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短篇小說 《商湯的後代》

作者:我是虔謙  於 2015-6-1 06:47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動態 成就|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短篇小說《商湯的後代》寫於兩年多以前,它以一次虛擬的加州旱災為故事的起端,以中國上古賢君商湯祈雨的歷史傳說為一以貫之的精神背景,展現了人對自然的高度依賴,描寫了人、人的虔敬美德與自然、與神的密切關係。小說也講述了一段人間溫情:商湯的後代商井,曾經讓媽媽擔心會光棍一輩子;一場旱澇,使得互相關心的幾個人組成了一個跨血的小團體……

我曾把這個故事講給小兒子聽,他說:故事有滿強的宗教意味。是有一些吧。


短篇小說  《商湯的後代》
 

英文版發表鏈接: EASTLIT (東方文學)  2014年12月
中文版發表鏈接美洲紅杉林季刊  2014年冬季號


商井再一次過去擰水龍頭——這是他半個鐘頭內第十次試擰水龍頭了——這次,水管里連冒泡的聲音都沒有。「見鬼!見鬼!」沙啞的話音從他微微動著的雙唇間擠出來。這幾個星期來,每三天才供一次水,供水的時間一直在縮短,供水量在減少。

他的背,手夠不著的地方,因空氣乾燥而癢個不停。走過洗手間,他屏住了一會兒呼吸。由於一天才沖一、兩次水,那裡的味道很難聞。

現在,這世界上他最懷念的是什麼?不是初戀的女孩珊珊,不是他掙到的第一張支票,甚至不是他最愛吃的、媽媽做的蔥油豆乾餡餅,而是雨天。他本來並不喜歡雨天,特別是當他在高速路上碰到下雨的時候。開車在高速路上,一點陣雨都會讓整個四周一片迷茫。「幹嗎總是選擇我開車的時候下雨?」他會這麼問,不知道問的對象究竟是誰。「為什麼不等我上床睡覺時再下?」他會繼續抱怨下去。

可如今,五年了,五年裡這個叫「彩虹」的城市滴水沒下。市裡曾經調運過其他地區的水,過沒多久后,那其他地區也遇旱情,自顧不暇了。雨停了兩年後,他就已經開始懷念那下雨的日子。雨剛下的時候,噼哩啪啦,風風火火;雨下勻的時候,纏纏綿綿,和諧一片;等到雨停了,那屋檐底下滴滴答答,不絕如絲……

禍不單行,彩虹城的大旱,是緊跟著汽油的短缺而來的。這會兒,汽油價格簡直貴過美女演員們用來化妝的面霜的價格。

他走進車庫,從裡面提出來一桶汽油。車庫裡有好幾桶汽油,是油慌以前他買下來、儲存起來的。那是他最得意的庫藏之一。那幾桶油,不僅表明了他有先見之明,還表明了他有能耐把油儲藏起來。那些鐵桶都是他自己特製的,市面上可買不到。

商井一出門,就連咳了好幾聲。醫生說,他的肺部天生有些毛病,所以一碰到乾燥的氣候就會愛發咳。這個說法他比較能接受。他不能接受的,是他媽媽的話。不久前,他遠在中國的媽媽還特意給他發來電郵,催他結婚。「陰陽要平衡,」媽媽說,「陰陽不平衡,陽氣過盛,你的身體能好嗎?」商井雖然來自中國,卻一直都不信陰陽風水那一套。

他走過了好幾戶人家:托尼,陳先生,傑克,昨天他都問了:能不能用一桶油換半桶水。「我還有油!」托尼嗡聲嗡氣地回答。托尼不工作了,因為鬧旱以來,公司營運不下去,暫時關門了。

托尼再過去是陳先生的家。陳先生個子矮小,來自香港,幾十年前就移居美國了。商井到的時候,他正在安裝一個鐵絲網。陳先生家的院子地勢比較高,上面栽有一棵小金橘果樹。雖然久旱,小金橘果樹還是結出了幾粒瘦瘦的小果。陳先生這會兒正拿著鐵鎚把鐵絲網柱往地里敲,新裝的鐵絲網把那棵果樹包圍了起來。

