親身的經歷記述了許多難為人知的戰役戰術的細節,可以說,這也是一部軍事教科書。還是抗日戰爭在皖東北時期,根據地被敵人封鎖,缺吃少穿,信息閉塞,文化生活相當匱乏。劉少奇來皖東北視察時,特地從上海購買了大批書籍。記得小時候,父親講到他當年讀到這些書的心境:「久旱逢甘露啊!簡直是吞食。」後來經歷了「文革」,在那個人類文明被掃蕩一空的年代,我才體會到父親所用的「吞食」這個詞的真切含義。在父親吞食的那批東西中,就有《對馬》這部書,這是當時唯一能夠找到的一本准海戰教科書了,它給了在平定洪澤湖戰鬥中的我父親以極大的幫助。翻開《張愛萍軍事文選》,可以找到《平定洪澤湖》這篇文章。文章附有艦艇戰鬥編組和攻擊路線的插頁,一眼就能辨別,這是《對馬》書中插圖上的艦艇符號,可見此書對父親影響之深。我至今腦海中還留有書中描繪的戰鬥場景,呼嘯的彈雨,撕裂的鐵甲,燃燒的船艙和流淌的鮮血,聲聲震耳,歷歷在目,甚至能感到嗆人的硝煙撲面而來。巡洋艦頓斯科依號,在日艦的輪番轟擊下,載著陣亡的官兵和海軍軍人的尊嚴,撞向郁陵島的石壁,自沉海底……我那顆少年的心在顫抖。

 

當然,對一個海軍司令來說,這本書就太小兒科了。但從他的言談話語中,仍然能感受到這本書曾對他有過的影響。我多次聽到過他對海戰史和海洋戰略的闡述,雖然那時他早已不在海軍了。他像講故事一樣告訴我,那是古老的鐵甲戰列艦稱霸海洋的時代;對馬海戰所採用的「T」字陣,後來成為了近代海戰的基本形式。我也和他侃:大艦巨炮主義的代表是無畏型戰列艦和戰鬥型巡洋艦,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以航空母艦為核心的作戰集群替代了巨炮鐵甲的戰列艦,主宰了世界的海洋……

 

其實我父親讀的書並不是很多,但他悟性好,一本書,往往能引起他許多思考和感悟。他說,對馬一仗,印證了馬漢的海權說,戰爭的結局不僅限于軍事方面,而是直接左右了俄國、日本後來的走向。他問我,學過俄國革命史沒有?他們這一代人中,相當一些人,對俄國的這段歷史很熟悉。他說,對馬的失敗,加劇了俄國國內的矛盾。一個月後,黑海艦隊的「波將金」號起義,喀琅斯塔德和塞瓦斯托波爾的官兵暴動,俄國土地革命由此開始。12年後,參加過對馬海戰的「阿芙樂爾」號巡洋艦在聖彼得堡的涅瓦河上向冬宮開炮,這就是毛澤東說的:「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這一仗,同樣也給日本帶來了利益。《朴次茅斯和約》的訂立,使日本從此進入了世界霸權的行列,導致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東亞的危機。他說:「所以,中國海軍的發展,不能忽略蘇聯和日本這兩個國家的因素。」

我不可能知道在受命組建新中國第一支海軍部隊時,父親擁有多少海洋方面的知識,但我能肯定,《對馬》這部他無意間讀過的書,對他的啟蒙作用。許多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在他們最初接手這個國家時,大概都是這個樣子的,在他們身上你總能看到悟性和聰慧的光彩,也許這就是中國特色吧。

 

 

?兩個跛子

「說我是海軍司令,不如說是『空』軍司令。」父親說:「擺在眼前的難題是,一無船;二無人。當然,第一位的還是人。不是隨便什麼人,是指懂得海軍的專門的人才。」

我翻看過當年招募海軍人員的通告,凡當過海軍、干過船務、學過船舶、懂得機械,甚至只要生長在江海河湖地區識些水性的,只要本人願意,都歡迎加入海軍。共產黨當時若不是被逼上梁山,也不會窮其如此了。

來自國民黨海軍的一些同志現在還記得,張愛萍當年風趣地對他們說:「你瘸了條腿,我也瘸了條腿,我們綁在一起,不就成了兩條好腿嗎?」

兩個跛子」的笑話,就是海軍初創時期的建軍方針。父親解釋道:「來自解放軍陸軍的同志,政治上沒有問題,但不懂技術,算是缺了一條腿;來自國民黨海軍的同志,業務熟悉,但需要提高階級覺悟,也算是少了條腿。兩個跛子合起來,象徵著新老海軍的同志團結起來,共同建設新中國海軍。」

 

這個方針的原文共33個字:「在共產黨領導下,以人民解放軍陸軍為基礎,團結原海軍人員,共同建設人民海軍。」

在這33個字里,最關鍵的是一個字,即「原海軍人員」的「原」字,憑著這一個字,註定了新中國海軍的性質和命運。海軍就是國家的海軍,是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的海軍。今天,國民黨海軍人員,只要服從共產黨的領導,他仍然可以成為人民海軍的一員。

共產黨自己是不懂得海軍的。但在短短的一年中,新中國海軍,在基本沒有得到蘇聯援助的情況下,邊打仗邊建設,從無到有,形成了擁有150條艦船的,可以在近海海域與國民黨海軍相抗衡的一支海上力量,不能不說是這個字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父親說,他為了這一個字思考了好幾個晝夜,是「老海軍?」「是舊海軍?」 都不好,最後定下是「原海軍」。幾經周折,終於把它寫進了海軍的文件中,形成了具有法律效應的全黨的共識。

 

毛澤東以他自己的行動支持了海軍的創意。他在北京召見海軍的代表,這是海軍建軍史上的第一件大事。為了表示我們共產黨人與國民黨原海軍人員共同建設新中國海軍的誠意,父親通過當時擔任第三野戰軍司令員的陳毅向中央建議,請毛澤東接見海軍起義將領和愛國人士代表。毛澤東欣然贊同。

1949年8月28日,北京,中南海懷仁堂。

接受毛澤東接見的國民黨海軍人員有:國民黨第二艦隊司令林遵;國民黨海軍總司令部機械署少將署長曾國晟;國民黨海軍總司令部辦公廳主任,我黨地下工作者金聲;國民黨海軍興安號艦長,總司令部辦公廳副主任徐時輔。

自1937年7月算起,我父親受領毛澤東交付的任務,奔赴抗日前線,他們分別已過去12個年頭了。現在留下的,是接見時父親給毛澤東拍下的幾張照片。後來從這些鮮為人知的照片中,挑了一張收集在他的詩詞、書法、攝影集《神劍之歌》里。我問他,你這個海軍司令,帶著部下去晉見開國皇帝,不規規矩矩地,跑來跑去地拍照片,這行嗎?父親說:「有什麼不行的?毛澤東說,你們隨便照!……主要是薛伯青同志拍的。」薛後來去了八一電影製片廠,是我軍第一代攝影師。在我家的相冊里,至今還保留了他和我父親當年給毛澤東拍攝的許多相片,有正面的、側面的、逆光的。毛澤東的頭髮很密很長,打著手勢。不難想見,在座的國民黨高級將領,當他們看見共產黨隊伍中,領袖和下屬間毫不遮掩的親密和平等,以及久別重逢后共享勝利的愉悅心情,他們會是何等的驚訝啊。

 

不管從什麼角度說,這都是一次令人難忘的會見。我曾多次要他詳細談談,但他回答都很簡練:「毛澤東贊成我們的做法。」還有呢?「沒有了。」怎麼可能?「我正計劃要出一張報紙,人民海軍報,順便就請他題個字。他問寫什麼好?我一時也想不出來,他說,你回去考慮一下再找我好了。」

毛澤東的這幅題字,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的珍藏:「我們一定要建設一支海軍,這支海軍要能保衛我們的國防,有效地防禦帝國主義的可能侵略」。「文革」時批鬥我父親,問他題字的原件呢?他說我怎麼知道?給海軍報題的,問海軍報社好了。又問他題的什麼內容,「忘了!」審訊的人大怒,毛主席的話你都敢忘了!父親說:「你說得不對,這話有一半該算是我的,是我提出來的,毛澤東照著寫的。」

在中國近代史上,國共兩黨實際上就是一對孿生兄弟,他們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和民族文化的積澱,中國共產黨的最低綱領與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的基本內涵是一致的。第一次大革命就是國共兩黨為打倒封建軍閥,建立一個民主共和國的一次通力合作。父親回憶說:「1925年各個地方都成立國民黨,達縣成立了左派縣黨部,重慶有兩個省黨部,左派在蓮花池,右派在土地廟。左派國民黨實際上是共產黨,大革命失敗后,國共分裂,其中有一些人後來沒加入共產黨。」再以後的抗日戰爭,也是為了拯救中華民族於危亡的一次兩黨合作的民族戰爭。父親自己就曾以共產黨代表的身份參與了李宗仁台兒庄會戰的策劃,他還給黃紹竑做過政治指導員。在國民黨內,在上海民族資本家和各民主黨派中,他都有著眾多的朋友,何況還有我母親家族的淵源呢。

父親說:「撇開過去的恩恩怨怨,愛國總是一家吧。國民黨起義和流散在大陸的原海軍人員中,有眾多的英、美、德、日海軍軍官學校的高才生,他們懷著對甲午海戰的恥辱,為了民族振興、報效國家出洋留學。他們對蔣介石政權的腐敗深惡痛絕,只是回天無力罷了。」

 

他以「雪恥中國海軍的歷史」為題目,組織了專場報告會。他說,中國近百年的恥辱從哪裡來?從海上來!1840年鴉片戰爭,帝國主義列強用艦炮轟開了中國的大門。英法聯軍、八國聯軍,哪一次不是從海上侵入,定下了喪權辱國的條約。中國的海軍呢!它在哪兒?

