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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個廟，廟裡有個嘻哈老頭講故事，講什麼故事呢？講個畜生的故事吧……
罵人罵「畜生」，已是非常惡毒了。但我卻很不以為然，我認為罵人罵「畜生」，實在不能算罵人，甚至可能是大大「抬舉」了被罵者。因為畜生即動物，動物有何不好？
我從小就與畜生（動物）有不解的淵源和極深的感情，家裡養過雞、養過兔、還養過豬，不但因此學會了勞動，也懂得了愛心、責任和友誼。
至文革期間，天天搞運動搞鬥爭，結果自然人人自危，有些人就不得不採取出賣的方式以求自保。於是「出賣」就迅速成為一種社會「常態」，人與人之間的互信跌到冰點，同事、下屬、上司、師長、朋友、甚至親人都可以出賣，也未必可信！而此時唯一可信的反而是——畜生！
再到上山下鄉，剛開始與幾個同學在一個生產隊，後由於母親妹妹早於我被趕下農村，無法適應農村生活而陷於日益的困頓，萬般無奈，我只好放棄所謂「下鄉學生」的身份，冒今後無法回城的巨大風險，搬到我母親和妹妹居住的生產隊。恰在這個階段，我認識了更多可愛、可信、聰明、忠誠、極通人性的畜生朋友。
直至今天，我依然與許多可愛的動物共同生活，例如馬、狗，還有貓、鸚鵡、海魚……但現在和我在一起的動物生活實在太優渥了，像我的一群馬，養尊處優、專人護理，連洗澡都要用「飄柔」，真是夠腐敗；像我的幾隻狗，其中一隻松獅外號就叫「大腐敗」，凡是狗該乾的事它一概不會，它自己都根本不認為自己是狗。飽食終日就在我書房「博覽群書」（實為呼呼大睡），可見糟糕！因此實在乏善足陳。我要講的，是幾隻與我患難與共的動物。
一、「傻白」（兔子）
我的第一個動物朋友是一隻純白色的兔子，叫「傻白」。其年母親剛從城市被支邊支到西北當小學教師。西北物質極貧乏，許多老師家裡多會飼養一些雞鴨或兔子來改善生活。我家看著眼饞也想試試，母親就從集市買了幾隻兔子。
這下我可高興壞了，跑前跑后幫著母親用撿來的廢磚頭塊砌了個兔子窩。小兔子里其中有一隻是白色的公兔，紅眼睛、長耳朵、一身雪白的長毛，憨憨傻傻非常漂亮，我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傻白」。
有了兔子我和妹妹就有活幹了，母親給我們各自準備了一個小筐和一把小鏟子，天天要到學校附近的田間地頭挑青草喂兔子。兔子越長越大，因此所需青草也就越來越多。兔子繁殖很快，「傻白」有了許多後代，我和妹妹挑草的任務和責任也就日益繁重。
有一年母親暑假帶著妹妹回城探親，故意把我一人留下照顧兔子（時年我八歲）。一月後母親回來，發現我光著腳、赤著膊、頭髮又長又臟、渾身曬得黝黑，已與野孩子無異，但一群兔子卻非常健康，不但一個不少，還多出了一窩，這當然是「傻白」的功勞，母親大喜，著實誇獎了我！
有個頭疼的問題，兔子善打洞，尤其是「傻白」更是箇中高手，一開始只是在兔窩下面打個大洞，洞里溫暖潮濕、冬暖夏涼，「傻白」就和它的妻妾子女待在洞里享受，直到我和妹妹挑來青草喂它們時，它們才會一個個爭先恐後跑出洞外吃青草。
如此倒還相安無事，問題是「傻白」打洞越打越大、越打越深，最後竟然打穿了院牆，它帶著它的妻妾子女——成功越獄了！
我們大吃一驚，發動群眾大家幫忙找回兔子，然後趕快設法把洞堵住，不承想「傻白」根本不在乎，堵一次它就會從其他地方「另闢蹊徑」。我們不斷防堵只是徒勞！但「傻白」並不傻，每到我和妹妹挑來青草，站在院牆邊大聲呼喚，不一會「傻白」就會領著它的全體家族成員回到窩裡吃草。
然而這樣「和平相處」的局面也沒有維持多久，「傻白」很快發現外面多得是青草，根本無需回來吃，於是就不再回家，它們成了一群名副其實的野兔子。我們和「傻白」朝夕相處，早已有了感情，根本捨不得吃它們，跑了也就跑了，倒也並不懊惱。
從此我就只能在學校附近的野地里看到「傻白」，或許是因為「傻白」的品種使然，又或許是因為在野外的生活無拘無束，總之「傻白」越長越大，變成一個比一般兔子大得多的「大傻白」，我已根本抱不動它了。我和妹妹呼喚它，它就會一蹦一跳的跑過來，和我們玩耍一陣，又帶領它的妻妾和兔子兔孫揚長而去。學校附近的老師和村民都認識「傻白」，因此「傻白」全家倒也安全。
我曾經多次看見「傻白」為保護自己的「妻妾子孫」而與村裡的狗兒搏鬥，以至附近村裡的土狗後來都不敢輕易惹這個巨大而兇悍的「大傻白」。也曾經看見當「傻白」發現天上有老鷹時，迅速帶領兔群剎那間無影無蹤……
直到三年自然災害來臨，我們就再也沒有見到「傻白」……
我人生中最早懂得的道理中，有許多是我與「傻白」相處時學習和感悟的：
１、懂得了勞動和勤奮的重要並付諸實踐！
２、明白了責任和承擔的份量並挺起雙肩！
３、感悟了自由的可貴並需以生命去爭取！
４、「傻白」教我「領袖」的職責與風範！
我應該衷心謝謝「傻白」——我童年的摯友夥伴、人生的啟蒙老師！
二、「朝天望」（老牛）
「朝天望」其實是一頭老黃牛。西北農村牲口是集體飼養的，因此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個牲口棚和飼養員。農村牲口不外乎有馬、騾（馬騾及驢騾）、牛、驢。馬和騾子最金貴，是拉大車用的，只有生產隊的「車把式」才有資格和能力駕馭。一般農活如犁地、耙地、送糞、運糧、拉磨都是由驢和牛完成的。
牛和驢體力性格自然有區別，有的強壯、力大、耐久，有的瘦弱、力小、不耐久。因此村民下地勞動，當然就希望選擇強壯力大耐久的牲口，這樣幹活又快又不累，能夠早些回家吃飯休息。
我們生產隊里牲口能力排名倒數第一的是一條老黃牛，外號「朝天望」。「朝天望」體型碩大但瘦骨嶙峋，走起路來慢慢騰騰四平八穩，你急他不急。最大的問題是這頭老牛有一個非常令人憎惡的習慣，每當幹活干到緊要處，「朝天望」就會突然之間撲通一聲卧下，再也不肯起來。此時任憑你鞭打腳踢喝斥責罵，「朝天望」兩個眼睛直勾勾的翻天，就是一動不動！什麼時候歇夠了它才會自己起來。「朝天望」的外號便由此而來，這條死牛簡直可以用「聲名狼藉、神憎鬼厭」來形容。
村民全都不願意被分配到它，因為一旦不幸與「朝天望」合作，就意味著必然不能按時收工。村民一旦被分配到「朝天望」，往往就會捨棄趕牛的皮鞭而換上一根杯口粗的棍子，以便「朝天望」卧下時暴打它。因此「朝天望」身上、尤其是屁股上總是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久而久之「朝天望」的屁股就變成一大片黑褐色厚如樹皮的「鎧甲」，上面早已沒有一根牛毛！
一次，我不幸被分配使用「朝天望」，當日的農活是用小車向地里送糞，因此必須「多拉快跑」，以便儘快完成任務休息吃飯。當我氣喘吁吁正乾的緊張賣力的緊要關頭，「朝天望」撲通一聲卧下了，我急得滿頭大汗，圍著它又踢又罵，卻完全無濟於事，想來「對牛彈琴」應該與「對牛叫罵」是一個效果。村民們一個個趕著小車從我身邊過去，幸災樂禍的大叫：哈哈「朝天望」又朝天望了！
