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雨煙塵：一地雞毛的中年生活

心雨煙塵：一地雞毛的中年生活

同學聚會在光鮮亮麗的喧嘩聲中慢慢退去。依然有三五成群意猶未盡的同學，感染著洛城六月熾熱陽光的激情竊竊私語著。在我剛要轉身離開時，一隻手被人輕輕地拉了一下，「我能跟你說幾句嗎？」一回頭，是她，當年我們的班花－荌！我就這樣留了下來被卷進了中年生活的一地雞毛里。

「真的認不出了。」快言快語的我掩飾不了內心的驚訝。荌，無領短袖的藍衣下角，不偏不倚地在小肚前方打了個結，還是遮蓋不住隆起的腸肥圓腰；白色的短褲下露出粗壯的雙腿因承受著體重而明顯地O型了，兩腳插在毫無起眼的平底寬頭皮鞋內倒像是個剛剛要把家裡的垃圾桶往門外拖的樣子，在一群精心打扮彩裙飄逸的人堆里荌真的是那麼的格格不入。面臉倦怠的她伸出粗糙的雙手把腦後的馬尾用橡皮筋緊了緊，抬頭紋像是澆灌出的柏油路深深地嵌在前額上，連她那對雙頰上的酒窩也已填滿了歲月的滄桑。只有那雙松馳眼瞼下的眸子不肯擺脫當年的靈氣依然飄忽不定。
「還喜歡跳舞嗎？」我被荌的一句話拉回了青蔥歲月的漫畫里。

大學里，體型身高差不多我倆在健美體操隊常常是編舞的搭擋。一樣的身姿，共同的造型，就連平時走路同學們都說我倆一個節拍。可是荌有張漂亮的臉蛋和不安分的性格，她的嗲勁足以使每個出現在他面前的男生骨頭酥軟，她的飄忽不定的眼神立即可以勾魂男人們的想入非非。那像我除了鍛煉就只有死心塌地啃著書本的榆木腦袋。一縷青絲上，荌不斷地變換著頭頂上的帽子，連連開放的桃花運光芒四射地綻放出來，帽沿下撲閃撲閃的黑眼珠迅速地窺探著每一個想要接近她的大大小小的男神。終於到了臨床實習後期，她迅速甩掉了我班令多少人仰望的白馬王子，也不再和已經留校內分泌科的上屆的擊劍手曖昧，餘輝里找不到她和下屆奶油小生的親親我我。荌，高傲的眼神只向藍天拜望，突然向所有的人宣布，她要嫁給胸外科醫生的姪子－一個滬城名牌大學畢業搞機器人專業的赴美留學生，並很快實現她的出國夢想來到美國。

以後的日子，荌和同學們的聯繫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杳無音訊。歲月是把殺豬刀，紫了葡萄，黑了木耳，軟了香蕉，蔫了黃瓜，殘了菊花。 三十多年的時光啊把一個窈窕淑女摧殘成一個不修邊幅的大媽，走在大街上誰人知道她美艷的身世？誰會在乎她曾經的嚮往？誰人又會為她的青春買單？

來到美國后，研究機器人專業的先生猶如機器一般的機械，完全適應不了美國快節奏現代化的生活。苦苦地在實驗室掙扎，在生活中乏味無趣。畢業兩次論文答辯都沒有逃過失敗的命運，最終他很快逃回中國。此時，我們的荌倔犟的像拖不回的牛一決不回國，一個人帶著二歲半的女兒，一邊把自己的孩子托給留學生們輪流照顧，一邊做起了看護老人的工作，一個人打拚在美利堅土地上。

剛失去生活重心的荌，每周推著老人走進教堂時，在一片空靈的唱詩聲中，在聖潔的讚美主的洗禮中受到很大的心靈衝擊，很快投靠了信仰，並在短短的6個月中又嫁給了比自己大二十多歲的虔誠的基督徒。誰知控制欲絕強的基督徒除了一心一意服務於教會外沒有別的工作，並堅決阻止荌再做保姆工作，必須全身心的服侍教會姐妹。除了信仰，拿什麼來養活自己？拿什麼來哺育女兒？荌清醒了，必須要有一份獨立的工作才能在國外生存下去。荌一邊打工，一邊在加州華人文化的溫床里學得了針灸一技。有了自己小小的針灸診所，請不起助理和會計的荌24/7忙在診所里，而偏執的基督徒要荌把所有的收入都必須奉獻給教會。「熱衷的人被困在一時的新奇感中，而其他人呢，則是一而再地玩過遊戲后，想要另找世界去征服。」當實現和信仰產生分歧時,荌和走火入魔的基督徒走過了長長的法律程序的離婚訴訟案。白紙黑字上是離婚了，但是基督徒仍然住在荌租房裡搬不出去，他除了教會無處可去，荌還要支付給他一半的生活費。宗教遭遇生活的無能，婚姻上的濕手捏麵粉，給她人生又乾柴上澆了一把油。