今天,我們終於有了人民自己的海軍,如果帝國主義膽敢再欺負我們,我們這支海軍將首先在海上予它以重擊。他最後慷慨激昂地呼籲:「讓我們這支人民的海軍,在保衛祖國的偉大愛國戰爭中,為了海軍的榮譽,為雪恥中國海軍的恥辱歷史而奮鬥!」(註:《張愛萍軍事文選》111頁)

聽的人熱血澎湃,當然也包括他自己。那年,他39歲。

 

時光過去半個世紀,今天,我們重溫這些,仍然感受到它強大的生命力。為了中華民族的振興,不同政見、不同信仰、不同政黨的炎黃子孫們,為什麼就不能團結起來呢?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吃他這一套的。小兒科嘛!哄哄小孩子還可以。

起義將領,國民黨第二艦隊司令林遵,長他5歲。

1949年4月23日,也就在新中國海軍成立的這一天,國民黨第二艦隊的25艘艦船在司令官林遵將軍率領下,在南京笆斗山江面宣布倒戈。林遵,福州市人,1924年畢業於煙台海軍學校,留學英國皇家海軍學院,任過駐美大使館海軍武官。林遵將軍的聲望除了他本身的經歷外,還得益於他的先人,中國近代史的起始點,鴉片戰爭中虎門銷煙的民族英雄林則徐。

 

第二艦隊起義后,父親派82師參謀長李進去接管。父親回憶說:「很困難,林遵不願和華東海軍合作,還多次說,少管我二艦的事。」

爭端是由處理一名違紀水兵引發的。戰事剛停,一片混亂,為防止水兵滋事,二艦規定嚴控外出人員。這幫國民黨水兵,個個驕縱慣了,一下子哄鬧起來,艦隊遂將帶頭鬧事的一個叫趙孝庵的傢伙關押起來。解放軍當然有自己的一套辦法,除嚴肅紀律外,還講究的是政治思想工作,啟發士兵覺悟。李進親自探訪,原來趙還是個流浪兒,那就是自己的階級弟兄啦!李進說你現在是解放軍了,解放軍可不光是個兵,當了解放軍,就是幹革命,打倒貪官污吏、軍閥惡霸,解救天下受苦人,所以解放軍叫自己是「革命軍人」。我們都是受苦人,都被人家欺負過,怎麼就跟著國民黨軍隊欺負老百姓呢?用解放軍的話說,這叫忘本啊!趙長這麼大,靠的就是拳頭,哪裡有人給他入微入理地講過這些?點到傷心處,兩人都流了淚。李進遂向林遵反映,趙已覺悟並認錯悔改了,是否就解除監禁,並以這個典型教育大家。林遵有林遵的做法,軍令如山,司令一言九鼎,不就是個兵油子嗎?豈能壞了規矩?愣就是不給這個面子。李進也是個認死理的,解放軍講的是三大民主,講的是批評與自我批評,既然你投了解放軍,就得按解放軍的規矩辦!

共產黨和國民黨完全是兩條帶兵的思路,無怪國民黨許多將領奇怪,這幫一聽槍聲就逃跑的傢伙,怎麼到了共產黨那邊全都不怕死了?趙孝庵後來在海戰中成了戰鬥英雄,代表華東海軍參加了北京國慶節的慶典,接見他的已經不是第二艦隊的艦長和司令了,而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總司令朱德。這對這個流浪兒該是多麼大的鼓舞和榮譽啊!你說,共產黨能不取得天下嗎?

 

老爺子還沒見到林遵,他的部下就和林遵衝撞起來了。他不得不為這個小兵引起的麻煩,親自拜會林遵以化解誤會了。他回憶說:「接收林遵時,他非常傲慢,認為功勞不小。我是誠懇的,還是講兩個跛子共同建設新中國海軍的道理,但他有些不以為然。他堅持說你們是陸軍,沒有文化,不可能當海軍。海軍軍官要高中畢業,水兵也要是個高小學生。對我這個司令也不買賬。」

 

其實,不僅在共產黨內,就是在許多民主人士中,對林遵起義也是頗有微詞的。在解放戰爭將要進入第三個年頭時,戰場的情勢出現易位,解放軍逐漸掌握了戰爭的主動權。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驚呼:「局勢的惡化已經進展到接近崩潰的地步」。(註:《中美關係資料彙編》1948年8月致馬歇爾的報告)蔣介石不是傻子,他當然要考慮後事的。他啟用林遵,重組第二艦隊,擔任東起江陰西至湖口的沿江防務。名為海防,實為江防,以期有朝一日,尚能划江而治。4月21日夜解放軍發起渡江戰役,國民黨知大勢已去。22日下午,國民黨海軍總司令桂永清召林遵到海軍總部見面,令其指揮第二艦隊和集結在南京的所有艦艇撤往吳淞,掩護退守台灣,並以海軍副司令和青天白日勳章期許。這次是想划海峽而治了。林遵自覺時機已到,遂於4月23日晨,召開全體艦長會議。他擺了幾條:一是走,遵旨強行東撤吳淞,可當面儀征至七圩港已有解放軍三道炮火攔阻線,東撤,無異于飛蛾撲火,你我弟兄還不都做了水底冤魂;二是等,但對面江陰要塞的弟兄們昨天反水啦,解放軍不戰而得,窩都給人家端了,沒有補給,往哪兒呆啊;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南京政府已作鳥獸散,棄我等弟兄於不顧。兄弟艦重慶號只一艘,起義后尚受到解放軍高規格禮遇,況我等是一個完整的艦隊呢!大難臨頭,何去何從,大家議定。彷徨了半日,贊成起義者10人,反對者2人,棄權者6人。江山易主,棄暗投明遂定。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反對派假借林遵的指揮帥旗,於當日傍晚挾持幾艘不明情況的艦艇東逃,抵七圩港江面時,果遭解放軍炮火攔截,「興安號」 沉,「永績號」傷,擱淺后被生擒。

 

我去七圩港是1994年,海軍成立45周年。長江的江面上,大炮響過了近半個世紀,風靜江平,沙鷗點點。唐朝詩人杜牧寫道:「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林遵起義,是波瀾壯闊的解放戰爭中的浪花一疊。長江仍是長江。

敗軍之將,還挺狂!我問,那你生氣嗎?