我看著老牛一籌莫展，罵不聽、哄不動、踢無用、又實在不具備村民們的「暴力」天賦。無奈之下我乾脆與它並排躺下，兩個眼睛也看天，我想看看「朝天望」究竟在看天上的什麼。然而天上什麼也沒有，沒有玉皇大帝、沒有耶穌，沒有任何神靈助我，這才是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
俄頃「朝天望」歇夠了，自己翻身起來繼續工作，我喜出望外，趕緊跟在它後面繼續幹活，但此時主次關係顯然已被顛倒：它為主，說了算，我服從，跟著干，還要不時小心翼翼的表揚它，哪裡還敢打罵……那天待我回到家裡，別人早已吃過飯了——倒霉！
一次我又被分配到了「朝天望」，心中暗暗叫苦，果然活干到一半「朝天望」又故技重施，轟然倒地、抬頭望天。我心中早已打定輸數，明知打也白打、罵也白罵，於是乾脆省點力氣，直接和它一起躺下看天。「朝天望」似乎有點奇怪：這傻小子今天怎麼不打我？我也不理它。
閑極無聊反而從田邊拔了一些青草放到它嘴邊，牛吃草、我看天，各得其樂。沒想到「朝天望」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提前翻身站了起來，這次可真輪到我朝天望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啥也別說了，趕緊幹活！那一天我只比別人晚了一點點時間回家——幸運！
從此「朝天望」就認識了我，每次到牲口棚領牲口，它就會主動跑到我跟前，我也樂意要它，只是每次我都會事先準備一些青草或一把黑豆（問飼養員老劉頭要的），以備「朝天望」卧下時喂它。而從此「朝天望」越來越少賴皮卧倒，當然，只有我用時不卧，別人用卧得更厲害！於是它乾脆就成了我的「私家專用牛」。
幾年後（我在農村共生活了５年１０個月零２９天）我終於離開農村被分配到縣裡的工廠，而我母親及妹妹則依然呆在農村。一日我從廠里回家，一進村就聽見村裡的孩子大聲告訴我快到隊部去領牛肉，今天分牛肉！我心中一凜，立即意識到可能是「朝天望」出事了。
西北農村牲口是非常重要的勞動力，輕易絕對不能隨便宰殺，宰殺牲口是必須經人民公社一級批准的，除非實在老弱得不能繼續勞作，才會被批准宰殺，而我知道村裡最老的牲口當時就是「朝天望」了。
趕到村隊部，只見臨村請來的屠戶正在分肉（特別說明：當年西北農村屠戶分三類，一類為殺豬宰羊屠狗者，此類屠戶十分尋常，基本村村都有；二類是回民，宰羊必須是「阿訇」，宰羊時需念經，口中還念念有詞：「阿彌子阿薩弘，怨刀子不怨人」……實在是非常天真和「自欺欺羊」；第三類是專門宰牛的屠戶，十分難找，其主要原因是因為西北農村特別敬重牛，認為牛有神護，一般屠戶絕不肯宰牛，怕遭天譴報應。宰牛者只能由無兒無女的「絕戶頭」承擔，而且還要這個「絕戶頭」肯宰和會宰，因此十分難找。）。我遠遠看到樹上搭著那張熟悉的牛皮，便已確定是「朝天望」無疑。
村民們多數派各家小孩來領肉，他們圍著臨時用門扇架起的肉案，大呼小叫、興高采烈領取了屬於自家的那份牛肉，便作鳥獸散。
據說，那天上午「朝天望」正在地里吃草，孩子們聽說公社批准宰殺「朝天望」，便大呼小叫高喊：殺牛了，要殺「朝天望」了……「朝天望」聽見人群喧鬧，似乎早已明白大限已到，並不逃跑，靜靜的跟著去拉它的飼養員老劉頭一步一步走回來，然而滿眼都是淚水，走到我家門口，便站住不動，伸著脖子牟牟直叫，母親和妹妹出來，給它一些青草，它不吃，搖搖頭繼續跟著老劉頭走，淚水浸滿整個牛頭，撒了一路……
人走光了，飼養員老劉頭獨自蹲在一邊一個勁抽旱煙，看見我，只說了一聲：「朝天望」找過你，你不在……我追悔莫及、淚如泉湧……
天黑了，案板上只剩下兩小堆紅得發黑的牛肉，非常噁心和恐怖，一堆是老劉頭的（他從不吃牲口肉），一堆是我家的。我看看老劉頭的臉，竟與「朝天望」屁股上的牛皮和那兩堆牛肉一個顏色！許久許久，我和老劉頭拿鐵鍬挖了個坑，把兩堆肉和殘存的牛頭牛骨埋進坑裡。
老劉頭從懷裡掏出一瓶白酒，自己喝了一口，把酒瓶遞給我，我喝下了此生第一口白酒——辛辣、苦澀、非常難喝！
行文至此，我突然醒悟「朝天望」根本沒死！它已魂化、與我相融，成為我性格中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回想起來，「朝天望」竟沒有須臾離開過我，它教我做人、教我做事，陪伴我走過了無數艱難險阻、直至今天，事實上我已經百鍊成「牛」，我其實就是「朝天望」！
我再次抬頭望天：願「朝天望」在天之靈安息，我謝天、謝地、謝蒼生！
三、「坦克」（烏龜）
烏龜，俗稱「王八」，罵人罵王八，已十分難聽。我卻因緣際會，養過一隻十分巨大的「大王八」。
那時已是國內改革開放初期，一次我與幾個朋友上街，忽聽前面有人喧鬧，走近一看，原來是管市場的幾個治安員抓住了一對江湖賣藝的父女（吞劍、噴火、翻跟頭、賣丸藥）。男的身材健壯，約三十多歲，正在苦苦哀求治安員放過他們，女孩約七八歲，滿臉驚恐，抱著其中一個治安員的大腿哭，治安員一抬腳，小女孩便飛了出去，江湖漢子急了眼，便欲動手。
我一看事情要鬧大，立即趕過去向幾個治安員說好話：兄弟，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認真？看在大家面子上放了他們。人群中許多人高聲附和，還真有點路見不平齊聲吼的架勢。治安員見勢不妙，也便借坡下驢悻悻然走了。
我往家中走去，突然似乎感覺有人在跟著我，一回頭，沒人。再走，還是感覺不對，猛回頭，赫然發現那兩個江湖父女真的跟在我身後。我慍怒，走過去質問：為什麼跟著我？江湖漢子滿臉陪笑，回答倒是十分簡單：看你就是好人，想跟你討口飯吃……
這倒簡單，我二話不說帶他們去小餐館吃了個肚兒圓，當晚這父女倆就在我客廳蜷縮著住了一晚。得知江湖漢陝北人，姓張，女兒叫「醜醜」，醜醜大眼睛，眉清目秀根本不醜，老張說他們鄉下有個習俗，娃娃起個粗點的名字閻王爺不注意，因此好養活，名字起得太嬌貴反而不好……
要說丑老張才丑，後來我乾脆就叫他「老丑」。三十多歲一臉滄桑，活人倒更像個死鬼，笑起來像哭，尤其是晚上在我家路燈底下突然「閃現」時，活脫一具殭屍！我老罵他：生得丑不是你的錯誤，但你總咧著個歪嘴怪笑，突然跑出來嚇唬人就是你的不對……
此後這父女倆繼續行走江湖，來無影去無蹤，但只要來到我家附近，便會不客氣找我蹭頓飯吃，再在客廳借住一宿，倒也相安無事。
話分兩頭，我有個朋友，忽一日急匆匆跑來找我，說他有三個兄弟在家鄉被人欺負，逼急了，三人一天晚上把那幕後主使的狗官打了個滿地找牙，半死不活的扔在醫院門口，連夜出逃投奔了他。朋友家上有老下有小，家中實在無法收留這三個「綠林好漢」，無奈之下只好跑來求我。