荌自己剛剛站穩后，國內的父母千呼萬吁要出來。把老人搞定后，父母又通牒，必須要把國內弟弟辦到美國來。弟弟在國內是典型的遊手好閒啃老族，管管倉庫還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一則徵婚廣告：赴美人士找伴侶，家裡的電話立即打爆。荌的父母畢竟是知識分子，對自己的兒子還是自知之明的。找個鄉下老婆「吃得老」（上海話：管得住）一個從安徽來上海徵婚的風塵僕僕姑娘，欲是當晚沒有住處就上了她弟弟的床。原來，得來全不費工夫。十個月後一把「小茶壺」出生了，可是卻是個自閉症患兒。其實，荌熟知自己的弟弟並不適合結婚和來美生活，但是母親哭鬧相逼，父親整天想著要見孫子。父母用三個月不跟女兒說話的代價，贏得了抗掙的勝利。很快，小毛頭的娘，隨著荌的弟弟排了十二年的親屬直系移民隊已經到了尾聲，一起到了美國。

把美國想像成天堂的荌弟一家，一到美國吃住全在荌的家裡。已經接納了自己父母，再要帶上弟弟一家，何況弟弟和弟媳二天小吵、三天大鬧，正在鬧離婚。警車在他們家倒像是掛了長期戶口。不堪負重的荌終於下逐客令了。這個安徽姑娘白天出去做洗腳師，晚上回來獅子大開口：給150萬刀凈生出戶，自閉兒歸你們；給100萬刀，可以離婚，自閉兒你們休想要；滿足不了以上二個條件，天天在家鬧。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啊！當時，安徽農村姑娘孤生闖滬能把自己嫁到了美國，她也嫁給了風險。她的情商、智商那能小看。荌最大的願望把弟的一家全都請出去，然後與他們一刀兩斷。可是實際上卻沒有這麼簡單，弟的一家可是自己擔保的呀。他來美國二年了，現在依然吃著國內的老本。我建議荌弟應該出去工作，承擔一些家裡的經濟負擔。比如可以開車送外賣，也可以去中國超市打工。可是，至今他在美國連個駕照都考不出。荌說，「這輩子我不會讓他開車，他做什麼事都根本沒有sense."

去年底荌母得了胰母細胞瘤，這種罕見的腫瘤只在孩童身上多發卻真真實實地發生在母親的身上。腫瘤與脾胃和大網膜粘連。前後做過三次手術，切掉了脾臟、切除了部分胃及大網膜卻發現了胃壁漏，修補術后又發現了結腸脾曲漏再次進腹手術切除部分結腸，端－端吻合。接著化療、放療、針灸、營養。荌母從人蔘、燕窩、靈芝一直吃到褐藻糖膠，她是聽別人說什麼有效就吃什麼，光保健品一個月就＄2千多了。我知道，在美國醫院做化療同時非常排擠亞洲人的保健品的，如果產生化療反應和副作用，醫生會不知所措。荌淡定地說，我就是專門挑了一個能夠接受所有療法的日本化療醫生。我開玩笑地問，「他不會向你推薦褐藻糖膠吧？」如今荌母仍需每周二次化療，可她神清氣爽，戴著假套，自己可以乘公車到醫院去，外表沒人看出她是一個腫瘤病患。

「屋漏偏逢連夜雨」荌爸今年春節起，多次繁發性的昏厥，經檢查右側頸總動脈95%的阻塞，左側頸總動脈75%的阻塞。血管外科醫生提議右側「頸動脈內膜剝離術」，同時也明確告知5%的病人術中栓子栓塞會引起急性中風。五月，荌爸在手術台上就中了5%的概率。因著他的血管太硬很難剝離，醫生採取了刮膜的手法，掉下的栓子立刻隨血流阻塞了右腦中動脈，引起大片腦梗塞。下了手術台荌爸言語不清、口角歪斜，第二天嗆咳不能吞咽、左側肢體全部癱瘓。只二個星期臀部已發現很大的褥瘡3期。現在老人開了胃管住進了康復中心，完全失去思維不認識家人。沒有人希望手術失敗，人性有時很貪婪，只有面對現實才會學習重新思考。荌說，「我不知道康復期滿后是該帶他回家還是送養老院。」我說，「現實一點吧，就送養老院。」荌很為難，荌爸早有聲明：他所有的積蓄要留給唯一的孫子。可是只有把自己的積蓄全部交出去，才能住養老院啊。到時，家裡又會吵作一團。

荌唯一的安慰是自己的女兒，一個很優秀、美麗、乖巧的女孩，現在加州上醫學院。因家裡變故太多，決定修學一年幫助母親擺脫一下困境。

荌說著，說著，頭上的月亮已爬過了屋頂，滄桑的月輪直撞擊著我的心懷。"喔唷，我要走了，今天已經奢侈了一個晚上。」荌說著就勿勿發動了汽車，消失在黑暗裡，連一個擁抱的機會都沒來得及給我留下。

我知道，荌吐槽完了，已經是一種釋然。她只需要聆聽，不需要安慰和同情。在遇到荌以前，我只知道自己照顧老年痴獃的婆婆很累，很累。傾聽了荌的訴說，原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人都有難唱的曲。中年，我們站在人生承上啟下的階梯上，生活是撣不盡、檫不完的一地雞毛！明天的太陽一樣會升起，每個人依舊照著自己的生活軌道前行。

回到家，我給荌發了一條微信：還喜歡跳舞！哪天我們依然做搭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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