父親說:「他們不通,不奇怪,可以等待嘛。我清楚,關鍵還在自己強!自己不行,人家憑什麼尊重你?」

 「海軍是技術軍種,對文化的要求當然不言而喻,但這非一朝一夕之功嘛!我急的是先要有人把船開起來。他是在將我的軍。共產黨沒這個本事,就乾脆從海軍滾出去!」

 

華東海軍從林遵手裡接受了25艘船、45艘小艇,從上海和其他地區接受了10艘艦船,這大概就是華東海軍的第一批力量吧。但結果怎樣呢?僅僅在接受過來的第三天,4月26日那天,國民黨出動空軍,在南京的燕子磯炸沉「楚同」號;28日在關頭炸沉了「惠安」號;30日在采石磯炸沉了「吉安」、「太原」號;隨後,「安東」、「永綏」兩艦被炸沉於蕪湖江面;停泊在造船廠待修的「常州」、「萬壽花」兩艦連同其他26艘艦船也被炸沉;同時,國民黨空軍又對江南造船廠和浦東造船廠進行了兩次大規模的空襲……(註:《張愛萍軍事文選》625頁)

 

國民黨海軍司令黎玉璽得意地說:「共產黨別想從我手裡得到一條船!」這是在向新組建的解放軍海軍下戰表了。當然這是個完全不對等的較量,在對方還沒有穿上盔甲,抽劍出鞘時,他的三板斧下去,對手已經是鮮血淋淋了。

戰爭,這場遊戲是不講規則的。小時候父親經常帶我到南京燕子磯去玩,站在高高的懸崖峭壁上,迎面江風陣陣,腳下江水滔滔。我問父親,這是什麼地方?他說:「自殺的地方!」

真的是自殺的地方!過去很多對生活絕望的人常會選擇這塊懸崖,站在高高的峭壁上,眼望藍天,面對大江,縱身一跳,生命就融化在這無際的水天之中了。9月24日,接收過來的國民黨第一艦隊旗艦「長治」號,打開海底艙門,自沉於南京燕子磯江底。據當時目睹這一現場的老同志回憶,所有在場的海軍軍人都脫下帽子,「 我們都哭了。」是啊!還能有其他的選擇嗎?這時的華東海軍還在襁褓中,他們只能在這裡默默地用眼淚送別慢慢消失的戰艦。

 

有過一個電影,名字叫《莫斯科不相信眼淚》;這個電影的內容與海軍毫無關係,但它的名字寓意深長。難道戰爭就相信眼淚嗎?大海就相信眼淚嗎?張愛萍呢?

父親當時在蘇聯談判,知道這個消息后很不愉快,他用四川話說「很惱火!」他說:「長江沿線支流很多,水域縱深大,港灣湖汊遍布,只要偽裝、疏散的好是有辦法的。不要因為損失了些艦船就驚慌失措。」「文化大革命」期間,他被單獨囚禁了5年,在漫長的與世隔絕的監獄生涯中,他帶話出來:「無論什麼時候我都不會自殺,如果有一天聽到我死的消息,那不是病死了,就是被他們害死了。相信我,一定!」

「長治 」號打撈上來后,改名為「南昌」號。後來毛澤東乘坐這艘艦由武漢到南京,這當然已是后話了。

父親說:「我需要的是人,能夠把船開起來的人。劉帥當時在南京,我找劉帥,建議他親自接見林遵,還是多鼓勵,對他的起義行動給以讚揚,同時也要給他指出,必須依靠共產黨建設好新海軍。」

劉帥是北伐的著名將領,他傳奇的軍事生涯和卓越的指揮藝術,無論在共產黨還是國民黨的高級將領中都享有崇高的威望。長征時劉帥作為紅軍的總參謀長,父親接受過他的指揮。父親每次提到這位兄長般的上級,都會流露出敬仰、欽佩的神情,對他的為人和後來的政治境遇,常唏噓不止。

 

但劉帥對與林遵的談話極為失望。父親回憶當時和劉帥的談話:「送走他們后,劉帥說,他是要當我們解放軍的海軍司令啊!」

「我隨口說,那就讓他當嘛。」

「那還是人民海軍嗎?!」

聽得出,劉帥真的不高興了。這段對話,在《張愛萍傳》中也有記載。

一直到毛澤東接見。毛語重心長地對林遵說:「你們懂得科學知識,有技術,我們新同志要向你們學習。人民解放軍有優良的政治工作和戰鬥作風,你們也要向新海軍學習。新老海軍要團結,相互學習……」(註:《張愛萍軍事文選》624頁)

 

古今中外,一個勝利者對他高傲的不服氣的對手,有用這樣謙和的口氣說話的嗎?何況是一個開國的元首啊!人格的魅力是內在的,真的不在外表和做派。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聽父親說:「後來蘇聯顧問來了,在海軍學校討論訓練問題,也是那個主張,你們文化太低,不能訓。林遵依然堅持他的觀點。」

「但我還是給中央報告,任命他為副司令,而且是第一副司令,我們黨的幹部排在後面。很多書上說是毛澤東任命他的,這當然不錯,但軍委的命令沒有到,我就向陳老總說,我不等了,先宣布了,這樣有利於團結和安定人心。」

 

我在國外曾看到過台灣方面記述共產黨建設海軍的文章,在講到這一段時,作者說,「張愛萍真是個好脾氣!」對此,我很吃驚。我爸是好脾氣?我曾聽蕭華上將的夫人王新蘭阿姨說起過父親,她說:「你爸爸啊,他脾氣大,在黨內可是出了名的。」很多老同志都說:「你爸現在脾氣可好多了,年輕時,可厲害了!」他的秘書丁慎勉對我說:「我剛調到你爸爸那兒時,他問我有什麼想法?我說,首長,我就是有點緊張。他問我為什麼?我說人家都說你厲害。他跟著就追問,人家是誰?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林遵真幸運。

 「他實在不配合,我只能找別人了。金聲同志介紹,我找了3個人,徐時輔負責訓練,曾國晟負責搞船,盧振乾負責計劃、航海。成立了一個顧問機構,國民黨海軍中將曾以鼎挂帥。」

「徐世輔開始也為難。我到他家裡說服他,我指著電燈開關說,我要求很簡單,不要我的戰士懂得電燈為什麼會亮,只要教會他們怎樣做,電燈才會亮。徐說,那我能幫你做到。」

 

一方是用人心切,求賢若渴;一方是報國有志,相見恨晚。

徐時輔全身心投入到海軍創建中去了,他在嘗試以最為快捷的方式使來自解放軍陸軍的他的同志們掌握操船、槍械的技能。父親親自為他舉辦了婚禮,這在剛剛解放的上海,一個海軍司令為招聘來的國民黨海軍人員主辦這樣純私人性的活動,反響可想而知。後來,他還擔任了軍事學院海軍系司令部工作教授會副主任、海軍學院軍事學術研究部副部長等職,為海軍發展壯大貢獻了自己的一生。

父親與徐時輔之間的親密關係最初是否帶有功利的色彩,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的是,後來他們的友誼的確是真誠的。徐的夫人告訴我們,徐老晚年退休在家,時常面對掛在牆上父親給他的題字,久久地發獃,有時竟淚流滿面。1998年12月,徐時輔不幸病逝,父親在悲痛中,為他寫下五言詩《創業貴得人》,他寫道:「倏忽五十載,猶念昔日情。」人老了,遠離了是非與功名,剩下的只有情、義二字。

對林遵,我感覺父親確實有些惱火,但他並不否定他意見的合理一面,他說:「國民黨過來的同志有他們自己的看法是正常的,他們提出來,也是善意的。我認為,不否定這個問題,但當時首先要解決的是開的起來、打的起來、用的起來的問題。林遵說得對,要真正培養出一支高素質的海軍,沒有文化是絕對不行的。」林遵後來當了東海艦隊副司令,兼任海軍學院副院長。父親說:「人盡其才嘛。」

原國民黨第一艦隊司令方瑩參加華東海軍后,被任命為七艦隊副司令。40年後,方瑩的女兒從海外回國,不忘舊事,登門拜訪,感謝父親對方瑩的器重和知遇之恩。

 

美國人易勞逸著《毀滅的種子》一書稱,蔣介石的失敗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許多部隊倒戈投向共產黨。這當然有些言過其實了。

還是毛澤東講得更確切。1949年9月23日,毛澤東主席和朱德總司令在北平舉行宴會,專門宴請了程潛、張治中、傅作義等26名國民黨起義將領。毛澤東的祝酒詞是:「由於國民黨軍中一部分愛國軍人舉行起義,不但加速了國民黨殘餘軍事力量的瓦解,而且使我們有了迅速增強的空軍和海軍。」

 

歷史似乎要告訴我們什麼。一個黨靠的是什麼得到了天下;另一個黨為什麼會丟掉了江山。但隨著歷史的演進,一些東西也在起著微妙的變化。當年經中共華東局批准的「在共產黨領導下,以人民解放軍陸軍為基礎,團結原海軍人員,共同建設人民海軍」這條海軍建設方針,在軍委海軍成立后被改為「在共產黨絕對領導之下,以工農為骨幹,以解放軍為基礎,吸收大量革命知識分子和科學技術人員,爭取、團結、改造舊海軍人員」的建設海軍的組織路線。(註:《海軍組織建設大事記》12頁)不久,父親就離開了海軍。

時過境遷。父親回憶起當年他的這些老朋友時說:「就是這些人,他們幫助共產黨撐起了最初的海軍。」

 

 

?帶回來一架手風琴

1949年9月間,正在北京參加全國政治協商會議的父親,接到周恩來的指示,和空軍司令劉亞樓一起趕赴莫斯科。要求立即動身!