我當時孑然一身、光棍一條，住著一套二室一廳，條件已算相當不錯。我說住可以，房間只有一間，且無床鋪，管住不管吃。朋友一聽喜出望外：可以可以，他們打慣地鋪絕對沒問題，吃飯他們自己解決！一高興就語無倫次：要不這段期間你的伙食也歸我解決？我飛起一腳：去你的！當我是要飯的？
當晚朋友就帶著三條大漢來到我家，領頭一個身材高大十分彪悍，向我一抱抱拳，說了聲謝謝便退在一邊；另一個同樣身材高大，但體形略瘦，顯得十分精幹靈動，同樣抱拳道聲謝謝就不再說話；第三個身材略矮，肩上背了個十分奇怪的大肚子樂器。一看便知，三個都是練家子。初次見面，都不免有些尷尬。
我首先打破僵局，主動過去問第三條大漢：這是什麼？答：吉他。吉他？那是我生平第一見到這種洋樂器。他見我感興趣，橫過吉他用手一撥弄，吉他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美妙的樂曲立即縈繞客廳，大家臉上有了笑容，緊張而生疏的氣氛頓時緩解。
此後這「三劍客」便在我家住下，相識之後知道三人均祖籍山東，領頭的老大外號「老狼」，第二個叫「楞子」，第三個善彈吉他，我就直接叫他「吉他」。三人很少出門，十分安靜，晚上會喝些啤酒，彈著吉他唱歌，但怕影響我休息，一般１２點前就會停止，因此也是相安無事。
有時醜醜父女過來投宿，我家便儼然一個「小江湖」！人多自然熱鬧，三劍客與醜醜父女非常投緣，簡直是惺惺相惜、相見恨晚。尤其是醜醜，極乖巧，只要她一來，所有房間就會立即從「豬窩」變得「窗明幾淨」，端茶倒水則更加不在話下。大家相處非常和睦。
忽一日我開車回到小區門口，值班保安對我說：你快去看看吧，那父女倆又來了，還扛了一隻大烏龜！烏龜？我一頭霧水、莫名其妙，我急忙來到家門口，果見醜醜父女站在我家門前，地下趴著個灰乎乎的大傢伙，走近一看，果然真是一隻巨大的烏龜！
老丑興匆匆把烏龜搬進客廳，我這才仔細打量它，只見龜殼有幾處明顯的破裂，色彩灰暗，十分難看。我問老丑怎麼回事？老丑說它倒騰了幾隻大烏龜賣給餐廳賺點錢，剩下這一隻實在太難看，餐廳老闆還怕是只病龜，所以賣不出去，就想著送來孝敬我。哈哈，我只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怎麼變成「滴水之恩當以龜相報」？
老丑開始滔滔不絕講了一大堆吃烏龜的好處，什麼延年益壽、長生不老、理中補氣、包醫百病的一大堆廢話，甚至還說能夠增加性慾。我心想老子連女朋友都沒有，增加性慾豈不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兼且沒事找事？氣得我狠狠踹了他一腳，罵他直接就是個——烏龜王八蛋！
再說了，我家只有下速食麵的小鍋，連這烏龜半個爪子都盛不下，怎麼燉這隻巨龜？簡直是異想天開！我越想越氣，繼續破口大罵，要他立即把這隻丑得要命的死烏龜拿走。氣不打一處來，又去踹他。老丑拚命躲，一邊陪著笑臉：不要就不要，我拿走就是，別踹了……
醜醜在一邊直樂，還幫著我假裝也踹他爹，說烏龜多可憐，叫她爹別販他偏要販……三劍客見狀也出來跟著起鬨，圍著烏龜評頭品足，老狼建議不能要，楞子說應該留下，「吉他」說乾脆放生，又猜這烏龜的品種，又猜這烏龜的年齡，有說五十的、有說五百的、還有說起碼八百……簡直是亂了套！
老丑終於拿走了烏龜，家裡恢復平靜。但萬想不到第二天這個天殺的老丑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違，又扛了一隻烏龜回來！只是此龜不同彼龜，這隻烏龜龜殼烏黑鋥亮，十分漂亮！
我大吃一驚，問老丑：你從哪又弄來一隻烏龜？想找死呀？跑過去又要踹他。老丑邊躲邊解釋：不是不是，這還是昨天那一隻，馬上就送走了！
我更加奇怪，兩隻烏龜截然不同，怎麼可能是同一隻？一問，老丑才說了實話，原來昨天老丑見我不要烏龜，心想還是得把它賣掉，但烏龜太丑怕沒人要，忽然發現門后我的一管黑鞋油，就順手「順」走了。分幾次打在烏龜殼上，結果我一管鞋油統統被用光，烏龜卻脫胎換骨、變得烏黑鋥亮！
我立即對老丑肅然起敬。這叫「龜別一日當刮目相看」！這真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啥鳥人就會琢磨啥鳥事——簡直太有才了，虧他想的出來！
老丑說烏龜經過「整容」，果然在街上被一個餐廳老闆看中，要他晚上給送過去。我心中頓時一沉，當機立斷：烏龜既已送我，便不許再賣，留下！
自此這隻烏龜就留在我家，整天伸著個長長的腦袋，雄赳赳、氣昂昂、神氣活現到處爬，活像一輛坦克車，我們乾脆給它起了名字叫「坦克」。
大家都喜歡「坦克」，每天喂它一些鮮肉，「坦克」吃得津津有味，吃飽了就繼續開動、滿屋亂爬，爬累了就找個地方睡大覺，三劍客力氣大，每天把「坦克」抬到浴缸里給它洗澡游泳，如果醜醜在，就會幹脆跳進浴缸幫「坦克」洗，那時浴室就會上演一出「金童戲龜」、「水漫金山」……
一天「吉他」突然宣布說當日是他的生日，說要慶祝，大家自然高興，興頭頭到外面買了各種吃食冷盤、生日蛋糕和幾箱啤酒回來為他祝壽。
喝得興起，「吉他」開始彈奏，老狼和楞子就用嘶啞的嗓音乾嚎，聲音十分蒼涼。此時醜醜父女也加入了進來，一開聲便舉座皆驚！原來老丑陝北人，父女倆的信天游出神入化、絕對專業！一個豪放悠遠，一個婉轉甜美，簡直是餘音繞梁、技驚四座！
「吉他」遇到知音，便抖擻精神，房間太小凳子不夠，他居然看中了「坦克」，跑過去一屁股坐在「坦克」背上彈吉他，我吃一驚，怕「坦克」受不了，不承想「坦克」不但不反抗，反而縮回四個爪子，一副滿不在乎、甚至非常享受的樣子，伸著個腦袋東張西望聽大家唱歌。
輪到切生日蛋糕，該「吉他」吹蠟燭時，大家自然讓他許願，「吉他」閉目沉思片刻，卻突然放聲大哭！眾人大驚，一問，原來「吉他」說他想家了，說他自己是混蛋，不孝順，對不起爹媽……
這一下可就壞了事，所有的人開始動容，歌聲變成哭聲！「吉他」哭得最凶，坐在「坦克」背上乾嚎；其次就是醜醜，說想娘了，這還了得，哭了個梨花帶雨、驚天動地；我也早已鼻涕眼淚……
還好老狼及時清醒，擦一把眼淚大聲喝斥：好好過生日嚎個屁呀，統統給我收聲！走過去照「吉他」的屁股就是一腳，「吉他」一個跟頭從「坦克」背上翻了下去……你別說這一腳還真靈，哭聲停了。那一晚，除醜醜外，全部大醉！
第二天大家陸續醒來，卻發現「坦克」似乎有些不對勁，平時它早已到處「巡視」，今天卻一動不動。我們大驚，圍著「坦克」翻過來倒過去檢查，結果發現「坦克」在「打呼嚕」！哈，這死烏龜是睡著了！
再仔細觀察，我恍然大悟，地下橫七豎八倒了一大堆啤酒瓶子，其中一些沒喝完流了一地，結果讓「坦克」給「咪西」了！哈哈，這死烏龜是喝醉了！（許多動物都會喝啤酒，如馬、牛、狗、甚至鸚鵡都會喝）。
半年後，三劍客打的人犯了事，反而被抓了起來。危機既然解除，便又應了那句老話：「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三劍客該走了（此三人現在美國），那一晚自然又是一夜無眠、一醉方休。三劍客一個個過來死命摟（箍）著我不放，我幾乎窒息，當時心想「坦克」的「馬甲」能給我穿上就好了……
