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說些 Memorial的事吧。在滬期間看了不少電視,其中一段愛情故事,特別打動我。到了自己這樣的年齡,很體會饒先生的心情,未亡人對先行者的思念。
饒平如,一位92歲的老人,黃埔軍校十八期學員,他參加過抗戰,又參加過內戰,後來做過編輯、美編,在《大眾醫學》雜誌工作。在老伴美棠去世后,饒平如每天筆耕不輟,手繪了18本畫冊,記述了他與美棠從初識到相處的六十年時光,取名為《我倆的故事》。
見到她的第一眼時,他25歲,是個血氣方剛、不知死活的國民黨年輕軍人。在著名的湘西會戰中,他與死亡擦肩,但當時他絲毫不以為意。日軍狂轟濫炸之際,被包圍的他趴在山窪里看著天,心說「藍天白雲青山,能死在這樣的地方倒也不錯」。一切,在他認識美棠之後改變,用他自己的話說,「26歲以前我不怕死的,我一個人,死了怕什麼,我有兄弟。結了婚後我就怕死了,我有妻子兒女,萬一死了他們怎麼辦。」
許多人是不信一見鍾情的,舊式的婚姻,沒有談情說愛的機會,能一見傾心更幾乎是運氣。他記得相親時跟父親走進女方家第三進的廳堂,看到左邊正房窗
口,一位姑娘正在梳妝。他記得她的小鏡子、波浪卷,紅嘴唇。那是一個活潑潑的女孩子,愛唱歌,愛跳舞,是舊式的摩登女子,總喜歡拿一卷報紙窩成圓筒狀,放
在嘴邊充當話筒,人到老年都能唱好幾首鄧麗君。就是這樣一個女子,日後為他獨自撫養子女二十多年,省吃儉用,連兩塊錢一包的中藥也不捨得吃,為了賺錢,去上海自然博物館門前挑建築水泥,最終腰腎受損,積勞成疾。
1958年,饒平如被遣送至安徽某農場接受「勞動改造」,此後陸續在安徽某齒輪廠做工,跟妻子兩地分居長達二十年。在這分離的日子裡,饒爺爺悉數保留著兩人所有的通信,雖然裡面多是枯燥的家長里短、妻子的生氣埋怨,他仍把每一封珍藏,錯漏殘缺都重新抄寫補上。
他說他從不生美棠的氣,因為夫妻之間,只有「情」,沒有「理」可言。
她老怪他這也不會做,那也不會做,他仍然樂呵呵的,並喜滋滋地說「這還是個愛字在裡頭」。她平時跟他發脾氣,他也從不往心裡去。
美棠在得病的最後階段,頭腦開始糊塗。孫女瑣屑兒在日記里,寫到奶奶當時的喜怒無常,情緒不定,「奶奶心裡不高興總是掉眼淚。我爹說是抑鬱……可吃了幾天葯老奶奶就又快活起來了,大家還暗自發笑。再後來,說的話變得不靠譜,疑心是老年痴獃;又吵鬧,懷疑是老年性精神病……」
她說奶奶不配合治療,經常拔身上的管子,還老說昏話,這時「只有老爺爺還一直拿她的話當真」,他依然願意跑很遠的路,去給向來挑剔生活品質的奶奶買一個老字號的糕點,往往買回來的時候,奶奶已經忘記了,也不想吃了。更有甚者,「奶奶說她那件並不存在的黑底子紅花的衣裳到哪裡去了,老爺爺會荒謬地說要去找裁縫做一件」。小輩都在制止他,怕他做完奶奶又忘,吃力不討好又徒增傷心,但他總是勸不聽。
饒爺爺說:「她說要什麼,我說好,就去干。總是要盡量滿足她,能夠做到我就盡量跟她做到。我感覺我做了,在我就『心安理得』了,不這樣做,我心就不安,理就不得,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不做了倒是一個遠遠的譴責,是內心的一個譴責,那一輩子不會好過的。」
老伴走時,饒爺爺用剪刀從她髮際剪下一縷銀髮,用紅絲線紮上,他說「這是她唯一剩下的東西」。
他親手寫就了輓聯:「坎坷歲月費操持,漸入平康,奈何天不假年,慟今朝,君竟歸去;滄桑世事誰能料,閱盡榮枯,從此紅塵看破,盼來世,再續姻緣。」
他把老伴的遺像放在他床的上方,依然時不時會跟她說幾句話,告訴她家裡人的近況。
她的骨灰至今沒有安葬,因為他要等著他的骨灰一起,裝在同一個盒子里,多餘的撒向大海。他說,這是他「最完美的結局」。
2006年,兒女曾勸他出去旅遊散心,他不願意去新馬泰,也不願意去繁華熱鬧新鮮的所在,而是執意讓兒子陪同著,來到南昌的江西大旅社,因為1948年,他和妻子就是在這裡舉行的婚禮。58年後,他站在當年站過的地方,獨自拍下這張「重遊舊地」的照片。
老伴2008年3月去世,距離他們60年鑽石婚的紀念日,只有短短5個月。饒老在畫冊上寫下:難再是青春…… 美棠與我距此目標僅五個月,亦應無憾矣……
饒爺爺已經90多了,但他的畫筆,挾著刻骨的思念,逆著時光的羽翼,穿透歲月鐘擺的齒輪、鋼絲、撞針,一點點倒退回去,留下了無數個過去鐘面的截屏,喀嚓,喀嚓,將這美好,留給他與美堂的後代,也投射到每一個有緣見到這些畫冊的人心中。
饒爺爺的後代,在評價爺爺奶奶的愛情時都說,「這就是一個童話故事,現代社會不會再有了」。但饒爺爺說:人家感到我奇怪,我感到現代人有點奇怪……
他們的凄美故事,部分來自於暴政的迫害,更令人扼腕。想起一個出自富家的弱女子在生活的壓力下變得如此堅強,難怪先生對她有如此刻骨的眷戀。
題外話:那勞改(教)農場(安徽白茅嶺),上海人大多知道。有著多少凄慘而又深情的故事。
自己的叔叔一生在那裡渡過,老年回上海,不久中風去世。一個什麼壞事也沒做過的老好人!解放后被送往那裡,只因年輕時參加過三青團。記得那天派出所民警把他從家裡帶走時他的凄慘的告別與絕望的眼神!後來來信總要求寄「飽肚的食物」可見生活的艱難。終身未娶,一輩子活在苦難中。
二哥在國內另一網站上看到此文,寫了如下評論:
真實的生活遠比影視中
的"生活"生動和忎動更多。
我們的三叔結過婚,無生育,但他妻子不知為何離棄三叔而走了,過去沒有結婚證、離婚證。三叔一生中只上過很短時間的班。全靠靠四叔接濟養活。但從末做過一
件壞事,善良大方,相貌堂堂。 那時專政用的手銬將三叔拷走時我在場,我大約上初中,未成年,警察是不該讓我看到的!這一幕實在刺入人心。
並附上三叔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