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連載《植顱之後》 3-4

3

我不知又沉睡了多久，中間醒過幾次。每次醒來，我都會問咪咪：「我是誰？」「我怎麼會在這裡？」而她總是笑著說：「這裡是醫院的病房。你是病人，得先在這病床上好好休息，恢復體力。你想知道的，我們都會告訴你的。」
噢，至少，我明白自己是一個「病人」，正在醫院裡康復。
這樣的日子不慢也不快。終於到了一次，咪咪主動地扶我坐了起來，接著，一個中年男子進來了。
「我是你的主治醫生鮑威爾醫師，你好嗎？」他握住了我的手，笑得很燦爛。
我認得他的聲音，還認得他的身影。他就是那次——我第一次醒來的時候那第二個進來的人。
「好。」我順著他的話回答。而事實上是，我並不覺得好還是不好，我只是一個心思想知道，我，和我周圍的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好的，我們慢慢來。」他搬過來一張椅子，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咪咪把幾張東西遞給了他。
「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吧？」他像老師問學生一樣問我。
我看著他，他有一張規規距距的四方形臉，臉上的五官也是規規矩矩的。「你是我的主治醫生鮑威爾醫師。」我重複他剛剛的自我介紹。
「很好。現在你就這樣靜靜靠著，我先跟你簡單解釋一些事情。」他清了一下嗓子，然後說：「你的名字叫石能生。你因為身體犯了一種嚴重的疾病，我們幫你做了頭顱的移植手術。我們把你的頭和你的身體分開，然後把你的頭接到一個健康的身體上去。手術做了一天半的時間，非常成功。」敘述中鮑威爾醫師常常比劃著手勢，「然後你昏睡了三十一天，第三十二天時你第一次醒來。後來你又陸陸續續睡了十二天，醒了九次。這期間你一直都在這家醫院裡，由資深護士咪咪負責照顧你。」他說著，把手裡的紙放到我的跟前。「你看，這是手術前你簽的文件。這上頭是你的名字，下面是你的簽名。」

我看著那文件，認出了抬頭上的英文字：Edward Memorial Hospital和下面的中文：愛德華紀念醫院。往下看，我認出了Shi Neng-Sheng三個字和下面的草書。它們看上去有幾分親切感。
「石能生，我叫石能生。」我告訴自己。

「大概的情況就是這樣。你恢復得非常好，三天後就可以出院了……」
「出院？」
「嗯。」
「去哪裡？」
「回家啊。」
「家？我的家在哪兒？」
「你住的地方。你記得你住的地方嗎？」
我茫茫然搖搖頭。鮑威爾醫師於是提起筆來，在他的記事板上寫了點什麼。「放心，醫院會派人護送你回家，在家陪你幾天時間。你接下來就要做身體協調功能和記憶的恢復。這些都需要專門的指導，我們會幫你聯繫到有關的單位。」
我脫口而出：「能不能請咪咪送我？」
咪咪在一旁會意地笑了。
鮑威爾醫師的四方臉也露出了笑，「當然可以。」
我對鮑威爾醫師滿是敬畏：就是他，重整了我現在這個軀體……

4

我出院的時候，男孩李繼雲送來的鮮花已成乾花。我捨不得扔掉它，因為它是我長久不省人事以後所看到的第一束花。
雖然近來咪咪天天陪我走路，這會兒我還是覺得身體不聽使喚，每邁出一步，我的腦袋和四肢之間就要做一次機械古怪的溝通協調。從辦手續處到醫院大門一小段距離，我走了十五分鐘！
咪咪說，這是正常的，醫院已經幫我聯繫了康復中心，下一步，就是走路和其他行動的訓練了。

由於醫院裡人手不夠，咪咪只陪了我兩天半。短短兩天，我走路的速度恢復了許多。送咪咪出門的時候，我心裡非常的不舍。那感覺，簡直好像……好像什麼，我卻記不起來了。我站在門口招手，咪咪走出幾步后，又回來跟我說：「我住得不遠，有空我會來看你的！」

咪咪剛離開不久，我的阿姨就到了。這位阿姨的情況，還是咪咪幫忙提醒的。咪咪跟阿姨打過電話，了解了不少情況。「你阿姨以前住廈門鼓浪嶼，你叫她鼓浪姨，或者小姨，因為她比你媽媽小；她叫你『能兒』。」我聽了點點頭，依稀是有那麼一回事。

阿姨來了。我們在門口近距離對視了好久。我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極力想從她身上找出什麼記憶或認知的碎片。她上上下下看了我好幾遍，卻似乎有意避免看我的脖子。她遲疑著伸出了雙手，摸著我的肩膀。
「謝天謝地，你挺過來了！能兒，你感覺怎麼樣？」她問我的時候，眼睛里有淚花在轉。
「好像是剛出生一般。」我說。我看著她，沒有很多感覺。她的模樣對我來說是全新的。我叫她小姨，因為咪咪說她是我的小姨。
阿姨嘆了一口氣，「我知道的。當初我就很擔心你做這手術，可不做……」
「這就叫起死回生吧。」出醫院后我第一次安慰人。
看到門口大包小包的行李，我意識到我們已經在門口站立多時。
「小姨，進來坐。」
 
這位阿姨放下行李，就在我的房子里轉了起來。她摸摸這，看看那，好像很熟悉。然後，她問我：「能兒，你知道小姨叫什麼名字嗎？」
「叫小姨。」我回答。
她露出了焦慮的神情，「小姨是稱謂，我的姓名你不記得了嗎？」
我搖搖頭。
她一下子坐了下來。我聽見她自言自語：「換了一個身體，還換了一個腦袋，這會兒他是誰呀？」
「我是石能生。」我機械地說，極力要找回一個「我」來。
「不，」她轉過頭來，表情有些冷：「你不是。」說著，她找出一個文件袋，從裡面取出一張卡片來。「瞧，這是石能生的駕照，上面寫的是身高一米七三。你這個人身高足有一米七八! DMV 能接受嗎？」
「那我就重新做一張。」
「所以說么，你不是石能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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