三劍客羅羅嗦嗦對我講了一大堆兩肋插刀、生死相依的廢話。「吉他」那一晚不再坐「坦克」了，反而躺在地上讓「坦克」坐在他肚子上，摟著「坦克」也說了一大堆肝膽相照、惺惺相惜的廢話……
老丑自然也是感慨萬千、不勝唏噓，說了無數感謝不盡、來日方長的廢話……醜醜大哭，眾人又是百般勸慰，又是慷慨承諾……
不久，醜醜父女也回了老家，我又變成一個人，自然無法照料「坦克」，於是就想把它放生。
離我家約５０公里處有一座山，山裡有個廟，廟裡有個老和尚，我認識。山腳下有個大湖，是善信們放生的絕佳選擇之地。
我找到老和尚，把「坦克」的故事以及放生「坦克」的想法告訴了老和尚，老和尚自然欣然同意。於是我開車把「坦克」送到廟前山腳下的湖邊，老和尚輕撫「坦克」，告訴我此龜年紀已經不小，故有相當靈氣。
老和尚和我一起把它送到水邊，「坦克」一頭扎進水裡，便向湖中游去，但很快它停止遊動，回過頭來凝望我們，我們向它揮手，它便再次向前游去，但不一會又再次回頭凝望，如是多次！我滿眼淚水、什麼都看不清楚……
此後我經常拜訪老和尚，自然順便也想看看「坦克」，但我卻再也沒有見到它。老和尚告訴我「坦克」並不喜水，因此一直隱在山中，他和徒兒們進山，說有幾次見過「坦克」。
一日我與老和尚在湖邊品茶，老和尚忽然心有所動，凜然告訴我：「坦克」走了。我並不確信，但深感無盡的惆悵……
願「坦克」走好，願「坦克」用它那無比寬大的脊背——普渡眾生！
四、「九命」（貓）
我下鄉時隔壁不遠住著我們生產隊的「貧協主席」，貧協主席外號「沒屁眼」，他老婆姓董，外號「董爛子」。這兩個活寶聽外號就知道是啥貨色，「懶、饞、貪、蠢、凶」五項全能。
他家鬧老鼠，於是不知從哪裡弄了只小花狸貓養在家裡，但這兩個吃貨連自己都管不好，哪有本事管貓。而且貓太小還不會抓老鼠，「董爛子」就更加不待見它，小花貓經常挨餓挨打，於是常常「離家出走」跑到我家。
母親看它可憐，給它一些吃的，想不到這隻小貓居然就賴著不走了，這下可難為了我們，別看這小貓可憐，但也是「貧下中農」的家庭成員，我們哪敢收留？於是一次次給「董爛子」送回去，但這隻貓的「階級立場」似乎不太堅定，送一次它跑回來一次。
最後一次「董爛子」把它暴打一頓，用麻繩綁在家裡柱子上，結果它半夜咬斷麻繩又跑到我家，不敢進門，在大門口喵嗚喵嗚叫，母親開門一看，小貓咬繩子咬得滿嘴是血，脖子上還有一個箍得很緊的麻繩圈，渾身是傷，有幾處連毛都沒了，躺在門口奄奄一息……
母親大驚，立即去找「董爛子」進行「商務談判」，說給她白做２件衣服（母親在農村「搖身一變」已經從教師成為「裁縫」）作為換貓的代價。「董爛子」早已煩透了這隻死貓，一聽還白給做衣服，立即眉開眼笑，滿口答應把貓送給我們。
俗話說貓有九條命，我絕對相信！這隻半死不活的小貓在我家沒幾天就又活蹦亂跳活了過來，真是命大！我們全家高興，給它起了個名字叫「九命」。
但我們對「九命」卻有戒心，其一，「九命」成分好，出生於「貧下中農」家庭，嚴格來說我們這些「知識分子」家庭是它的「階級敵人」，不知道哪天它會不會突然「覺悟」，估計就會舍我們而去；其二，俗話說「狗忠貓奸」，看來是有些道理，「九命」舍其原主而投奔我們，似乎更加證實貓是奸臣養不家的說法。
然而我們錯了，「九命」終其一生都沒有離開我家！「九命」對我全家好，但最好的絕對是我母親。「九命」很快長大了，一天半夜，我們突然聽見「九命」發出一種非常急促而興奮的叫聲，急忙點亮煤油燈，吃驚的發現「九命」居然抓了三隻老鼠回來，整整齊齊擺在地上，顯然，它嗚嗚叫是讓我們看看它的「戰利品」，哈哈，「九命」會抓老鼠了！我們大聲表揚它，母親讓它趕快吃掉這些老鼠。
誰知母親吹燈之後，「九命」叫得更厲害，母親再次點燈查看，「九命」居然把地下的老鼠用嘴叼起，跳到炕上往我母親手掌里送……我們這才真正恍然：天哪，「九命」在報恩！「九命」要報恩！那一夜，母親不撒手地摟著「九命」直到天亮……從此「九命」在家裡的地位至高無上！
一般家貓多數呆在家裡，或自己到處玩耍，但「九命」則完全不同，她實在是更像一條忠實的狗，母親下地幹活，「九命」必然跟隨左右，天氣暖和時「九命」就在母親身邊的田間地頭嬉戲玩耍，冬天則會自己找一個背風的土坡瑟縮成一團，直到母親收工回家，「九命」就會一個箭步竄上母親的肩膀，添著她的臉一起回家。
母親有時會在家替村民做衣服以換取工分，「九命」就會乖乖在家陪母親，天氣暖和時它會圍著母親轉，冬天天冷時「九命」會跳上母親的頭頂，盤成一個毛茸茸的、非常漂亮「帽子」。時間一長母親受不了，就要「九命」下來，「九命」就會跳到母親的肩膀，用一種非常舒適而奇怪的姿勢，把自己變成一條長長的圍脖，圍在母親的脖頸——不離不棄！
一年冬天冷得出奇，我家那時被安排居住在一戶村民家搭建的柴房裡，柴房四面透光（承日月星辰光照），八面來風（受東南西北風嘯），冬天自然形同冰窖。為禦寒我們就盡量把火炕燒得燙一些。
不想有一晚燒得太燙，半夜把褥子給點著了，我們全家睡著，哪知大禍將臨，此時忽聽「九命」發出聲聲刺耳的怪叫，用爪子拚命扒拉我們，被驚醒的我們赫然發現火炕一邊已經是火光熊熊！
此時的「九命」居然開始用爪子拚命撲擊火苗，其速度之快匪夷所思！我反映最快，立即撲向水缸舀起一盆水就向著火的被褥潑去……火滅了，「九命」貓毛給火苗燎糊了好幾處，還被我澆了個「落湯貓」，著實狼狽。事後回想實在後怕，試想，我們住的是村民的柴房，四處都是易燃物，乾柴烈火加月黑風高，再晚一點後果不堪設想！乖乖我的老天，「九命」居然救了我們全家！
又一年冬天，我家分配的玉米秸用光了，做飯沒有柴禾，母親就只好到野地里划拉一些枯枝回家燒灶做飯，野地里的枯枝越划拉越少，母親就不得不越走越遠，一次母親走了很遠的路劃了一些枯枝回來，發現始終跟在身邊的「九命」無精打采渾身發抖，好像是病了，四個柔軟的爪子已經磨得鮮血淋漓……
「九命」是病了，走不動，也不吃，天天依偎在母親身邊，我們束手無策，只能盡量守護著它。一天傍晚，已經幾天不吃不動的「九命」突然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沖著母親喵嗚喵嗚叫了幾聲，竟然一個跟頭栽下土炕，搖搖晃晃、跌跌撞撞、掙扎著朝屋外爬去——「九命」……死了……
我以生命證實：許多時候畜生比人強多了！強多了！！強——多了！！！
後記：
行文至「朝天望」時我已無法自持，寫至「九命」報恩，我竟嚎啕！我太太驚慌失措，竟不知如何以勸，因為結婚至今，她從未見我流過淚！
是日我有私宴，近百賓朋齊聚，我身為主人，卻始終無法集中精神待客，「傻白」、「朝天望」、「坦克」和「九命」的身影、魂魄始終縈繞於我！至今亦無法平復。如此情感失控實為多年來之僅見，但我想，為它們悲哭，值！它們當得起受此一哭！