「陳先生好福氣,有這麼棵果樹可以止渴。」商井仰著頭,羨慕地說。
陳先生機械地點了點頭。

商井上了陳家院子的台階,手吃力地提起那桶油。「那,汽油足了,可以再去買點東西來圍住院子。跟你換點水行不?我這皮膚怕干,嗓子也痛得厲害!」
「你少說幾句話就成,省點口水!」陳先生說,擺擺手,臉上沒有表情。

到了傑克家門口。傑克乾脆不回答。商井怕他沒聽見,就又問道:「傑克,我嗓子幹得不行。我用一桶油換你半桶水,好嗎?」
「砰!」的一聲,傑克的門關上了。

傑克家再過去是瑪麗亞家。瑪麗亞是個寡婦,昨天商井沒敲她的門。這會兒,他遲疑了一下,走過去,摁了摁門鈴。門開了。「瑪麗亞,我想……」話說到這裡,咽回去了——商井看到瑪麗亞的眉頭皺得緊緊的,鼻子往外噴著氣。商井不覺兩耳發熱。他有四天沒洗澡了,肯定是味兒得慌吧……商井氣都顧不上嘆一口,拎著油桶繼續往上走。瑪麗亞的隔壁是一棟空房,很久了都賣不出去。再往上的那家住的是誰,他卻不清楚了。去碰碰運氣吧。他走到門前,把油桶放地上時,才覺得手有些酸。他敲了敲門。開門的是一個高大的漢子,黑棕色的頭髮散亂,鬍鬚拉茬。他看上去像是個中東人。他沒吱聲,只用一雙瞪得大大的眼睛向商井問話:你想幹什麼?

「我就住在那棟黃色的房子里。」商井用有些發顫的手指了指三十米開外自己的房子,「我想問您,能不能……用這桶油,跟您換半桶水?」
大漢伸出胳膊來,指了指自己院子里的草坪,斥道:「看見沒有?草、花全死了,你的油能當水喝么?」

誰說能呢?商井提著那桶沉沉的、不值半桶水的油,無功而返。嗓子幹得簡直像要燒起來一樣。牆角只剩下一小瓶水了。那是保命水,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能去動的。聽說近期可能會有大地震,還有幾個罐頭,也是不能動的。他又一次走到水龍頭前,還沒擰呢他就知道裡面沒有水。

突然,他的腦海里閃過了一個念頭。他搬過來一張椅子,站了上去。打開頂端小柜子的門,伸長脖子往裡一看,哇!記憶沒有騙他,在那小柜子深處,那小盒話梅還在那裡!
小心翼翼地,他把那小盒話梅拿了下來。上面落了一層灰,他吹了吹。

他坐到了桌子前,很鄭重地打開話梅盒。看著那一粒一粒話梅,嘴裡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變化。於是他低下頭來,聞了聞。這下,還真有些感覺了:腮邊抖動了一下,口內兩旁的牙根有些發酸,接著便有口水生了出來。他再聞一下,口水又增加了一些。這麼反覆聞了幾下,然後咽一口口水,嗓子竟然似乎好受了一些!

和托尼一樣,商井也沒有班上了,當然也就暫時沒有了工資領。沒有工資領,這要在平時——有水的日子裡——那可是要命的事情!可是現在,有沒有工資領似乎沒有什麼差別。有錢,也買不來他最需要的水。還好,幾個月前他因為什麼緣故,買來了這盒話梅,不能不說,這又是他的一個先見之明。不過,咳,這個時候,什麼先見不先見,也不重要了,關鍵,還是要能搞到水!

這天晚上,他還是沒有洗澡。沒有水洗澡。一天下來,沒做什麼事,卻感到很累。他上了床,把毯子往頭上一捂,便睡著了。半夜,他突然驚醒了,下意識地咽了一下口水,嗓子痛了一下。他心裡不踏實,便起身,披上一件外衣,到了後院。外面除了冷,就是靜,連小蟲子的聲音都聽不到。後院玻璃門上的燈自動亮了起來,他的眼睛跟著一亮,突然看到了那棵草莓樹上居然還有幾粒小紅果子!草莓樹的果子可以吃,這是幾年前他在植物園裡問到的。現在這幾粒果,簡直是無價寶!他也不用太羨慕陳先生的小金桔了。事實上,他的草莓果樹因為是在後院,他還不用去拉鐵絲網!

