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亞特蘭大舉辦華人象棋比賽。看著那份報名參賽的廣告,我是夜不能寐,浮想聯翩,不過還得加上四個字:黯然神傷。
讀小學三、四年級時,我酷愛象棋,還走贏過許多大人。那時文化大革命仍在轟轟烈烈地進行,我們學校有相當一段時間下午沒有課,讓學生自己辦學習班。據說「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很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得到解決。」我們住在鄰近的幾個同學到某個同學家裡學習毛主席語錄,然後對照語錄來鬥私批修,完了之後抄寫語錄若干遍。記得我抄寫的第一條語錄是:「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與其說是照抄、不如說是照葫蘆畫瓢,因為我當時根本就不知道那些詞的意思,一會兒領導,一會兒指導,更不知道什麼核心力量、理論基礎這些抽象概念。抄得我好累。
抄完之後想玩什麼就去玩什麼,沒人管。我們這個學習班有好幾個同學喜歡下象棋,兩人對弈,其餘的人觀戰、指點,輸棋的下台,前仆後繼。小孩子下棋快,一不留神就決出勝負,高手也就很快產生。後來我們覺得不過癮,就去其它學習班挑戰,觀戰的人更多。吵吵嚷嚷的助威吶喊聲中更高的高手隆重產生。鄙人,就是當時班上的頂尖高手。
小孩子爭強好勝,輸棋的想贏回來,贏了棋的想擴大戰果,爭取更大的勝利。這樣一來,佔用了學習班的時間,有的同學沒能保質保量地抄寫毛主席語錄。一天早上,我們像往常一樣,正在天天讀,手拿紅寶書,在胸前一面晃一面說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 康、永遠健康。工宣隊的師傅,也就是我們的老師,來到教室。那天正好輪到我值日,帶領大家讀語錄,請大家翻到多少多少面,然後齊聲朗讀。他的提前到來使我有點緊張,八成又要批評同學,我猜。我小心翼翼說著 那些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話,每次都會請同學們翻到第二百四十九面,第一條:「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象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我最喜歡讀這一條,好像是在表揚、鼓勵我們這些紅小兵,說我們有希望、有前途,既容易讀,也容易理解,不像什麼「學習的敵人是自己的滿足…」,我總納悶,難道階級敵人也學習?那敵人怎麼又成了自己的滿足呢 ?帶著這個問題我曾請教過這位師傅,他說這意思就是要我們分清敵友,有些敵人很狡猾,隱藏得很深,所以我們千萬不能忘記階級鬥爭。我當時豁然開朗,心想還是工人階級偉大,要不毛主席怎麼會要他們領導一切。
讀完之後他示意我回到座位上去,班上鴉雀無聲,大家瞪著眼睛望著他,等著他的訓話。他在黑板前站了一會兒,然後神情嚴肅地對大家說,他在檢查我們的作業時,發現好幾個同學沒抄滿十遍,有的抄五遍,有的只抄三遍,這不僅僅是少抄幾遍的問題,而是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忠不忠的問題,是政治態度問題。「還有的人,偷工減料,只抄頭尾兩句,中間的話省略掉」,說著翻開一本同學的練習本念起來:「『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反對。』毛主席是這樣說的嗎,這是斷章取義,別有用心,是在篡改最高指示,把意思完全顛倒了,這簡直就是一條反動標語。敵人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反對社會主義,反對毛澤東思想,難道我們也要反對嗎?沒想到這麼嚴重的問題就發生在我們四連二排。」他的表情由嚴肅轉為憤怒,點了那幾個同學的名之後,叫他們統統站起來,嚴厲批評了一通,那語氣和措辭,好像文革初期批鬥牛鬼蛇神似的。稍停片刻后,他開始查問事情的緣由。那幾個毛主席的好戰士一眨眼的功夫就變成了一小撮「現行反革命份子」,一定嚇蒙了頭,為了爭取「寬大處理」,都如實招供了,說是跟大頭(我的綽號)下象棋耽誤了。在鐵的事實面前,我也乖乖地站起來低頭認罪,被他說成是罪魁禍首、隱藏在陰暗角落的壞份子。最令我傷心的是,當他得知象棋是我的時,走過來檢查我的書包,當場沒收了我心愛的象棋,還說這樣可以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那是一副剛買沒幾天的象棋,是用父母給我吃早點的錢,我俄著肚子省下來的。對於一個小孩子,這需要多大的毅力。每當我餓得慌時,我就默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以減輕飢餓造成的難受感覺,我的親身體驗多次證明毛主席的話不管用,我依然頭暈眼花,四肢無力,不象那些活學活用先進份子說的那麼靈,那麼神乎其神, 不過我沒敢把這個發現告訴任何人。
所有參與走象棋的同學都被勒令寫檢查,先寫一條最高指示,諸如「要鬥私批修」、「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等。接著簡單描述事情的經過,包括時間地點,然後承認錯誤,說這是極端不對的,會產生極其嚴重的後果,再就是保證下次一定改正,最後鄭重其事地加上「今後一定努力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不獲全勝,決不收兵。」當時聽說檢查書要進入個人檔案,政治上的污點永遠洗不掉,一輩子就完了。小小年紀的我們都很擔心。那些恐嚇性的、亂上綱上線的批評現在想起來實在荒唐滑稽,可在當時,對於不太懂事、但又懂點事的孩子來說,心理上確實是很大的打擊。回家后不敢告訴父母,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弄不好一頓痛打。那年頭大人的脾氣似乎都挺暴躁的,無人安慰我們這些受傷的心靈。
二十多年後的同學聚會上,我們異口同聲地感嘆生不逢時,那史無前例的十年文化浩劫偏偏被我們這代人碰上,沒學到多少文化知識,被時代淘汰已成定局。許多同學四十歲左右就下崗、退休,競爭不過文革后出生的人,不得不中盤認輸。他們幻想有朝一日政府能象為右派摘帽那樣為他們做點事,像道個歉、補償點青春損失之類的。他們希望我在機關好好乾,有所作為,並不是企望將來我為他們做點什麼,而是希望從我身上看到他們的夢。可是在中國,一個人的發展高度和發展方向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個人的家庭關係和社會背景,像我這種通過招聘考試進入機關的公務員,既沒有靠山又不會見風使舵,能有多大出息?正如中國象棋里的卒子,它永遠是卒子,衝到底線不就玩完了嗎?