謝上蒼眷顧，願它們在天之靈顧己、顧我、顧人心！阿門……
罵人罵「畜生」，已是非常惡毒了。但我卻很不以為然，我認為罵人罵「畜生」，實在不能算罵人，甚至可能是大大「抬舉」了被罵者。因為畜生即動物，動物有何不好？
我從小就與畜生（動物）有不解的淵源和極深的感情，家裡養過雞、養過兔、還養過豬，不但因此學會了勞動，也懂得了愛心、責任和友誼。
至文革期間，天天搞運動搞鬥爭，結果自然人人自危，有些人就不得不採取出賣的方式以求自保。於是「出賣」就迅速成為一種社會「常態」，人與人之間的互信跌到冰點，同事、下屬、上司、師長、朋友、甚至親人都可以出賣，也未必可信！而此時唯一可信的反而是——畜生！
再到上山下鄉，剛開始與幾個同學在一個生產隊，後由於母親妹妹早於我被趕下農村，無法適應農村生活而陷於日益的困頓，萬般無奈，我只好放棄所謂「下鄉學生」的身份，冒今後無法回城的巨大風險，搬到我母親和妹妹居住的生產隊。恰在這個階段，我認識了更多可愛、可信、聰明、忠誠、極通人性的畜生朋友。
直至今天，我依然與許多可愛的動物共同生活，例如馬、狗，還有貓、鸚鵡、海魚……但現在和我在一起的動物生活實在太優渥了，像我的一群馬，養尊處優、專人護理，連洗澡都要用「飄柔」，真是夠腐敗；像我的幾隻狗，其中一隻松獅外號就叫「大腐敗」，凡是狗該乾的事它一概不會，它自己都根本不認為自己是狗。飽食終日就在我書房「博覽群書」（實為呼呼大睡），可見糟糕！因此實在乏善足陳。我要講的，是幾隻與我患難與共的動物。
一、「傻白」（兔子）
我的第一個動物朋友是一隻純白色的兔子，叫「傻白」。其年母親剛從城市被支邊支到西北當小學教師。西北物質極貧乏，許多老師家裡多會飼養一些雞鴨或兔子來改善生活。我家看著眼饞也想試試，母親就從集市買了幾隻兔子。
這下我可高興壞了，跑前跑后幫著母親用撿來的廢磚頭塊砌了個兔子窩。小兔子里其中有一隻是白色的公兔，紅眼睛、長耳朵、一身雪白的長毛，憨憨傻傻非常漂亮，我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傻白」。
有了兔子我和妹妹就有活幹了，母親給我們各自準備了一個小筐和一把小鏟子，天天要到學校附近的田間地頭挑青草喂兔子。兔子越長越大，因此所需青草也就越來越多。兔子繁殖很快，「傻白」有了許多後代，我和妹妹挑草的任務和責任也就日益繁重。
有一年母親暑假帶著妹妹回城探親，故意把我一人留下照顧兔子（時年我八歲）。一月後母親回來，發現我光著腳、赤著膊、頭髮又長又臟、渾身曬得黝黑，已與野孩子無異，但一群兔子卻非常健康，不但一個不少，還多出了一窩，這當然是「傻白」的功勞，母親大喜，著實誇獎了我！
有個頭疼的問題，兔子善打洞，尤其是「傻白」更是箇中高手，一開始只是在兔窩下面打個大洞，洞里溫暖潮濕、冬暖夏涼，「傻白」就和它的妻妾子女待在洞里享受，直到我和妹妹挑來青草喂它們時，它們才會一個個爭先恐後跑出洞外吃青草。
如此倒還相安無事，問題是「傻白」打洞越打越大、越打越深，最後竟然打穿了院牆，它帶著它的妻妾子女——成功越獄了！
我們大吃一驚，發動群眾大家幫忙找回兔子，然後趕快設法把洞堵住，不承想「傻白」根本不在乎，堵一次它就會從其他地方「另闢蹊徑」。我們不斷防堵只是徒勞！但「傻白」並不傻，每到我和妹妹挑來青草，站在院牆邊大聲呼喚，不一會「傻白」就會領著它的全體家族成員回到窩裡吃草。
然而這樣「和平相處」的局面也沒有維持多久，「傻白」很快發現外面多得是青草，根本無需回來吃，於是就不再回家，它們成了一群名副其實的野兔子。我們和「傻白」朝夕相處，早已有了感情，根本捨不得吃它們，跑了也就跑了，倒也並不懊惱。
從此我就只能在學校附近的野地里看到「傻白」，或許是因為「傻白」的品種使然，又或許是因為在野外的生活無拘無束，總之「傻白」越長越大，變成一個比一般兔子大得多的「大傻白」，我已根本抱不動它了。我和妹妹呼喚它，它就會一蹦一跳的跑過來，和我們玩耍一陣，又帶領它的妻妾和兔子兔孫揚長而去。學校附近的老師和村民都認識「傻白」，因此「傻白」全家倒也安全。
我曾經多次看見「傻白」為保護自己的「妻妾子孫」而與村裡的狗兒搏鬥，以至附近村裡的土狗後來都不敢輕易惹這個巨大而兇悍的「大傻白」。也曾經看見當「傻白」發現天上有老鷹時，迅速帶領兔群剎那間無影無蹤……
直到三年自然災害來臨，我們就再也沒有見到「傻白」……
我人生中最早懂得的道理中，有許多是我與「傻白」相處時學習和感悟的：
１、懂得了勞動和勤奮的重要並付諸實踐！
２、明白了責任和承擔的份量並挺起雙肩！
３、感悟了自由的可貴並需以生命去爭取！
４、「傻白」教我「領袖」的職責與風範！
我應該衷心謝謝「傻白」——我童年的摯友夥伴、人生的啟蒙老師！
二、「朝天望」（老牛）
「朝天望」其實是一頭老黃牛。西北農村牲口是集體飼養的，因此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個牲口棚和飼養員。農村牲口不外乎有馬、騾（馬騾及驢騾）、牛、驢。馬和騾子最金貴，是拉大車用的，只有生產隊的「車把式」才有資格和能力駕馭。一般農活如犁地、耙地、送糞、運糧、拉磨都是由驢和牛完成的。
牛和驢體力性格自然有區別，有的強壯、力大、耐久，有的瘦弱、力小、不耐久。因此村民下地勞動，當然就希望選擇強壯力大耐久的牲口，這樣幹活又快又不累，能夠早些回家吃飯休息。
我們生產隊里牲口能力排名倒數第一的是一條老黃牛，外號「朝天望」。「朝天望」體型碩大但瘦骨嶙峋，走起路來慢慢騰騰四平八穩，你急他不急。最大的問題是這頭老牛有一個非常令人憎惡的習慣，每當幹活干到緊要處，「朝天望」就會突然之間撲通一聲卧下，再也不肯起來。此時任憑你鞭打腳踢喝斥責罵，「朝天望」兩個眼睛直勾勾的翻天，就是一動不動！什麼時候歇夠了它才會自己起來。「朝天望」的外號便由此而來，這條死牛簡直可以用「聲名狼藉、神憎鬼厭」來形容。
村民全都不願意被分配到它，因為一旦不幸與「朝天望」合作，就意味著必然不能按時收工。村民一旦被分配到「朝天望」，往往就會捨棄趕牛的皮鞭而換上一根杯口粗的棍子，以便「朝天望」卧下時暴打它。因此「朝天望」身上、尤其是屁股上總是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久而久之「朝天望」的屁股就變成一大片黑褐色厚如樹皮的「鎧甲」，上面早已沒有一根牛毛！
一次，我不幸被分配使用「朝天望」，當日的農活是用小車向地里送糞，因此必須「多拉快跑」，以便儘快完成任務休息吃飯。當我氣喘吁吁正乾的緊張賣力的緊要關頭，「朝天望」撲通一聲卧下了，我急得滿頭大汗，圍著它又踢又罵，卻完全無濟於事，想來「對牛彈琴」應該與「對牛叫罵」是一個效果。村民們一個個趕著小車從我身邊過去，幸災樂禍的大叫：哈哈「朝天望」又朝天望了！