中國共產黨在中國大陸的勝利衝擊了雅爾塔會議劃定的二戰後的世界格局,中蘇走到一起了,東西方陣營的對壘平衡在起著微妙的變化。中共派出以劉少奇為首的高層代表團訪蘇,與斯大林會晤。雙方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世界格局的走勢、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準則和相互關係,以及中國共產黨對國家大戰略的思路和構想、外交政策等,作了詳細的闡述和討論。在此基礎上,又就蘇聯援華問題、台灣問題、東三省及蘇在華利益、情報資源共享等具體問題上,展開了討價還價。說服、爭辯、妥協、簽協議、摳字眼、會上、會下,盡展各自的外交智慧,時間長達兩個月。據現在披露出來的資料證實,蘇聯原則上同意在空軍和海軍的發展建設上對中國給予支持。父親和劉亞樓如此十萬火急地奔赴蘇聯,就是為了落實劉少奇這項談判的成果。

父親坐火車到滿洲里,他回憶說:「戰爭過後,一片混亂,車站上、列車上到處是難民。給我訂了個包廂,但外面過道上擠的都是人。一個老太婆很可憐的樣子,我就把她請進來坐,結果她的鄉親們也都陸陸續續地擠進來,最後反倒把我給擠了出去。哈!就這樣,我一直站在過道里,捱到了滿洲里。」隨後他登上了蘇聯方面派來的專機,中途經幾次加油后,到達莫斯科。

 

空軍劉亞樓司令的境況就好得多。據跟隨他的人回憶:「8月1日上午,我們乘火車經瀋陽、長春於4日到達哈爾濱。劉亞樓司令員向當時的東北局書記、東北軍區司令員兼政委高崗彙報了情況,第二天高崗讓我們乘他的專列赴滿洲里。這是一節特製的柴油機車,設有舒適的小會客室、卧室、洗澡間、餐廳、廚房等,沿途一路綠燈,所有客貨列車均為這輛專列讓路。行駛速度比從北京到哈爾濱的客車快多了。在滿洲里車站,我們換乘蘇聯寬軌列車,到赤塔后,改乘一架美製C-47型飛機(聯共中央政治局的專機),經伊爾庫茨克、新西伯利亞、鄂木斯克、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喀山,歷時3天,9日方到莫斯科。」

父親這個人啊!怎麼說他呢?堂堂一個司令,和難民擠在一起過夜,喔……可他不覺得,他說:「這有什麼?脫了這身軍裝,不也是老百姓。」跟隨了他多年的秘書丁慎勉告訴我,你爸身上可有故事了,「一次從部隊檢查工作返回,那是個小地方,臨時訂不到卧鋪。我們勸他等等,首長說,站著也要走。車上人多得很,怕出意外,我和部隊派來護送他的兩個保衛幹部圍住他。站得久了,警衛參謀周裴正就動員旁邊的老百姓給讓個座。首長這下可真生氣了,說你把人家拉起來了,我就能坐嗎?看看頭頂上的帽徽吧,向來都是子弟兵照顧好老百姓的嘛!還有你們這幾個,幹什麼老是圍著我?現在都是我們人民自己的火車了,有什麼危險啊!旁邊的幾個青年學生聽見就問,這位首長一定是老紅軍吧?請他坐下來給我們講個紅軍的故事好嗎?這樣大家就擠在一起,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聽他講了一路。」

 

空軍劉亞樓的談判非常順利。

在蘇聯武裝力量部辦公大樓,蘇軍總參謀長華西列夫斯基元帥和空軍總司令維爾希寧元帥,熱情地迎接了中國客人。

蘇方答應,組建6所航校,其中殲擊航校4所,轟炸航校2所。一年內,通過速成訓練,幫助中國培養350~400名飛行員。這樣加上中國自己訓練的110名飛行員,經半年改裝和戰鬥課目訓練,即可組建1個能擔負作戰任務的混合師(2個殲擊團、1個轟炸團)。1年後,6所航校的飛行學員全部畢業,又可組建殲擊師2個,轟炸師1個(均3團制)。

 

蘇方還答應,每所航校配用雅克-18初級教練機各15架,雅克-11(轟教機「烏特伯」)中級教練機15架,烏拉-9、烏拉-2高級教練機各15架,6所航校共配教練機270架。每所殲擊機航校配拉-9戰鬥機30架,每所轟炸航校配杜-2(圖-2)轟炸機20架。作戰飛機160架(殲擊機120架、轟炸機40架),運輸機4架。第一批援助飛機總數為434架。半年後混合師成立,可從航校抽殲擊機80架、轟炸機20架。蘇方將派出飛行教員和其他地勤、理論教員、航醫、後勤保障人員以及派駐空軍司令部和組建空降旅的專家,共計878名。

 

同時雙方還議定,半年後再商定第二批援助項目,即組建3個作戰師的具體辦法。

劉亞樓司令表示,關於購買飛機、器材以及聘請專家的各項經費,請按世界通常價格計算,由我國政府核實結算,將來向蘇聯政府償還。

簽字后,維爾希寧元帥盛情地邀請中國客人觀光名勝和航空設施。老大哥是慷慨的,盛在籃子里的禮物是豐盛的。

劉亞樓司令和代表團的同志對此感觸頗深,他們說,蘇方一直待我如上賓,這既是中蘇友誼的體現,也是我國解放戰爭勝利在望,在社會主義陣營中的國際地位大大提高的緣故。

 

是嗎?結論下得早點了吧!也許和坐火車的經歷相仿吧,父親代表海軍在蘇聯受到的待遇和劉亞樓代表空軍可是大相徑庭了。

父親說:「到蘇聯后,連海軍的參謀長都沒接見我。我說我們海軍初建,希望蘇聯當老師,可蘇方只派了個海軍中校和我談,而且談得很簡單。我看談不出什麼名堂,就提出到列寧格勒參觀一下海軍艦隊。他們同意了,但只把我弄到『阿芙樂爾』號上看了看。我提出看他們的戰鬥艦艇,他們既不答應也不否定,等了三天,也沒有迴音。他們接待很好,我和劉亞樓都出席了他們十月革命節的盛會。送給我一把海軍的佩劍,鑲金的,很漂亮,還有很多油畫,有列賓的、蘇里科夫的,但這不是我想要的。回國後向總理做了彙報。」

「阿芙樂爾」巡洋艦,20世紀無產階級革命的標誌。據從俄羅斯回來的朋友告訴我,今天的涅瓦河上,仍然停泊著這艘百歲高齡的巡洋艦,艦體油漆一新,在太陽下銀光閃閃,艦上掛著大字標語:歡迎各地的旅遊者!

中國海軍代表團難道是來朝聖或旅遊的嗎?簡直是個笑話!這裡帶著明顯的嘲弄。中國方面提出的要求你可以不同意,可以討價還價,但不能承諾了又反悔;即使反悔,也不能用這種方式,這比明明白白的拒絕更令人憤慨。用中國的觀念衡量,難道連講真話的勇氣也沒有嗎?缺乏了真誠,難道還能是朋友嗎?父親在養傷期間積累起來的對蘇聯人的好感,蕩然無存。雖然我看得出他十分欣賞那把做工精良的短劍。

同樣是兩個中國的代表團,反差為什麼會如此之大?在這悖於常理的後面,難道還隱含著更深層的秘密嗎?後來的歷史告訴我們,中國和蘇聯,這兩個大國的海軍,第一次走到一起時,出現的尷尬場面,僅僅是冰山的一角,在深不可測的大洋下面,隱含著巨大的國家利益。

俄羅斯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國家呢?蘇聯共產黨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政黨呢?對這個剛剛走上國際大舞台的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集團來說,的確需要一個拭目以待的過程。

 

蘇聯的海軍戰略。請允許我使用這個辭彙,蘇聯人自己並不承認他們有海軍戰略,他們習慣的詞是「戰略使用」,但這並不重要。海軍自誕生起,就是與國家對外戰略緊密相連的。俄羅斯是一個喜歡大海的國家,它瀕臨兩個大洋13個海,共擁有4萬公裏海岸線。但機會不會總落在一個人身上,上帝給了你海洋,卻唯獨忘記了給你出海口。俄海軍面臨的幾個大洋,天各一方。往西進入大西洋,要走西北的波羅的海,從沿線的芬蘭、瑞典、挪威、丹麥、波蘭、德國、法國和英國的鼻子底下經過;由西南的黑海走吧,又有土耳其、希臘、義大利、西班牙,還要經過狹窄的博斯普魯斯海峽、達達尼爾海峽和直布羅陀海峽;走西南進入印度洋吧,那就只有借道蘇伊士運河,穿紅海,過曼德海峽;進入太平洋就更困難了,且不說,日本像一條鎖鏈緊緊地環箍著它在遠東的出海港符拉迪沃斯托克,單就西伯利亞大鐵路這條維繫東西方的生命線,就無法承載向外擴張所需的巨大的戰略物資保障。北邊呢?那是北極圈惡劣的嚴寒,終年封凍,要不發展破冰船,要不靠潛艇。而潛艇冰下航行是危險的,庫爾斯克號的沉沒至今讓人不寒而慄。沒有出海口的海洋就像櫥窗里的蛋糕,其作用就是催生涎水。幾個大洋和海域之間既無法進行戰役的協同,也難以構成戰略的支援。300年來,面對西歐列強的崛起和歷史的挑戰,為了打通地中海和波羅的海的出海口,沙皇彼得一世開始組建海軍。鐵血女皇葉卡捷琳娜時期,在黑海、波羅的海、地中海、日本海頻頻爆發了為奪取出海口而引發的戰爭。但結果呢?300年來出海口的爭奪,也只是個美麗的夢。

