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紐約的親人加上來此渡假的外甥女都說要為我這父親慶祝一下,我們打算去賓州漂流,再回法拉盛吃晚飯。
其實我心理想得更多的是我的父親,尤其到了每年的這個時候。
他如果在世,正好是一百周歲了,1911年的閏六月生的。
我的父親 (和母親) 如今靜靜地躺在上海某處墓地……讓我自己閉目隨心, 漂浮開去吧。
父親是個有很多缺點的人,甚至始終未能與媽媽互相愛慕得像大部分家庭那樣。但我心中從未嘗試為他們仲裁,將他們區分。都是我生命的由來,永遠無法報答的,最親愛的人。
父親解放初期便因歷史問題被打成反革命。從此低著頭,夾著尾巴做人,當然也失去了經濟收入,使我們從幼年起便知一粥一飯來之不易,對他人也都小心翼翼。父親的中壯年就是低著頭,在里弄乾部的淫威下掃街,做各種雜務中渡過。但他並不乏智慧, 幽默。關起門來我們還能苦中作樂,小屋中時時傳出笑聲,尤其打到四人幫以後,打到四人幫是個特殊術語,我們都理解。如果你來自一個政治上,經濟上都處於社會最底層的家庭,你便會明白我們的日子有多艱難。
上帝總不會關上所有的門,我們兄弟姐妹都是強者。那些同學們無論他家多有錢,老子官多大,考試是考不過我們的。有時還不得不低聲下氣地問我們他們所不懂的問題。老師也大多喜歡我們這樣的學生。
但每學期繳書學費總是讓自己倍感窘迫,那時還不像現在能打工。只記得有一年暑假學校讓我(與其他幾位同學一起)去一螺絲廠做工,賺了十多元錢,第一次能在開學時繳上學費。那種感覺真好。
飽一餐, 餓一餐的一天天長大,小學,初中,高中,大學。步步走來,不像今天考大學那般艱難。因考試對我來說, 那真是A Piece of Cake。背著黑五類的包袱,還算層層過關。大學報到第一天,姐姐為我添置了些必需品,爸爸送我到學校。可惜新買的球鞋,沒幾天便不見了。還被偷去過一條三合一的褲子……當時這算很大的經濟打擊啊。
在我們成長的歷程中,爸爸沒能為整個家庭撐起一片天。有時甚至添了不少「麻煩」。但我對他的尊敬與懷念比對任何一個「普通」的父親更添一份,因為他自己儘力了,而且一生中所受的苦難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母親患癌症的最後歲月里,是他默默侍俸茶水床邊幾年。媽媽離世那天,家裡從未遭遇如此大的變故,大家都亂了方寸,他的沉著穩定了氣氛。我們都捨不得媽媽離開,讓遺體在家裡呆了好幾天,直到鄰居有閑語。媽媽被殯儀館的車子接走後,他突然暈厥了過去,這就是永別。
在我讀研究生那段時間,女兒住外婆家,兒子就跟著祖父,祖孫兩人相依為命,就著那幾十元錢過日子。我周末回去(有時平時也去看看),見此情景,總想著有朝一日,要讓我的爸爸(兒子)過上像樣的生活。
來美后在條件尚不太好的情況下, 讓爸爸來探親了(媽媽早已過世), 80多歲的老人在零下十多度的寒冷中逛第五大道,中央公園,興緻特高。正享受著父子情,異國景,自己的綠卡下來了,憋了多年的思鄉情一發不可收拾。馬上買機票回家。老父只能隨行。再回美時慎重承諾:等安頓些一定接您再來。
後來,父親患上老年痴呆症,且日益嚴重,再次赴美的心愿終未能如願。僅以此文懇請老父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