我看著老牛一籌莫展，罵不聽、哄不動、踢無用、又實在不具備村民們的「暴力」天賦。無奈之下我乾脆與它並排躺下，兩個眼睛也看天，我想看看「朝天望」究竟在看天上的什麼。然而天上什麼也沒有，沒有玉皇大帝、沒有耶穌，沒有任何神靈助我，這才是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
俄頃「朝天望」歇夠了，自己翻身起來繼續工作，我喜出望外，趕緊跟在它後面繼續幹活，但此時主次關係顯然已被顛倒：它為主，說了算，我服從，跟著干，還要不時小心翼翼的表揚它，哪裡還敢打罵……那天待我回到家裡，別人早已吃過飯了——倒霉！
一次我又被分配到了「朝天望」，心中暗暗叫苦，果然活干到一半「朝天望」又故技重施，轟然倒地、抬頭望天。我心中早已打定輸數，明知打也白打、罵也白罵，於是乾脆省點力氣，直接和它一起躺下看天。「朝天望」似乎有點奇怪：這傻小子今天怎麼不打我？我也不理它。
閑極無聊反而從田邊拔了一些青草放到它嘴邊，牛吃草、我看天，各得其樂。沒想到「朝天望」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提前翻身站了起來，這次可真輪到我朝天望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啥也別說了，趕緊幹活！那一天我只比別人晚了一點點時間回家——幸運！
從此「朝天望」就認識了我，每次到牲口棚領牲口，它就會主動跑到我跟前，我也樂意要它，只是每次我都會事先準備一些青草或一把黑豆（問飼養員老劉頭要的），以備「朝天望」卧下時喂它。而從此「朝天望」越來越少賴皮卧倒，當然，只有我用時不卧，別人用卧得更厲害！於是它乾脆就成了我的「私家專用牛」。
幾年後（我在農村共生活了５年１０個月零２９天）我終於離開農村被分配到縣裡的工廠，而我母親及妹妹則依然呆在農村。一日我從廠里回家，一進村就聽見村裡的孩子大聲告訴我快到隊部去領牛肉，今天分牛肉！我心中一凜，立即意識到可能是「朝天望」出事了。
西北農村牲口是非常重要的勞動力，輕易絕對不能隨便宰殺，宰殺牲口是必須經人民公社一級批准的，除非實在老弱得不能繼續勞作，才會被批准宰殺，而我知道村裡最老的牲口當時就是「朝天望」了。
趕到村隊部，只見臨村請來的屠戶正在分肉（特別說明：當年西北農村屠戶分三類，一類為殺豬宰羊屠狗者，此類屠戶十分尋常，基本村村都有；二類是回民，宰羊必須是「阿訇」，宰羊時需念經，口中還念念有詞：「阿彌子阿薩弘，怨刀子不怨人」……實在是非常天真和「自欺欺羊」；第三類是專門宰牛的屠戶，十分難找，其主要原因是因為西北農村特別敬重牛，認為牛有神護，一般屠戶絕不肯宰牛，怕遭天譴報應。宰牛者只能由無兒無女的「絕戶頭」承擔，而且還要這個「絕戶頭」肯宰和會宰，因此十分難找。）。我遠遠看到樹上搭著那張熟悉的牛皮，便已確定是「朝天望」無疑。
村民們多數派各家小孩來領肉，他們圍著臨時用門扇架起的肉案，大呼小叫、興高采烈領取了屬於自家的那份牛肉，便作鳥獸散。
據說，那天上午「朝天望」正在地里吃草，孩子們聽說公社批准宰殺「朝天望」，便大呼小叫高喊：殺牛了，要殺「朝天望」了……「朝天望」聽見人群喧鬧，似乎早已明白大限已到，並不逃跑，靜靜的跟著去拉它的飼養員老劉頭一步一步走回來，然而滿眼都是淚水，走到我家門口，便站住不動，伸著脖子牟牟直叫，母親和妹妹出來，給它一些青草，它不吃，搖搖頭繼續跟著老劉頭走，淚水浸滿整個牛頭，撒了一路……
人走光了，飼養員老劉頭獨自蹲在一邊一個勁抽旱煙，看見我，只說了一聲：「朝天望」找過你，你不在……我追悔莫及、淚如泉湧……
天黑了，案板上只剩下兩小堆紅得發黑的牛肉，非常噁心和恐怖，一堆是老劉頭的（他從不吃牲口肉），一堆是我家的。我看看老劉頭的臉，竟與「朝天望」屁股上的牛皮和那兩堆牛肉一個顏色！許久許久，我和老劉頭拿鐵鍬挖了個坑，把兩堆肉和殘存的牛頭牛骨埋進坑裡。
老劉頭從懷裡掏出一瓶白酒，自己喝了一口，把酒瓶遞給我，我喝下了此生第一口白酒——辛辣、苦澀、非常難喝！
行文至此，我突然醒悟「朝天望」根本沒死！它已魂化、與我相融，成為我性格中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回想起來，「朝天望」竟沒有須臾離開過我，它教我做人、教我做事，陪伴我走過了無數艱難險阻、直至今天，事實上我已經百鍊成「牛」，我其實就是「朝天望」！
我再次抬頭望天：願「朝天望」在天之靈安息，我謝天、謝地、謝蒼生！
三、「坦克」（烏龜）
烏龜，俗稱「王八」，罵人罵王八，已十分難聽。我卻因緣際會，養過一隻十分巨大的「大王八」。
那時已是國內改革開放初期，一次我與幾個朋友上街，忽聽前面有人喧鬧，走近一看，原來是管市場的幾個治安員抓住了一對江湖賣藝的父女（吞劍、噴火、翻跟頭、賣丸藥）。男的身材健壯，約三十多歲，正在苦苦哀求治安員放過他們，女孩約七八歲，滿臉驚恐，抱著其中一個治安員的大腿哭，治安員一抬腳，小女孩便飛了出去，江湖漢子急了眼，便欲動手。
我一看事情要鬧大，立即趕過去向幾個治安員說好話：兄弟，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認真？看在大家面子上放了他們。人群中許多人高聲附和，還真有點路見不平齊聲吼的架勢。治安員見勢不妙，也便借坡下驢悻悻然走了。
我往家中走去，突然似乎感覺有人在跟著我，一回頭，沒人。再走，還是感覺不對，猛回頭，赫然發現那兩個江湖父女真的跟在我身後。我慍怒，走過去質問：為什麼跟著我？江湖漢子滿臉陪笑，回答倒是十分簡單：看你就是好人，想跟你討口飯吃……
這倒簡單，我二話不說帶他們去小餐館吃了個肚兒圓，當晚這父女倆就在我客廳蜷縮著住了一晚。得知江湖漢陝北人，姓張，女兒叫「醜醜」，醜醜大眼睛，眉清目秀根本不醜，老張說他們鄉下有個習俗，娃娃起個粗點的名字閻王爺不注意，因此好養活，名字起得太嬌貴反而不好……
要說丑老張才丑，後來我乾脆就叫他「老丑」。三十多歲一臉滄桑，活人倒更像個死鬼，笑起來像哭，尤其是晚上在我家路燈底下突然「閃現」時，活脫一具殭屍！我老罵他：生得丑不是你的錯誤，但你總咧著個歪嘴怪笑，突然跑出來嚇唬人就是你的不對……
此後這父女倆繼續行走江湖，來無影去無蹤，但只要來到我家附近，便會不客氣找我蹭頓飯吃，再在客廳借住一宿，倒也相安無事。
話分兩頭，我有個朋友，忽一日急匆匆跑來找我，說他有三個兄弟在家鄉被人欺負，逼急了，三人一天晚上把那幕後主使的狗官打了個滿地找牙，半死不活的扔在醫院門口，連夜出逃投奔了他。朋友家上有老下有小，家中實在無法收留這三個「綠林好漢」，無奈之下只好跑來求我。
我當時孑然一身、光棍一條，住著一套二室一廳，條件已算相當不錯。我說住可以，房間只有一間，且無床鋪，管住不管吃。朋友一聽喜出望外：可以可以，他們打慣地鋪絕對沒問題，吃飯他們自己解決！一高興就語無倫次：要不這段期間你的伙食也歸我解決？我飛起一腳：去你的！當我是要飯的？