 

中國共產黨在東方的勝利,似乎給蘇聯人帶來了轉機。中國是個海岸線達一萬八千公里的臨海大國,在她的東面是浩瀚的西太平洋;轉道南中國海,可以直下東南亞、澳洲,迂迴印度洋。意識形態上的一致性,以及初生嬰兒尋求母乳和襁褓的緊迫性,都給蘇聯人提供了暢想的空間。中國人需要什麼艦隊啊?他們只要提供軍港就足夠了。這個鬼主意,在後來的中蘇談判中,果然昭然若揭了。當然,誰都知道,當年掌握著權力的中國領導人,並不是吃洋麵包長大的那批留蘇的共產黨人。更有甚者,他們還曾受過那批洋博士的欺負和嘲弄。對斯大林來說,這的確是個難於擺弄的精靈,既要使它迅速地長大,又不能大到難於駕馭,尾大不掉。機遇和風險同在,每一步都必須慎之又慎。

海軍和空軍不同,雖然每個軍種都愛把自己說成是老大,都愛給自己冠以戰略軍種的頭銜,但就二戰結束后的科學技術水準而言,空軍最多只是執行和配合實現某些戰略任務的軍種,而海軍,則是獨立達成國家對外戰略目標的軍種。以馬漢為代表的海權論的提出,爭奪海上主導權對於主宰國家乃至世界命運都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任何一個國家要想成為強國,必須先控制海洋,尤其要控制具有戰略意義的海峽、通道。為了爭取和保持制海權,必須擁有強大的海上實力,即強大的海軍艦隊和商船隊以及能控制戰略要地的海軍基地。

英國人說得好:海軍——女王皇冠上的一顆鑽石。海軍,你將擔負起共和國未來的使命!

 

還能再說什麼呢?當涉及到國家核心利益的時候,個人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父親的看法和回國后的彙報,並沒有引起當時最高決策層的注意。共產主義運動本身是國際性的,二戰結束后社會主義陣營的出現,一度極大地鼓舞了各國共產黨人的信心,強化了意識形態的一致性對國家關係的主導作用,混淆和誤導了社會主義陣營內部執政黨之間的關係和國家利益的關係。但在這個星球上最終起作用的還是利益。果然,沒有多久,社會主義陣營內部的這種脆弱的同盟關係,在受到國家利益的挑戰時,合作就再也無法維持下去了。後來發生的遠東防空協議、建立長波電台和成立海軍聯合艦隊等事項,終於激怒了毛澤東。9年後,也就是1958年他對蘇聯駐華大使尤金說:「你們就是不相信中國人,只相信俄國人。俄國人是上等人,中國人是下等人,毛手毛腳的,所以才產生了合營的問題。要合營,一切都合營,陸海空軍、工業、農業、文化、教育都合營,可以不可以?或者把一萬多公里長的海岸線都交給你們,我們只搞游擊隊。你們只搞了一點原子能,就要控制,就要租借權。」(註:外交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外交文選》,中央文獻出版社、世界知識出版社1994年版,322~333頁)

究竟誰對誰錯?誰應該負主要責任?史學界看法不一。但我知道,沒等多久,中國共產黨人終於認清了他的這位老大哥。

父親說他心裡清楚,一個大國的海軍,靠別人怎麼行?北洋艦隊不就是想靠外國人嗎?結果怎樣?還是要靠自己。後來蕭勁光司令親自去了趟蘇聯,他比父親強,多少要回了點東西。1950年8月12日這天,駐青島的海軍部隊像過節一樣興奮,經蕭司令親自奔走,終於迎來了從蘇聯老大哥手裡買來的6艘木殼魚雷艇。大家都說,別看這玩意小,是木頭殼的,大軍艦也經不起它打。那倒是,當初對海軍的認識,不都是從蘇聯電影上看來的嗎。1953年6月4日,中蘇簽訂了海軍交貨和技術轉讓協議,俗稱「***協議」。蘇方承諾,兩年內,賣給中國艦艇32艘,轉讓製造49艘。在這份菜單上,雖然一多半都是魚雷艇,還有部分潛艇,但畢竟包含了4艘驅逐艦,後來它們被中國海軍自豪地稱之為「四大金剛」。對老毛子來說,中國海軍不是進攻,而是防禦;還不是近海防禦,而是近岸防禦。這距離父親訪蘇已經整整過去了4個年頭,而許諾的這點東西還要再等兩年才能到手。

 

喔!可憐的中國海軍。

父親說他一個人沿著涅瓦河畔走著。就這麼回去嗎?兩手空空的?他聽到手風琴的聲音,伴隨著俄羅斯歌曲低回憂鬱的旋律,使人感傷。在一家樂器店的門口,他駐步良久,口袋裡還有點盧布。他回憶說:「這東西只怕在這裡還有點用處。」他買回了一架手風琴。

在列寧格勒的涅瓦河畔,他想起了他的那支文工團。

 

江南古城蘇州。

自海軍在白馬廟的小村鎮里成立后,父親就率領他的13個人的隊伍進軍大上海了,在那裡他將接管國民黨海軍。途經蘇州,父親和10兵團司令葉飛受到當地歡迎。晚會是由一支管弦樂隊承辦的,這是一次高水平的演出。父親說,你們可真闊氣啊!還養了這樣龐大的一支樂隊。這是一支滿洲國的宮廷樂隊,滿洲國解體后這批人流落到江南,被榮毅仁收留,現在歸了蘇州當地,正面臨個去向問題。葉飛說,那就跟我10兵團走吧;父親說,當然是海軍要了。這下可為難了。父親說,乾脆,由他們自己決定吧!

兵荒馬亂、顛沛流離、浪跡天涯,忽然間,命運之門向他們開啟,展現在這些藝術驕子們面前的是一條光明大道,這就可以穿上軍裝了!不會是在做夢吧?更驚喜的是,去陸軍還是海軍?由他們挑。或許是海軍更浪漫些吧?大海、艦隊、雪白的海軍服和飄帶,還有湧起的波濤,和跟在艦艇後面成群的海鷗……

 

海軍,我們要去海軍!

於是,新中國的第一支海軍,不是先有的堅船利炮,而是先有的會唱歌跳舞的文工團。

當他們的司令從萬里之外的異國給他們扛回了這架手風琴的時候,父親說,出乎意料的是,大家把他舉起來了。人們歡呼著:張司令萬歲!

多少年後,當我問起他這段插曲時,他只是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海上生活是枯燥的。」

海軍官兵們當然知道,對他們來說,這世上的確還有比軍艦更值得珍惜的東西。

奇特的創業之路,只有親歷過它的人才能咀嚼出其中的苦澀甘甜。

 

 

?陳船厲炮

父親從蘇聯回來后,就接到了攻打台灣的任務。「張震找我,給我看了粟裕從北京發來的電報,內容是,中央決定由三野完成解放台灣的任務,同時要我們海軍負責搭載並掩護登陸行動。我覺得可笑,我說你這個參謀長也替我想想,我拿什麼配合幾十萬大軍行動?你告訴他,我無法完成這個任務。張震很為難,說,還是你自己向他報告吧。我就給粟裕發了電報。粟回來后在前委開會時說,你怎麼把電報發到軍委去了?我說,不講,怎麼完成?反正我認為,在毛澤東面前是不能誇這個口的。

 

粟問,那你說怎麼辦。我說接受這樣一個任務,一定要有準備期,除空軍外,海軍主要是登陸艦艇和戰鬥艦艇的準備。我提出,國民黨留下的船都在地方和招商局,都給我調來。海軍建設是綜合性的,現有的領導機構不夠用,調幾個現成的軍一級機構來,再就是搞幾所學校,加大培養的力度。粟裕他贊同我的意見,馬上報告華東局批准了。」

 