在機關工作的那些年,我白天埋頭苦幹,忙忙碌碌,晚上和周末常在家裡擺弄棋譜,痴迷於柳大華、呂欽等象棋名家的精彩對局。老婆為此沒少嘮叨,說我胸無大志,應把下棋的時間用來聯絡領導,常去他們家串串門,要不累死也升不了官。她的這些話我聽了無數遍,起不了作用,我了解官場上的事,也了解自己,因而嚮往世外桃源與世無爭的生活。下下象棋,吹吹笛子,田園牧歌般的生活多悠閑自在。不過有時我也忍不住想入非非: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如果當年遇到的不是那位工宣隊師傅,而是一位善於引導、懂得如何教育孩子、且棋藝高超的老師,我的人生可能改寫,說不定有人今天正在研究我與這些象棋大師對弈的棋譜。但事實證明我不是那種幸運兒,時光也不能倒流,做這種假設已無濟於事,受害者也不是我一人,而是整整一代人。我必須面對現實,問自己:我就真的這樣心甘情願地等著二十年後光榮退休嗎?這和等死有何區別?
生長在那個荒唐年代不是我們的選擇,成為那個時代的受害者不是我們的選擇。作為一個中國象棋的卒子,我能選擇什麼?我們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不是我們自己的選擇。然而被動來到之後,生命的真諦和意義在於主動選擇。我應該珍惜這天賦權利,行使這個曾經被忽略、被文革剝奪的自由選擇權。我這個象棋愛好者,從國際象棋得到啟發:它的卒子一旦衝到底線,想變什麼變什麼。
於是我不遠萬里來到美國,四十歲來當國際卒子,來了之後才意識到這可能是一步臭棋。哪有卒子單獨出擊的,沒有掩護、沒有配合的卒子豈不是白白送死?困難確實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起步太晚,孤立無援,距離底線太遙遠,且時間有限。但人生這盤棋舉手無悔,我只能象卒子那樣往前沖。既然選擇了過河,就得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我能衝到底線嗎?或許還不如那些下崗、退休的同學,他們畢竟還有生活費、退休金。在這舉目無親的異鄉,我這個散兵游勇,一度猶豫彷徨,因我想到下棋時的一個殘酷事實:許多卒子在衝到底線之前就不幸被吃掉。我深深體會到什麼叫做選擇的焦慮,原來選擇就是冒險,它意味著放棄已知的和熟悉的,去面對未知的和不可預測的,意味著不知道結局如何,卻要對這個結局負全部責任。我已辭去公職多年,在美國一事無成,做海龜「毅然」回去報效祖國還不夠資格,能打退堂鼓嗎?
值得慶幸的是,到目前為止,我信心依在,勇氣尚存。我始終認為試試總比不試好。因為不試意味著百分之百的沒有希望,試試多少有些希望。文革毀掉了我的寶貴年華,毀不掉我的執著,也毀不掉我的膽量和自信。既然它沒把我毀掉,或許能使我更強壯。我已踏上這條路,能不能衝到底線是一回事,敢不敢沖是另一回事。敢選擇,生活就有希望,有勇氣,生活就有幸福。
小時候特羨慕英雄,每當下棋興奮時,我常模仿電影里的戰鬥英雄,高喊「為了勝利,沖啊!」現在,每當我開著那輛熱得象蒸籠一樣的破車在亞特蘭大的高速公路上顛簸時,我有一種開著坦克,在槍林彈雨中衝鋒陷陣的感覺,我會習慣性地默念著:「同志們,為了勝利,沖啊!」 頓時,我發覺,兩鬢幾乎斑白的我,在追尋兒時的偶像、兒時的夢。
200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