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唱歌要唱躍進歌,聽話要聽黨的話。」 這是我在幼兒園時天天唱的一首歌。六五年初秋,進小學的第一天,班主任老師問哪位同學會唱歌,大家怯生生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沒人敢在陌生的場面作聲,只有我傻呼呼地站起來說我會唱,並把這首歌唱給大家聽。唱完之後老師表揚我,說我唱得好,聲音也很大。憑這首歌我當場就被老師選為班長。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嘗到唱革命歌曲的甜頭。
加入少先隊的那天,我異常激動,舉行戴紅領巾宣誓儀式時我們唱了一首《英雄小八路》里的歌,「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立志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鮮紅的紅領巾在胸前飄揚…… 」唱著那首歌,想到長大要接革命的班,幼小的心靈憧憬著美好的幻想。後來我經常唱這首歌,並暗自下決心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像歌詞說的那樣,「向著勝利,勇敢前進。」
那時我住在南昌十中,下課回家后中學也放學了,聽到校園裡的高音喇叭播放「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保,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全國人民大團結,掀起了社會主義建設高潮,建設高潮。」 當中學生們三三兩兩嘰嘰喳喳地湧出學校大門回家時,我踏著這熟悉的曲子,逆潮流而動,徑直前往校食堂會我父親,天天如此。可能是條件反射,只要聽到這曲子,我就感到餓,想吃午飯。後來聽不到那首歌,說是歌詞有問題,帝國主義並沒有夾著尾巴逃跑,反動派就躲在我們身邊,他們都有一本變天帳,天天在磨刀,時刻想變天,夢想恢復他們失去的天堂。大家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時刻準備抓地、富、反、壞、右份子,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真沒想到問題這麼嚴重,也沒想到天天聽、天天唱、天天幫我增進食慾的歌竟然會有問題。
一年級還未讀完,不記得從哪天開始,我們不必去上課,叫做停課鬧革命。我不明白這革命怎麼個鬧法,也不清楚停課和鬧革命之間有什麼聯繫,只是整天孤獨地呆坐在校園聽高音喇叭播放革命歌曲,像《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還有許多《毛主席語錄》歌。有一首語錄歌特別好玩,如同大人逗小孩,給小孩講課一樣: 「什麼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麼人站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麼人只是口頭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動上則另是一樣,他就是一個口頭革命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頭上,而且在行動上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個完全的革命派。」一天我正趴在地上一面玩彈子,一面哼著這首歌,幾個紅衛兵小將走過來嘻嘻哈哈地問我父親是造反派還是保皇派,小孩子不會撒慌,我實話告訴他們說我父親不是造反派,也不是保皇派。想起剛才的語錄歌,我又補充說,他是革命派,完全的革命派。那幫人笑了,其中一個說,「造反派和保皇派都是革命派,你爸爸既不是造反派,又不是保皇派,他怎麼可能是革命派?」那幫人又笑了,好像不光是笑我,也是笑他。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也顧不了那麼多,拾起地上的彈子,撒腿就跑。那幾天我心裡很緊張,擔心我的話會給父親惹麻煩,也擔心他們來抄家,把我的小人書、玩具統統沒收。
後來複課鬧革命,學語錄,唱語錄歌。許多老師被揪出來,要麼打掃衛生,要麼掛個牌子低著頭舉著雙手站在某個地方一動不動。學校里挺亂的,常有同學犯「無政府主義」的錯誤。工宣隊的老師教育無方,經常用方言、粗話訓人。現在細想起來,我們的性啟蒙就來自他的髒話。他還動不動就問:「你家什麼成份?你父親是幹什麼的?」他常把全班同學留下來,不許回家吃午飯。每到這時,我們的女班長,在男同學的唆使下,就領著大家齊唱「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嘿,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嘿,幼稚可笑的。不了解這一點,就不能得到起碼的知識,起碼的知識。」同學們餓著肚子唱得特別賣勁,唱完之後顯得很神氣。小小年紀就是群眾,而且是真正的英雄。師傅不敢把同是工人階級出身的女班長怎麼樣,氣得滿臉通紅,活像《紅燈記》里的磨刀師傅,吼道:「毛主席並沒有說群眾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們想造反?」他這句話提醒了我們,同學們又齊唱了一首語錄歌:「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據這個道理,於是就反抗,就鬥爭,就干社會主義。」同學們雖然肚子餓得咕咕叫,得意的神情卻顧不得掩飾。毛主席他老人家真偉大,高瞻遠矚,那段話好像是特意為我們紅小兵寫的。我們更加熱愛和崇拜毛主席。雙方就這麼僵持著,直到有家長來接孩子。
過了一段時間,聶耳、冼星海的幾首老歌伴隨歌頌毛主席的歌曲一道流行。除了《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還有《我擦好了三八槍》,歌詞「我撂倒一個,俘虜一個,撂倒一個,俘虜一個」被男同學唱成「我嫁了一個,離了一個,嫁了一個,離了一個。」語錄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中的第一句本是「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但卻被調皮的同學歪唱成「革命軍人個個要老婆,你要我要哪有那麼多。」不知不覺,同學們開始「懂事」了,並盼望著早日長大娶老婆。