我曾經和父親探討過,在當時條件下渡海作戰的可能性。當然,我知道歷史是沒有假如的。父親的看法是,作戰行動是受地理條件制約的,作戰指揮就是建立在這個條件之上的藝術。登陸作戰,尤其是跨越海峽的登陸作戰,是建立在優勢的武器裝備基礎上的作戰行動,拿不到制海權、制空權,登陸行動就無法進行。渡海解放台灣的作戰行動與我們歷次作戰都有本質的不同,已經超出了我軍擅長的運動戰的作戰樣式。這不是什麼深奧的道理,只是個常識問題。以消滅了800萬蔣匪軍作為完成這次作戰的依據,是荒唐的、可笑的。如果沒有蘇聯在海空軍上的支持,單靠我們自己在短時期內是難以實現的。中央是希望蘇聯的介入,但這只是單方面的願望。撇開兩國間複雜的利益糾葛不說,單從二戰後的戰略格局上看,斯大林是不可能打破與美國的力量均勢的。所以,只能是立足於自己。

 

父親的這些看法,從近幾年公布的歷史檔案中可以得到印證。

1991年,蘇聯解體后,前蘇聯援華專家組負責人N.B.科瓦廖夫對俄羅斯科學院遠東問題專家C.H.岡察洛夫披露:「斯大林認為,蘇聯在軍事方面支持攻打台灣將意味著與美國空軍和海軍發生衝突,並為新的世界大戰造成口實。戰爭已使蘇聯經濟遭受了巨大損失,如果我們領導人這樣干,俄國人民是不會理解我們的。不但如此,他們還可能把我們趕走。」不管斯大林的這些話是否帶有蠱惑性,反正他是不會出兵的。更不用說,不到一年,朝鮮戰爭就爆發了。

對蘇聯人的失望,幾乎影響到整整一代的中國共產黨人。在後來30多年從事國防工業的生涯中,父親成了死硬的自力更生派,不能說這與海軍的創建沒有關係。中國要想強大,只有靠自己。

 

打台灣的作戰行動取消了,但海軍卻得到了長足的發展。

成了父親朋友的國民黨海軍將領曾國晟給他出了個主意:「陳船厲炮」。這個國民黨海軍總司令部機械署的少將署長,是一個卓越的造船專家。父親請他出山,主抓艦船裝備。做事在於思路,海軍的當務之急是清剿沿江沿海的國民黨殘匪,保衛航道和海上運輸的暢通,完成這一任務,並不一定需要大艦。關鍵是一旦遇上國民黨的大艦怎麼辦?那就要比試一下誰的火力更強了。在現有的較小噸位的艦艇上,改裝上口徑大、射程遠、射速快的火炮,增強炮火的威力。大炮上小艦,取個好聽點的名字:「陳船厲炮」。

船從哪來?一是國民黨投誠、繳獲的艦艇,第二艦隊遭國民黨空襲后所剩不足26艘;在鎮江向我8兵團投誠的國民黨第5巡防區的26艘;長江沿線投誠的6艘;向中南、西南軍區投誠的7艘;自己俘獲的6艘;共計70餘艘。

江南造船廠提供的10艘;招商局47艘(含登陸艦);後來上海水產公司又改裝了巡邏艇56艘。共計113艘。這樣華東海軍大大小小有了180艘艦船的規模。

 

這些船並不是都能用的,但可以改造。按曾國晟的觀點,商船和軍艦的區別主要在船體的艙隔上,商船大些,軍艦間距小些,防止中彈後進水太多沉沒。明白了這個道理后,不難改造。

再就是火炮。軍艦買不到,艦炮還是可以搞到的。「戰爭基本結束了,地面火炮和大口徑機槍有的是,要多少就能調多少,何況改裝炮架和操控、瞄準系統也不是什麼難事。有些特殊的設備需要從香港去搞。」父親說:「張渭清同志就乾的這件事。」張渭清,華東海軍供給部長,知道他的人不多,但看過電影《51號兵站》的人不少,故事的主人公富商小老大的原型就是他。

有了艦船,還需要修理、加油、碼頭、導航、水文監測……等等。海軍是個綜合性的軍種,岸防的炮台、警戒、觀測,都需要配套。父親說:「這些都是經過努力可以做到的。」

 

陳船厲炮政策很快就顯現出它的威力了。

1949年10月,人民海軍展開了它成立后的第一次大規模的作戰行動。分別在長江、太湖水域;主要的出海口吳淞、白龍港和崇明島;以及近海海域的重要地段上,全面清剿國民黨海上殘匪。加裝了火炮的各類民用艦船,使敵人難辨真偽,往往是抵近了,打他個措手不及。更有趣的,有些海匪見是民船,追著靠上來想搶上一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就正巧應了那句俗語:「歪打正著」。緊接著海軍又協助陸軍進剿蘇南沿海島嶼,掃清了寧滬杭沿海南北方向的海上通道。老土的陸軍弟兄們,很多人這才第一次見到頭頂上有兩根飄帶的海軍軍人。

共產黨佔領大陸后,國民黨斷言,你打仗行,但經濟上你玩不轉。1950年初,國民黨在長江口內外海域布設了大量水雷,說是要封死你大上海。這期間果然多艘商船觸雷,其中還發生了幾起外國商船觸雷沉沒事件,國際輿論嘩然。父親說:「周恩來那裡過來話,說你張愛萍的海軍到底行不行?」

 

怎麼不行?別說有了幾條破船,就是沒有,我們老爺子也丟不起這個人啊!1950年4月,他組建起海軍的第一支掃雷艇大隊,一個半月後即投入長江口掃雷作業。父親說:「說是掃雷艇大隊,其實哪裡有一艘正經的掃雷艇啊,10多艘掃雷艇全是用登陸艇改的。」他給掃雷艇起了個怪名:「秋風」。我問他什麼含義?他把手一甩:「秋風掃落葉!」「我叫孫大炮(註:孫公飛,第三野戰軍教導師參謀長)當大隊長,把曾國晟也帶去吳淞,大家一起商量辦法。用兩艘登陸艇拖一根鋼纜,沿航道搜索,掛住雷后拉走,然後擊毀它。」

這些改裝的登陸艇排著密集的隊形,夜以繼日地在航道上往返清掃,整整折騰了3個月,於9月底終於將國民黨布下的這些可怕的「落葉」,一掃而盡。

 

經國民黨教官訓練出來的第一批來自解放軍陸軍的指戰員們,打起海戰來,竟然使他們的老師們目瞪口呆。為數眾多的小艇集中起來,利用夜霧和島礁,前衝到敵艦舷側,搭載的重火器將炮彈像雨點般地傾瀉出去。這完全是解放軍在陸上突破攻堅的那套打法,集中火力,快速突破,猛打猛衝。當時國民黨封鎖我們用的是1000噸以上的護衛艦和炮艦,而我軍是300噸以下的護衛艇和炮艇。父親回憶說:「1000噸算什麼?小了還不過癮。按陸軍的打法,抵近了,刺刀見紅。」後來成了海軍福建基地司令的陳雪江率先打了一仗,他的12艘炮艇像狼群一樣地猛撲上去,圍著敵護衛艦撕咬,創造了我海軍史上小艇打大艦的典範。從陸軍過來的我海軍第一代的指揮員有傅繼澤、肖平、劉中華、馮尚賢、蘇軍、陳雪江、聶奎聚等,他們在後來的海戰中屢建奇功。父親專門請來大畫家徐悲鴻給立功人員畫像。有一張題為「徐悲鴻給戰鬥英雄畫像」的照片就是我父親的作品。快門一閃,藝術家和英雄渾然天成。

 

據2005年7月1日軍事科學院編寫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軍事史要》記載:隨著大噸位艦船的改裝交付,海軍開始把作戰目標指向距離海岸線較遠的敵占島嶼。先是主要協同陸軍向東南沿海敵占島嶼展開進攻,隨後,南下浙東沿海進行反封鎖戰鬥。先後奪取了馬鞍列島的嵊山島、嵊泗列島的泗礁島、崎嶇列島的大、小洋山島、披山島、檀頭山島、南韭山島和杭州灣外的灘滸山島。1951年上半年,為護航和保護漁業,華東軍區海軍奉命在北起青口、南到浙江三門灣的地區進行了清剿海匪的戰鬥,使游匪襲擾銳減,航運和漁業生產開始恢復。

但這並不是說,陳船厲炮就無往而不勝。

 

