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評毛雲的詩:新鮮麥稈里的一滴水
讀毛雲的詩心很疼,他的詩沒有故作深沉的陶罐沒有剝去衣衫的下體苦悶因而也就沒有偽文化和後現代主義的無病呻吟,但他復活了葉賽寧,復活了標點符號,復活了田園詩的一種大框架敘述臨摹思考及一種看似漫不經心但卻深思熟慮的創作技法,在當代很有典型意義。必須指出:習詩二十餘年,這是我發現的唯一的「這一個」,是有望開創正統流派的。毛雲田園詩,作為由新自由主義支撐的新帝國主義強權下對現代化的感性叛逆,嚴絲合縫地復活了人類的本能本體本真,尤值得初學者關注。
毛雲的詩沒一絲矯揉造作和故作深沉。如果說葉賽寧詩歌像「玩牌似擺開文字陣」,毛雲的詩就像坐下來跟你聊天,跟你聊的是果園、菜畦、乾草垛、獵狗,聊的是絲瓜、狗奶子、玉米秸、大白菜,以及池塘、墳塋、扁豆花等等。大糞是不能入詩的,可毛雲偏偏就自比「大糞」,不但寫的成功,而且寫出了深意。在中國承載傳統文化的不是城市而是鄉村:與西方比,中國的城市文化尚處於蒙昧混沌時代,而中國的鄉村文化卻成熟的令人震驚,這就是為什麼在文學走廊鄉村題材之所以琳琅滿目而城市文學卻鑽不出褲襠的根本原因,也是浮華、浮躁、浮淺時代病的本質所在,你拉個小夥子逛夜總會不出三次他就會裝,你拉個孩子去農舍則不出半天他就夠了,這恰恰是人類的淺薄無知所在。資源有限,文化無限,資本假現代化之名把石頭變作汽車變作高樓大廈變作現代文明,無疑也搶佔掠奪不可逆轉地破壞了生態資源及文化延續,而後者才是人類永續的根本,前者最多是生存條件奢侈化和永無止境的自我異化,面對文化斷層及骯髒資本,面對拆遷,面對鋼筋水泥構成的城市森林,面對已出現斷層的中華文化和一個日漸物化的雜碎社會,毛雲的詩通篇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被植入歷史變遷時刻的心靈痛苦和失根痛苦及迷惘。現代化就是反文化,在這道分水嶺上西方已群星閃爍,中國卻沉入意淫或舊夢,這實在很有深意。上帝問:你把石頭變作汽車或高樓大廈,你能把汽車及高樓大廈變回石頭嗎,你還能變回果園、老屋、池塘所承載的鄉愁嗎?如果不能,你拿啥賠償?拿你全家性命嗎?這,便是對所謂改革發展的道德苛責和歷史性追問。
面對這一歷史性嚴峻命題,毛雲沒一絲矯揉造作,他沒有抗爭,但卻一直抗議著訴說情懷,他痛恨資本:「紙幣,真的太輕薄了,/用它買取自然太不應當。/我們很多時候不過是拚命撕碎/上帝譜寫的迷人樂章。(《我又來到鳥兒的家》),這裡飽含著深沉的文化鞭笞和極其嚴峻的哲學思考,也有對現代文明的深沉反思。他控訴拆遷:「大片大片的良田啊,/我的心能不流血?/挖掘機鏟向母親的胸膛,/把她的筋脈撕裂。(《夠了,夠了,被無度硬化的土地》)。他反思現代化:「我知道,我知道,人類破壞了天堂,/在自造一個墳場。/他們所有的追逐/不過在於一種和自然離異的勾當」。(《如果讓我選擇》)。他這麼控訴城鎮化:
我咀嚼著人類的物慾,
成了產業鏈上的一頭豬。
一切都是為了市場在種植,
賺錢是一切餵養的意義。
(《在這房價比天還高的時代》)
毛雲寫的是城鄉衝突,但卻不僅僅囿於「衝突「本身,而是著眼於關於「衝突」的深層次思考。這是非常可貴的,畢竟寫詩不是寫論文,過多的理性會傷害詩質本身。他這麼融入城市:
這是貴人們的居所,
是靠近天堂的地方。
而我渾身的泥土和大糞味,
會玷污了他們的純潔和芬芳。
你看華燈將夜晚裝點的是何等斑斕,
城市仿似站在招客的門前。
只是我等庄稼人的粗陋身影啊,
永遠入不了她的媚眼。
從技法上說,毛雲詩高度口語化,尤重白描及散文章法,給人以純凈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感覺,就像老朋友般跟你泡一壺釅茶,慢慢地品茶,聊天,代入絲毫不費力。我曾於先生探討,我先生生回答就四個字:「這才是詩」。
我的理解,讀毛雲像讀白居易,讀出味兒容易,讀通很難。
讀白雲長詩我讀了五遍,老實說,我沒讀通,僅僅能找得著思想脈絡,這就像讀葉賽寧的那組長詩,讀進去容易,把握的確很難。可是,這就是作品成功所在,感性與理性呈梯次遞進,需要的不是孟浪式自稱讀通,而是一點點吃透。
我願毛雲堅持自己,不為世俗所累,早日形成自己的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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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此文是為詩集《毛雲抒情詩100首》作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