八個樣板戲一直伴隨我們成長,男同學唱得最多的,當數《紅燈記》中李玉和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渾身是膽雄赳赳」,「雄心壯志沖雲天」等,《沙家浜》中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陽澄湖畔」,「堅守待令緊握手中槍」,「飛兵奇襲沙家浜」等,《智取威虎山》中楊子榮的「共產黨員」,「迎來春色換人間」,「胸有朝陽」等。據說連勞改犯在監獄里也高唱「休看我戴鐵鐐鎖鐵鏈,鎖住我雙腳和雙手,鎖不住我雄心壯志沖雲天。」我們學校還演過《紅燈記》中的第六場「赴宴斗鷲山」。高年級的同學扮演李玉和、鷲山,最差的也撈個憲兵甲或乙的角色,偏偏推薦我演王連舉,宣傳隊的老師也認為我演叛徒非常合適。這個角色很簡單,左臂綁著繃帶,掛在脖子上,往台上一站,就兩句台詞,實際上是一句話,用不著排練。「老李,你不要……」話還沒說完,就被李玉和一聲「住口」打斷。我嚇得往後一退,等回過神來,再說一聲「老李,你不要太死心眼。」話音剛落,就聽得老李一聲怒吼:「無恥叛徒!」接下來便是一陣痛罵,罵得我狗血淋頭。他一面唱一面罵,唱得快,罵得自然也快,我都沒聽清楚罵些什麼東西,最後兩句老李放慢速度,我倒是聽清了唱腔:「你若想依靠叛徒起效用,這才是水中撈月一場空。」不過這不是罵我,分明是老李指著鷲山的鼻子唱的。挨完罵,見鷲山給我使了個眼色,我就灰溜溜地下台。從那以後一直到小學畢業,我又多了個「叛徒」的外號。
讀中學時,我們又唱了許多那個時代的歌,但我漸漸開始心不在焉,常走神,現在記不起來那些歌詞,只記得七五年畢業前後不厭其煩地唱著兩首歌,一首是「我們年青人,有顆火熱心,哪裡有困難,哪裡有我們。」另一首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我不知道它到底好在哪裡,於是四處打聽,想弄清個究竟,得到的答覆千篇一律:「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廣大勞動人民又要回到那暗無天日的舊社會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千百萬革命人民的頭顱又要落地。」那還了得?太可怕了,幸虧有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挽救了這麼多的人,沒準也包括我自己在內。唱著歌高高興興地離開了再也進不去的中學校園,什麼科學知識也沒學到,卻懷著「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信念,居然準備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大幹一場,為解救世界上那四分之三仍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階級弟兄而貢獻力量。
人們常說往日如歌,可我回憶中、小學那十年往事時就感到苦澀,發覺被愚弄了,人生最寶貴的黃金時代被白白浪費了。該學的沒學到,該記的沒記到。背誦一大堆語錄歌、歌頌領袖的歌有何用?我的體會是,往日並不如歌,即使如歌,那也是人生的悲歌。中年的我,有時對著鏡子端詳自己日漸衰老的面容,感嘆青春一去不復返,琢磨著為什麼當年大家一致要我扮演王連舉,我怎麼會像那連忙舉手投降的王八蛋呢?拿齣兒時的照片仔細瞧瞧,天真無邪的我,理著小平頭,樸實無華,憨厚老實,戴著鮮紅的紅領巾,怎麼看都像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可靠接班人。像我這樣的人,「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沐浴著毛澤東思想的雨露陽光」,絕無反叛性格,怎麼竟然會跑到美國來為資本主義建設添磚加瓦?如果大家都像我這樣,《國際歌》中的英特那雄耐爾還要不要實現?
九七年來美國開招商引資洽談會,開完會後留下來學習,意外發現「留學」這個詞的簡稱原來竟是這樣來的。其實像我這種中學數理化基礎沒打好的人,出國並不是明智選擇。我了解自己,所以一直沒敢出來,但多年來在機關看到的和遇到的不公平事情實在太多,憋了一肚子氣,最後其實是被迫無奈,被不正之風逼出國門。思想感情的潮水在異國它鄉放縱奔流幾年後,現在漸漸平息下來,氣也消了。我一直在想,不管怎樣,我的根在中國,我與中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上的是中文網,吃的是中國菜,聽的是中國音樂,唱的是中國老歌,甚至連奧運會上關心的也是中國代表隊的獎牌數。我應該以某種方式,為自己的祖國做點事情。現在改革開放,國門打開了,這就是進步,這就容易接受西方國家的進步,像歌詞說的那樣,「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有待我們去開墾,去耕耘。為了我們的後代不再像我們當時那樣受愚弄、受欺騙,,我們有責任告誡未來,以免子孫後代「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如果類似文革的悲劇今後在中國重演,我們這代過來人、受害人將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既留之,則安之,還是在海外爭做海外赤子吧。舊有曲線救國,今有曲線愛國。「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國心。」無論是在淋浴時,還是在開車時,我哼的都是往日的歌,那些曾經愚弄我們這一代人的老歌。甚至在我初來美國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我放聲大唱的也是那些歌。據說男人在這種情況下唱歌相當於女人嚎啕大哭。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發現我依然忘不了我那並不可愛的祖國,依然思念、關心那耽誤了我一輩子前途的祖國。我挺想回去看看,母親會原諒我這個當時懷著一肚子怨氣離家出走的孩子嗎?
前幾年,一個問題一直在我腦際縈繞:究竟是我對不起我的祖國,還是我的祖國對不起我?現在,我常常情不自禁地高唱:「故鄉啊,故鄉,我的故鄉,何時能回你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