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虎事件」鬧得沸沸揚揚天翻地覆的時候,楊玉坡還沒降生。二十一歲的楊氏懷揣著他,腆著大肚子還依舊給東家拆洗被褥。這年的夏天來得早,春天一眨巴眼就沒影兒了,剛進四月,天地就蒸得人渾身燥熱。大奶奶說:「老爺身子骨金貴,做事總要隨著節令,不過立夏是不換薄被的。二少爺火力壯,早蓋不住了,頭秋兒去天津商號學買賣,哪年回來吃不準。你先把他的被子拆洗了縫好,盛箱子里吧!」
於是楊氏就在樹蔭下鋪一面席子,把二少爺的被褥抱過來,展開,跪在上面,捏一根大號針挑斷一行行棉線,之後一手按住棉絮,把被裡被面揭下來,投進一旁的木盆里,棉絮則一面面搭在曬繩上,讓它慢慢吸收陽光,慢慢鬆軟。這時候的樹葉還沒長滿,陽光透過縫隙,篩眼般灑下來,圍著楊氏搖搖擺擺,細塵在光暈里舞動著,棉絮絲絲也相隨著漂浮,不時翹翹著落在她的發梢上,從遠處看,楊氏像添了掩映不住的白髮。
等這些活計做完,她把針別在大襟上,把席捲起來捆好,順在房檐下,就抱起木盆拐上了寨子的主街。
祠堂前的場院四圍有一圈古柏,西南角有一眼泉水旺盛的古井,井繩上常年累月拴著一個官用的柳木筲,人們用它絞上水來,倒進各自的木筲挑回家去飲用。女人們洗衣涮物則要在井沿邊上完成,因為滌過衣物的剩水不得亂潑亂灑,要倒進一旁石砌的壟溝里。壟溝連著祠堂後邊的十畝官田,官田所有收穫均用作祭祀祖先的開度,因而順手給奉先神田灌溉一兩壟莊稼,也是女人們樂意做的積陰德的事。才進到場院,肚子里的楊玉坡蹬了楊氏一腳,她忍不住晃一下,木盆險些脫手,就撂下盆,用手撫撫肚子,又繞到後邊捶兩下腰,心裡盤算:「娃子就該這幾天生的……」想至此,一絲擔心甚或恐懼的感覺在心裡悠蕩起來。她用腳把木盆踢蹭到井沿,回身向毛府西院走去。大寬今天沒出車,讓他來給絞幾桶水吧!
西院是長工、短工和牲畜們住的院落,西牆根一溜搭著騾馬棚、豬圈、雞窩,南牆根堆著穀草、麥秸、棉花柴,東牆是與東家院落的隔牆,從風水和安全的角度考慮不能堆東西,空著,北面則是三間團瓢,隔出來一間壘著給牲畜們炒料的爐灶,一側矗著三口黑釉大缸,一個用來貯水,一個存了谷糠,一個存了高粱,是給牲畜備的口糧,裡邊兩間盤上土炕,睡人,屋地則堆著農具、繩索、荊筐。農忙時大寬和楊氏就在這裡住,農閑了則回寨子東頭自己的家,把這間屋讓給短工們打尖。現在春忙,兩口子搬了過來。大寬是負責伺候車馬的,鍘草、炒料、運糞、墊圈等等,只要眼裡出氣就有干不完的活兒。今兒他說要給馬圈墊土,么的圈門口沒他呢?
楊氏怔了一下,就要喊,但冥冥中感覺似乎有什麼異常,就心跳臉熱起來,再次撫撫肚子,安慰一下楊玉坡,朝團瓢走去,就要邁上台階時,屋內一聲女人的尖叫抖出來。儘管丈夫壓抑著不出聲,但她已分明感到了他伴隨這呻吟的大聲喘息……她停下腳的當口,身後的院門「咣當」了一下,還未及回身,楊玉坡又蹬了她一腳,這一腳蹬在她心口上,她「哎喲」一聲,就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