當晚朋友就帶著三條大漢來到我家，領頭一個身材高大十分彪悍，向我一抱抱拳，說了聲謝謝便退在一邊；另一個同樣身材高大，但體形略瘦，顯得十分精幹靈動，同樣抱拳道聲謝謝就不再說話；第三個身材略矮，肩上背了個十分奇怪的大肚子樂器。一看便知，三個都是練家子。初次見面，都不免有些尷尬。
我首先打破僵局，主動過去問第三條大漢：這是什麼？答：吉他。吉他？那是我生平第一見到這種洋樂器。他見我感興趣，橫過吉他用手一撥弄，吉他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美妙的樂曲立即縈繞客廳，大家臉上有了笑容，緊張而生疏的氣氛頓時緩解。
此後這「三劍客」便在我家住下，相識之後知道三人均祖籍山東，領頭的老大外號「老狼」，第二個叫「楞子」，第三個善彈吉他，我就直接叫他「吉他」。三人很少出門，十分安靜，晚上會喝些啤酒，彈著吉他唱歌，但怕影響我休息，一般１２點前就會停止，因此也是相安無事。
有時醜醜父女過來投宿，我家便儼然一個「小江湖」！人多自然熱鬧，三劍客與醜醜父女非常投緣，簡直是惺惺相惜、相見恨晚。尤其是醜醜，極乖巧，只要她一來，所有房間就會立即從「豬窩」變得「窗明幾淨」，端茶倒水則更加不在話下。大家相處非常和睦。
忽一日我開車回到小區門口，值班保安對我說：你快去看看吧，那父女倆又來了，還扛了一隻大烏龜！烏龜？我一頭霧水、莫名其妙，我急忙來到家門口，果見醜醜父女站在我家門前，地下趴著個灰乎乎的大傢伙，走近一看，果然真是一隻巨大的烏龜！
老丑興匆匆把烏龜搬進客廳，我這才仔細打量它，只見龜殼有幾處明顯的破裂，色彩灰暗，十分難看。我問老丑怎麼回事？老丑說它倒騰了幾隻大烏龜賣給餐廳賺點錢，剩下這一隻實在太難看，餐廳老闆還怕是只病龜，所以賣不出去，就想著送來孝敬我。哈哈，我只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怎麼變成「滴水之恩當以龜相報」？
老丑開始滔滔不絕講了一大堆吃烏龜的好處，什麼延年益壽、長生不老、理中補氣、包醫百病的一大堆廢話，甚至還說能夠增加性慾。我心想老子連女朋友都沒有，增加性慾豈不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兼且沒事找事？氣得我狠狠踹了他一腳，罵他直接就是個——烏龜王八蛋！
再說了，我家只有下速食麵的小鍋，連這烏龜半個爪子都盛不下，怎麼燉這隻巨龜？簡直是異想天開！我越想越氣，繼續破口大罵，要他立即把這隻丑得要命的死烏龜拿走。氣不打一處來，又去踹他。老丑拚命躲，一邊陪著笑臉：不要就不要，我拿走就是，別踹了……
醜醜在一邊直樂，還幫著我假裝也踹他爹，說烏龜多可憐，叫她爹別販他偏要販……三劍客見狀也出來跟著起鬨，圍著烏龜評頭品足，老狼建議不能要，楞子說應該留下，「吉他」說乾脆放生，又猜這烏龜的品種，又猜這烏龜的年齡，有說五十的、有說五百的、還有說起碼八百……簡直是亂了套！
老丑終於拿走了烏龜，家裡恢復平靜。但萬想不到第二天這個天殺的老丑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違，又扛了一隻烏龜回來！只是此龜不同彼龜，這隻烏龜龜殼烏黑鋥亮，十分漂亮！
我大吃一驚，問老丑：你從哪又弄來一隻烏龜？想找死呀？跑過去又要踹他。老丑邊躲邊解釋：不是不是，這還是昨天那一隻，馬上就送走了！
我更加奇怪，兩隻烏龜截然不同，怎麼可能是同一隻？一問，老丑才說了實話，原來昨天老丑見我不要烏龜，心想還是得把它賣掉，但烏龜太丑怕沒人要，忽然發現門后我的一管黑鞋油，就順手「順」走了。分幾次打在烏龜殼上，結果我一管鞋油統統被用光，烏龜卻脫胎換骨、變得烏黑鋥亮！
我立即對老丑肅然起敬。這叫「龜別一日當刮目相看」！這真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啥鳥人就會琢磨啥鳥事——簡直太有才了，虧他想的出來！
老丑說烏龜經過「整容」，果然在街上被一個餐廳老闆看中，要他晚上給送過去。我心中頓時一沉，當機立斷：烏龜既已送我，便不許再賣，留下！
自此這隻烏龜就留在我家，整天伸著個長長的腦袋，雄赳赳、氣昂昂、神氣活現到處爬，活像一輛坦克車，我們乾脆給它起了名字叫「坦克」。
大家都喜歡「坦克」，每天喂它一些鮮肉，「坦克」吃得津津有味，吃飽了就繼續開動、滿屋亂爬，爬累了就找個地方睡大覺，三劍客力氣大，每天把「坦克」抬到浴缸里給它洗澡游泳，如果醜醜在，就會幹脆跳進浴缸幫「坦克」洗，那時浴室就會上演一出「金童戲龜」、「水漫金山」……
一天「吉他」突然宣布說當日是他的生日，說要慶祝，大家自然高興，興頭頭到外面買了各種吃食冷盤、生日蛋糕和幾箱啤酒回來為他祝壽。
喝得興起，「吉他」開始彈奏，老狼和楞子就用嘶啞的嗓音乾嚎，聲音十分蒼涼。此時醜醜父女也加入了進來，一開聲便舉座皆驚！原來老丑陝北人，父女倆的信天游出神入化、絕對專業！一個豪放悠遠，一個婉轉甜美，簡直是餘音繞梁、技驚四座！
「吉他」遇到知音，便抖擻精神，房間太小凳子不夠，他居然看中了「坦克」，跑過去一屁股坐在「坦克」背上彈吉他，我吃一驚，怕「坦克」受不了，不承想「坦克」不但不反抗，反而縮回四個爪子，一副滿不在乎、甚至非常享受的樣子，伸著個腦袋東張西望聽大家唱歌。
輪到切生日蛋糕，該「吉他」吹蠟燭時，大家自然讓他許願，「吉他」閉目沉思片刻，卻突然放聲大哭！眾人大驚，一問，原來「吉他」說他想家了，說他自己是混蛋，不孝順，對不起爹媽……
這一下可就壞了事，所有的人開始動容，歌聲變成哭聲！「吉他」哭得最凶，坐在「坦克」背上乾嚎；其次就是醜醜，說想娘了，這還了得，哭了個梨花帶雨、驚天動地；我也早已鼻涕眼淚……
還好老狼及時清醒，擦一把眼淚大聲喝斥：好好過生日嚎個屁呀，統統給我收聲！走過去照「吉他」的屁股就是一腳，「吉他」一個跟頭從「坦克」背上翻了下去……你別說這一腳還真靈，哭聲停了。那一晚，除醜醜外，全部大醉！
第二天大家陸續醒來，卻發現「坦克」似乎有些不對勁，平時它早已到處「巡視」，今天卻一動不動。我們大驚，圍著「坦克」翻過來倒過去檢查，結果發現「坦克」在「打呼嚕」！哈，這死烏龜是睡著了！
再仔細觀察，我恍然大悟，地下橫七豎八倒了一大堆啤酒瓶子，其中一些沒喝完流了一地，結果讓「坦克」給「咪西」了！哈哈，這死烏龜是喝醉了！（許多動物都會喝啤酒，如馬、牛、狗、甚至鸚鵡都會喝）。
半年後，三劍客打的人犯了事，反而被抓了起來。危機既然解除，便又應了那句老話：「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三劍客該走了（此三人現在美國），那一晚自然又是一夜無眠、一醉方休。三劍客一個個過來死命摟（箍）著我不放，我幾乎窒息，當時心想「坦克」的「馬甲」能給我穿上就好了……