1950年7月10日,我「炮3」號艇在大陳島洋麵擔任警戒任務。太陽剛剛升起,透過晨霧,三分隊長邵劍鳴在望遠鏡中發現敵大型艦隻一艘黑壓壓地向我駛來,03號艇立即起錨向敵艦迎去,敵艦即掉頭駛向外海。敵艦噸位10倍於我,何以不戰而逃呢?難道真的是因為我小艦都加裝了大口徑火炮了嗎?應該動一下腦筋,敵人是鑒於以往的教訓,怕我多艇圍堵,而誘我單艇追擊。03艇的邵劍鳴不請示,也不顧其他艇的勸阻,直逼敵艦而去。果然,敵見我是單艇逼近,遂先我於600米外開火。為發揮我近戰優勢,03艇直到逼近敵艦200米時才還擊,雙方在外海進行了近距離激戰。在實力如此懸殊的情況下,03艇駕駛室被敵兩發炮彈連續擊中,副艇長許慎和操舵兵馬全福當即犧牲,整個艇失去控制。敵又以45毫米雙聯裝大口徑機炮對我艇覆蓋掃射,將艇上25毫米機炮擊毀,失去了反擊能力的艇在海面打轉,由得敵人撕扯。分隊長邵劍鳴爬上艦艇頂部,拿起陸軍用的火箭筒還擊,彈片從他的左眼穿進,將整個頭骨擊碎。前面講過的被林遵關了禁閉的大鬍子水兵趙孝庵負傷6處,試圖將艇開回,但敵艦就是窮追不捨,03艇在連續中彈的情況下沉沒了。趙孝庵等5人在冰冷的海水中經長途泅水遇救。邵劍鳴和其他14名海軍官兵、3名陸軍士兵壯烈犧牲。他們的遺骨永遠靜卧在一江山島到大陳島的海底。

邵劍鳴,海軍炮艇支隊分隊長,原汪偽海軍駐劉公島練兵營起義人員,時年28歲。

父親說他喜歡陳毅元帥的《梅嶺三章》,他念道:「斷頭今日意如何?創業艱難百戰多。」

1950年4月23日,也就是白馬廟五人聚義的一年後的今天,父親在南京草鞋峽江面上舉行了盛大的閱兵式。這時他手裡已經有近150艘艦艇了,這次參加命名的艦艇共134艘,編成了三個艦隊。一切按正規的海軍禮儀,戰艦列陣,樂隊奏響《紅海軍進行曲》。父親寫詩道:「碧波滔滔漫大江,鳴笛一聲喜若狂。」喜若狂!是啊,列強侵凌、百年屈辱、有海而無海防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每艘艦艇都冠以一個地名為其稱號。護衛艦以大城市為名,如南昌、廣州;炮艦的名字要小些,如延安、瑞金;登陸艦以名山大川為號,如井岡山、泰山;黃河、海河;前者稱「山字型大小」,噸位大些;後者稱「河字型大小」,噸位小些。就像一個嬰兒降臨時,他的父母總想給他起個好聽的名字。我不知道這些創業者們當時是怎麼考慮的,這些名字看起來很平常,但想想似乎也沒有更好的稱謂了。總之,大概是想告訴水兵們,即使是遠航到天涯海角,也不要忘記祖國,不要忘記家鄉。

 

粟裕並沒有因為父親對他的不恭敬而對海軍的閱兵式冷淡,他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他說:「去年的今天,我們還一無所有,但一年後,在這樣困難的條件下,我們建設起了一支像樣的海軍,這在世界各國建軍史上,都應該算是個奇迹。」三野各個兵團的司令和省委書記宋時輪、葉飛、王建安、江渭清、吳芝圃都專程趕來了。老戰友們的到來使父親感到欣慰,他知道,他們是來為海軍的成長做歷史見證的;同樣,海軍的事業也折射出第三野戰軍領導核心的戰鬥情意。

在紀念海軍司令蕭勁光的文章中,我看到這樣一段故事:1950年3月,新上任的海軍司令員蕭勁光風塵僕僕到了山東威海。為了過海到劉公島考察,向當地漁民租了一條漁船。航渡中,隨行人員告訴漁民,你們知道嗎?搭乘你們船的可不是一般人,他可是中國的海軍司令啊。船老大大為不解,疑惑地說:「海軍司令還要租我的漁船?」蕭勁光為此受到刺激。我無法考證這個故事的真偽,但它卻形象地道出了海軍當年的尷尬。我想值得蕭司令慰藉的是,一個月後,他的部屬,華東海軍,在草鞋峽江面上,以134艘艦艇的陣容為他出了這口鳥氣。

 

 

?首長和戰友

記得是在1992年,那時我還在總參工作,計劃搭乘最新引進的美國「黑鷹」直升機勘察西藏中印邊界方向上的地形。因為一個臨時情況延誤了登機,這架飛機剛升起來就遇到一股強烈的橫向氣流,在緊貼側方的山崖上撞得粉碎。好險啊!我覺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左右著人們的命運。我和父親閑聊時談起這些生活中的故事,他一點也不驚訝,他說:「要做事情總會遇到危險,撞上了就撞上了,撞不上就接著干。」

 

「和死神擦肩而過的事,這一生你遇到過幾次?」我問他。

「86年,檢查出我有癌,擴散沒有不知道,手術前,我回憶了自己的一生,算起來,遇到過的致命危險有9次。第一次是在紅14軍,第二次是長征打遵義,楊尚昆說,是鄧萍替你死了。……海軍有過一次,那是出海遇上了風暴……

「1950年冬,抗美援朝戰爭開始,華東沿海的形勢也緊張起來。我們從蘇聯買了些海岸炮,部署在長江口,吳淞、川沙、浦東、佘山;還有嵊泗、舟山、岱山一帶。那時我正在學習操船,勘察時我自己指揮,下達口令,有時也自己駕駛。林遵說的也對,你們是陸軍來的,是外行,外行怎麼領導內行?毛澤東說,從來都是外行領導內行。但我可不能以外行自居。從頭學起,學開船、學航海、學輪機。只要有機會我就上船,熟悉軍艦,熟悉海上生活。先從駕駛開始,學習停靠碼頭。船長們要向我報告,我說,今天我是你的學生,先就從如何下達起航命令開始。學習停靠碼頭時,我才知道應該逆水停靠。先在江里學駕駛,經過九江,我想都說不識廬山真面目,是啊,不親自上去,不自己親自實踐,怎麼識得真面目?我帶著大家遊了廬山。

「江里學會了還不行,我們不是江軍,是海軍,我開始駕船出海。結果遇到了麻煩……

我乘的遵義號炮艦,一出岱山港就遇到風暴,艦長是商船學院畢業的。我只知道要迎著風浪,船被拋起來,螺旋槳都露出來了,舵輪兩個人都把不住,就躺在地上,用腳蹬住。船身傾斜得非常厲害,在風浪中前後俯仰不怕,就怕左右搖擺。大家都慌了,風浪越來越大,我想這下有麻煩了。有一個班長,是跟徐時輔到美國接船的,很有經驗,說只能倒著走,把船尾對著浪峰。可怎麼掉頭呢,兩個浪頭間隔很短,轉一次不行,轉兩次不行,第四次才調過來,衣服全濕透了。回到岱山,蘇聯顧問要擁抱我,說我以為這次可完了!我這才體會到氣象的重要,海軍開始設立氣象部門了。」

在海邊生活過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風暴過後的大海出奇的寧靜,像一湖秋水,如一灣寒塘。太陽升起來了,龍鱗閃爍、晨風萬里。

「巨鯤沉,大鵬起,寰穹低。胸中日月,扶搖與天齊。願把此身壯烈,付與浩茫廣宇……永世無窮期。」想想當初,對照他來海軍時的不情願;而現在,面對大海的搏擊,和對事業的義無反顧,真是令人感慨。

他還記得,當初,他帶著林遵一行到北京接受毛澤東的接見,前一天晚上,他和聶老總,當時是代總參謀長,一起商討向毛主席彙報的事,父親說:「我又提起不想在海軍干,聶很為難,說這他可定不了,你自己和總理說吧。總理一聽就急了,說你這個張愛萍,都什麼時候了,還搞不通。記住,到主席那裡,不許再提了!我想他們心裡一定會認為,真是個不識時務的傢伙。哈哈!」

 

為什麼呢?我看過保存在檔案館里他寫給毛澤東的信:「主席:我自覺參加革命以來,直到在紅大學習前,很長一個時期,都在糊糊塗塗地過日子。……我害怕把這一完全新的,又是技術性多的海軍工作弄不好。你還記得吧,長徵到陝北,要我到騎兵團工作,結果打了敗仗,開鬥爭大會,被通令撤職。而現在搞海軍,我怕搞不好,礙事。我三天後就要返南京了,怕無機會面陳了。敬祝健康!張愛萍」

毛澤東沒有給他答覆。今天,海軍,在他手中,從一張白紙,終於走上軌道,他也漸入佳境。

當他決心把自己交給大海的時候,1951年2月15日,中央軍委命令:「免去張愛萍華東軍區海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的職務,調任第7兵團司令員兼浙江軍區司令員。」

人生真的像似大海,變幻莫測嗎?