三劍客羅羅嗦嗦對我講了一大堆兩肋插刀、生死相依的廢話。「吉他」那一晚不再坐「坦克」了，反而躺在地上讓「坦克」坐在他肚子上，摟著「坦克」也說了一大堆肝膽相照、惺惺相惜的廢話……
老丑自然也是感慨萬千、不勝唏噓，說了無數感謝不盡、來日方長的廢話……醜醜大哭，眾人又是百般勸慰，又是慷慨承諾……
不久，醜醜父女也回了老家，我又變成一個人，自然無法照料「坦克」，於是就想把它放生。
離我家約５０公里處有一座山，山裡有個廟，廟裡有個老和尚，我認識。山腳下有個大湖，是善信們放生的絕佳選擇之地。
我找到老和尚，把「坦克」的故事以及放生「坦克」的想法告訴了老和尚，老和尚自然欣然同意。於是我開車把「坦克」送到廟前山腳下的湖邊，老和尚輕撫「坦克」，告訴我此龜年紀已經不小，故有相當靈氣。
老和尚和我一起把它送到水邊，「坦克」一頭扎進水裡，便向湖中游去，但很快它停止遊動，回過頭來凝望我們，我們向它揮手，它便再次向前游去，但不一會又再次回頭凝望，如是多次！我滿眼淚水、什麼都看不清楚……
此後我經常拜訪老和尚，自然順便也想看看「坦克」，但我卻再也沒有見到它。老和尚告訴我「坦克」並不喜水，因此一直隱在山中，他和徒兒們進山，說有幾次見過「坦克」。
一日我與老和尚在湖邊品茶，老和尚忽然心有所動，凜然告訴我：「坦克」走了。我並不確信，但深感無盡的惆悵……
願「坦克」走好，願「坦克」用它那無比寬大的脊背——普渡眾生！
四、「九命」（貓）
我下鄉時隔壁不遠住著我們生產隊的「貧協主席」，貧協主席外號「沒屁眼」，他老婆姓董，外號「董爛子」。這兩個活寶聽外號就知道是啥貨色，「懶、饞、貪、蠢、凶」五項全能。
他家鬧老鼠，於是不知從哪裡弄了只小花狸貓養在家裡，但這兩個吃貨連自己都管不好，哪有本事管貓。而且貓太小還不會抓老鼠，「董爛子」就更加不待見它，小花貓經常挨餓挨打，於是常常「離家出走」跑到我家。
母親看它可憐，給它一些吃的，想不到這隻小貓居然就賴著不走了，這下可難為了我們，別看這小貓可憐，但也是「貧下中農」的家庭成員，我們哪敢收留？於是一次次給「董爛子」送回去，但這隻貓的「階級立場」似乎不太堅定，送一次它跑回來一次。
最後一次「董爛子」把它暴打一頓，用麻繩綁在家裡柱子上，結果它半夜咬斷麻繩又跑到我家，不敢進門，在大門口喵嗚喵嗚叫，母親開門一看，小貓咬繩子咬得滿嘴是血，脖子上還有一個箍得很緊的麻繩圈，渾身是傷，有幾處連毛都沒了，躺在門口奄奄一息……
母親大驚，立即去找「董爛子」進行「商務談判」，說給她白做２件衣服（母親在農村「搖身一變」已經從教師成為「裁縫」）作為換貓的代價。「董爛子」早已煩透了這隻死貓，一聽還白給做衣服，立即眉開眼笑，滿口答應把貓送給我們。
俗話說貓有九條命，我絕對相信！這隻半死不活的小貓在我家沒幾天就又活蹦亂跳活了過來，真是命大！我們全家高興，給它起了個名字叫「九命」。
但我們對「九命」卻有戒心，其一，「九命」成分好，出生於「貧下中農」家庭，嚴格來說我們這些「知識分子」家庭是它的「階級敵人」，不知道哪天它會不會突然「覺悟」，估計就會舍我們而去；其二，俗話說「狗忠貓奸」，看來是有些道理，「九命」舍其原主而投奔我們，似乎更加證實貓是奸臣養不家的說法。
然而我們錯了，「九命」終其一生都沒有離開我家！「九命」對我全家好，但最好的絕對是我母親。「九命」很快長大了，一天半夜，我們突然聽見「九命」發出一種非常急促而興奮的叫聲，急忙點亮煤油燈，吃驚的發現「九命」居然抓了三隻老鼠回來，整整齊齊擺在地上，顯然，它嗚嗚叫是讓我們看看它的「戰利品」，哈哈，「九命」會抓老鼠了！我們大聲表揚它，母親讓它趕快吃掉這些老鼠。
誰知母親吹燈之後，「九命」叫得更厲害，母親再次點燈查看，「九命」居然把地下的老鼠用嘴叼起，跳到炕上往我母親手掌里送……我們這才真正恍然：天哪，「九命」在報恩！「九命」要報恩！那一夜，母親不撒手地摟著「九命」直到天亮……從此「九命」在家裡的地位至高無上！
一般家貓多數呆在家裡，或自己到處玩耍，但「九命」則完全不同，她實在是更像一條忠實的狗，母親下地幹活，「九命」必然跟隨左右，天氣暖和時「九命」就在母親身邊的田間地頭嬉戲玩耍，冬天則會自己找一個背風的土坡瑟縮成一團，直到母親收工回家，「九命」就會一個箭步竄上母親的肩膀，添著她的臉一起回家。
母親有時會在家替村民做衣服以換取工分，「九命」就會乖乖在家陪母親，天氣暖和時它會圍著母親轉，冬天天冷時「九命」會跳上母親的頭頂，盤成一個毛茸茸的、非常漂亮「帽子」。時間一長母親受不了，就要「九命」下來，「九命」就會跳到母親的肩膀，用一種非常舒適而奇怪的姿勢，把自己變成一條長長的圍脖，圍在母親的脖頸——不離不棄！
一年冬天冷得出奇，我家那時被安排居住在一戶村民家搭建的柴房裡，柴房四面透光（承日月星辰光照），八面來風（受東南西北風嘯），冬天自然形同冰窖。為禦寒我們就盡量把火炕燒得燙一些。
不想有一晚燒得太燙，半夜把褥子給點著了，我們全家睡著，哪知大禍將臨，此時忽聽「九命」發出聲聲刺耳的怪叫，用爪子拚命扒拉我們，被驚醒的我們赫然發現火炕一邊已經是火光熊熊！
此時的「九命」居然開始用爪子拚命撲擊火苗，其速度之快匪夷所思！我反映最快，立即撲向水缸舀起一盆水就向著火的被褥潑去……火滅了，「九命」貓毛給火苗燎糊了好幾處，還被我澆了個「落湯貓」，著實狼狽。事後回想實在後怕，試想，我們住的是村民的柴房，四處都是易燃物，乾柴烈火加月黑風高，再晚一點後果不堪設想！乖乖我的老天，「九命」居然救了我們全家！
又一年冬天，我家分配的玉米秸用光了，做飯沒有柴禾，母親就只好到野地里划拉一些枯枝回家燒灶做飯，野地里的枯枝越划拉越少，母親就不得不越走越遠，一次母親走了很遠的路劃了一些枯枝回來，發現始終跟在身邊的「九命」無精打采渾身發抖，好像是病了，四個柔軟的爪子已經磨得鮮血淋漓……
「九命」是病了，走不動，也不吃，天天依偎在母親身邊，我們束手無策，只能盡量守護著它。一天傍晚，已經幾天不吃不動的「九命」突然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沖著母親喵嗚喵嗚叫了幾聲，竟然一個跟頭栽下土炕，搖搖晃晃、跌跌撞撞、掙扎著朝屋外爬去——「九命」……死了……
我以生命證實：許多時候畜生比人強多了！強多了！！強——多了！！！
後記：
行文至「朝天望」時我已無法自持，寫至「九命」報恩，我竟嚎啕！我太太驚慌失措，竟不知如何以勸，因為結婚至今，她從未見我流過淚！
是日我有私宴，近百賓朋齊聚，我身為主人，卻始終無法集中精神待客，「傻白」、「朝天望」、「坦克」和「九命」的身影、魂魄始終縈繞於我！至今亦無法平復。如此情感失控實為多年來之僅見，但我想，為它們悲哭，值！它們當得起受此一哭！
謝上蒼眷顧，願它們在天之靈顧己、顧我、顧人心！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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