 

許多海軍的老同志回憶,要找張司令彙報,找不到了,哪去了?才知道調離了。為什麼?

自離開海軍后,他就很少參加海軍的活動了,雖然也有過有限的幾次,但很少聽他主動談起過海軍。似乎那一段經歷在他的記憶中消失了。

直到1994年,紀念華東海軍成立45周年時,當年華東海軍文工團的同志們聚會北京。父親已經退休7年了,他現在已經不再帶有任何政治色彩了,真正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海軍退役的老軍人了。請柬送來,父親在請柬上寫下:「和大家共同紀念自己的節日」。我因為工作,沒有能陪他,但賀茂芝同志記載了當時的情況。摘選如下:

「消息傳出,老戰友們激動不已,電告信傳,相約前往。有首席小提琴手之稱的張琦與夫人歌唱演員宋允芳,……當年曾是《保爾·柯察金》話劇導演的田凱,……年過古稀體弱多病的饒丁(註:作家),書法家山河病逝,他的夫人帶著他的作品來了,……分佈在全國16個省市的230多人均按預定時間雲集北京。

「為什麼呢?一次聚會何以有如此大的魅力?大家都想見見幾十年未見面的張司令員。話劇《甲午海戰》的作者之一的朱祖貽說,大家也都十分珍惜張司令員創建領導的這個集體。

 

「……200多名老同志夾道歡迎老司令員……

「張愛萍說:我很想念你們!瞬間,歡迎的夾道變成熱烈的圍牆,敘不完的往事,說不盡的今情,一個個熱淚盈眶,一個個感慨萬千。

「…… 張愛萍環視了一下大家,突然問道:童若華來了嗎?童若華的父親曾是國民黨政府立法院院長。南京解放前,舉家飛往台灣,唯獨她留在南京參加了華東海軍文工團。轉業到地方后,在反右鬥爭中曾被作為階級異己分子遭到審查。張愛萍得知后,致函證明她是積极參加人民海軍建設並卓有貢獻的革命同志,才幸免於難。『文化大革命』中她的遭遇怎麼樣呢?張愛萍的一聲問,使站在人群外正在蹺著腳註視著張愛萍的童若華驟然一驚,趕忙回答:司令員!我來了。63歲的她眼噙熱淚……張愛萍問:『文革』那幾年遭了不少罪吧?童若華點了點頭,擦去流到面頰的淚水說:比起您老人家受的罪算不了什麼。聽說您的腿斷了,我們都很難過。說著哽咽起來,頓時好幾個同志都哽咽出了聲。哎,張愛萍似在勸慰她們,『文化大革命』中都有所失,可我大有所得,我多了一條腿嘛!說著揚了揚手杖。

「聯誼會開始,主持人趙志說,請我們的老首長老司令講話!……張愛萍說,不要叫我司令,我們是老戰友,是風雨同舟的老戰友。遂大聲朗誦道:四十五年情,友誼勝純金……」

這次聚會後,華東海軍的這些老同志們出了套書,取名《半個世紀情》。這套叢書彙集了當年投身新中國海軍事業的許多老同志的回憶文章,記述了1949年這一代青年的理想、追求、經歷和命運。同時也收編了許多當年的歷史文件和資料。海政文工團的老團長鬍士平送給我一套,共6本。2003年,父親在他病重最後的日子裡,叫我給他逐段逐句的讀。他那時已經不能說話了,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想聽。

書中有篇署名「南望」的文章,大概寓意 「難忘」的意思吧,根據8位老海軍同志的往來信件編成。文章中說:張愛萍司令員曾經問道,古往今來,兩三人之間,十個八個人之間的友誼佳話不少,但像這樣幾百人,幾十年如一日的友情不變,愈久愈深,從未有過。這是為什麼?

是啊!這的確是個耐人尋味的現象。

 

50年前,一批熱血青年,懷著愛國報國的真誠願望投身革命軍隊,在華東海軍這個大家庭里接受了革命的洗禮。但隨後而來的政治風暴使他們和整個國家墜入了理想、信仰、道德、思維的黑洞。青年時代的夢,破滅了又點燃,稚嫩的心靈被擊傷了,但卻成熟了。當年滿懷愛國壯志的熱血青年,面對鏡中霜鬢白髮時,用什麼去撫平歷經苦難后的累累創痕呢?用什麼去平衡內心的空曠和蒼茫呢?他們相聚在一起的時光可能是他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青春和熱血、理想和追求,還有純真如水晶般的友誼,都融化在海軍神聖的稱號中了。或許這是一段滿懷理想和希望而又沒有結果的經歷吧。沒有實現的夢是最美的。因為,在那裡,他們能找回自己。

 

2003年7月5日,父親去世了。華東海軍老人們淚水縱橫,他們在輓聯上寫道:

海浪奔涌,海風凄厲,海雲漫卷悲無際;白髮將軍乘鯨去,萬千老兵心欲泣!憶往昔,半世紀前,率眾同創新海軍,乘風破浪,建多少豐功偉績!

戰將風骨,戰士心態,戰鬥詩情永澎湃;赤心安邦鑄神劍,敢言真理坦襟懷。抬眼望,海內域外,深情厚誼愛民者,萬世千秋,終贏得人民敬愛!

 

7月23日,華東海軍老戰友在網上舉行追思會,悼念父親:

……得知司令員辭世,真是失魂落魄!就像剛剛失去爹娘的孩子,頓覺無依無靠了,我心戚戚!

……今天,我們這群70、80的老戰士,懷著深如大海的人間真情,自發自願地彙集在自建的海石花網站,為我們永遠敬愛的張愛萍司令員送行。

……張司令的精神永在!張司令永遠不會離開我們!

……我們這些人為什麼會「半個世紀,情勝純金」?因為鑄造這純金戰友情的,是我們敬愛的張司令!他以他高尚的人格力量凝聚著我們。他是將軍,他愛士兵,他是人,也是「神」,他永遠不會離開我們。

……

 

作家胡士弘在記述父親與華東海軍的友誼時,寫道:「張司令員是首長,也是戰友。並不是每一位首長都能成為他屬下的戰友。首長比戰友多了一分嚴肅,戰友比首長多了一分親切。我們有張司令員這樣偉大的戰友而感到榮幸,張司令員也以有眾多屬下為戰友而感到欣慰。他稱我們是與他『同創新海軍』的戰友。在老戰友北京聚會中,張司令員高呼『老戰友萬歲』,這是他的和我們的共同的心聲。」

當一個人不管是因為什麼離開他的集體時,能留下這些,也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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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6 個評論)

回復 rtc4rtc 2009-4-24 09:53
這是看過的最長的帖子了。坐個沙發
回復 老大兵 2009-4-24 21:19
rtc4rtc: 這是看過的最長的帖子了。坐個沙發
和個人的經歷、興趣有關,只對某些人有吸引力。
因為423海上閱兵式和張愛萍組建的華東海軍有關,所以貼了出來。
回復 rtc4rtc 2009-4-25 01:23
老大兵: 和個人的經歷、興趣有關,只對某些人有吸引力。
因為423海上閱兵式和張愛萍組建的華東海軍有關,所以貼了出來。
江澤民說只要他在就不許興建航母,我真不知道他的理據是什麼。
回復 老大兵 2009-4-25 01:48
rtc4rtc: 江澤民說只要他在就不許興建航母,我真不知道他的理據是什麼。
我沒聽過什麼內部消息,也不知反方的理據都是什麼,但沒有航母南海怎麼辦,現在已經被蠶食的那樣了。很早以前我聽說過,那時的飛機只能到南海轉一下,趕緊得往回奔,根本不會有時間作戰(也許現在的飛機能遠點)。艦船離開了空中支持就太危險了。
回復 rtc4rtc 2009-4-25 05:31
老大兵: 我沒聽過什麼內部消息,也不知反方的理據都是什麼,但沒有航母南海怎麼辦,現在已經被蠶食的那樣了。很早以前我聽說過,那時的飛機只能到南海轉一下,趕緊得往回
為了南海也必須要有航母。
回復 雪的煙花 2009-4-30 14:36
老大兵: 和個人的經歷、興趣有關,只對某些人有吸引力。
因為423海上閱兵式和張愛萍組建的華東海軍有關,所以貼了出來。
「老戰友萬歲」。當一個人不管是因為什麼離開他的集體時,能留下這些,也就足夠了。---- 很感動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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