他踮起腳尖,小心地摘下了一粒紅果子。輕輕吹了吹,放入嘴裡。那果子的清潤直達他的肺部!他的臉頰難得地放鬆了下來。還有幾粒,留著明天吧。

他回屋,重新躺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他迫不及待到了後院,走到那棵草莓樹下。可是等等,發生了什麼事了?他怎麼也找不到昨晚見到的那幾粒小紅果了!是不是給哪只該死的松鼠還是烏鴉刁走了?!

後悔呀,昨晚犯了一下懶,沒有及時把那幾粒金子收起來!
商井的嗓子猛地痛了起來。他朝著天空張開大口,可空中一片乾燥,一點水氣都沒有!

「水來了!」臨近有人喊道。商井一聽,好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猛地一轉身,跑回屋裡。

是的,他聽到水聲了。身上大癢起來,他三下兩下脫去衣服,一頭鑽進了淋浴池。也許是因為大家都在用水,噴出來的水相當的小。商井堵住了浴池的下水孔,等會兒洗完澡,就拿這些水沖馬桶。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身子洗乾淨,赤著腳出來,還沒來得及擦乾身子,就提起一個水桶到廚房去接水。就這麼一個小時的時間內,他得把三天要用的水都接足了。

讓他失望的是,三天前,他接了四桶水,而今天,第三桶接到一半時,水就開始轉細,然後變成滴狀。
「拜託,拜託了,別停,別停好嗎?噢,老天爺!」第三桶水只接到七成,水龍頭就無論如何也不再出水了。

商井做好了三天吃的米飯,不知怎麼的,卻沒有心思吃。附近的教堂里照常響起了鐘聲。今天是禮拜日。商井從來不去教堂,今天卻不知怎麼地,他對那個十字架有點好奇。

他從衣架上取下來一件灰色西裝。這西裝他有日子沒穿了——平時上班公司並不要求員工穿正式西裝。他輕輕撣了撣西裝上的灰塵,穿上那雙上班時穿的棕色系帶鞋,動身出了門。

教堂其實離他家很近。商井決定走路去。

到了教堂,商井感到相當的震驚。今天是禮拜天,可教會裡並沒有敬拜活動。商井到的時候,廳堂里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教會裡管雜務的,另一個是牧師,牧師邊上坐著一個女人,女人手裡捧著一本《聖經》。管雜務的說,近來因為大旱和汽油奇缺,已經沒有人來教會了。

「麗莎是例外。」牧師把頭轉向邊上的女人。

麗莎是走路來的,牧師和管雜務的都是騎車來的。

「牧師,天這麼旱,我們都快渴死了。您給祈禱祈禱,請上帝趕緊造些雨出來救救我們罷!」商井很誠懇地對牧師說。
牧師搖搖頭:「我們不禱告了,禱告也沒用。神要把什麼都收回去,世界末日到了!」
「主耶穌就快來了,我們就等著主把我們接到天上去了。」總管補充說。

商井非常失望地走出教堂,看到一個樹樁,就勢坐了下來。
麗莎走過來了,輕聲問:「我念幾句聖經給你聽,好嗎?」
「聖經?」商井從來沒讀過聖經,看著麗莎很誠懇的樣子,就說:「好吧。」
「我奠定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呢?」麗莎開始念。
「世人,他的年日好像草一般……經風一吹,就歸無有。」
「神敵擋驕傲的人,賜恩給謙卑的人。」
……
「這些都是聖經里的話?」商井問,好像有些感覺,可又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他看見麗莎在聖經里劃了很多記號。
「嗯。以後你來教會,我再念給你聽。」麗莎說。
以後?商井心裡苦笑一聲,抬頭看了看,天是灰黃色的。難道世界末日真的快到了?可他還不想死啊!他還不想死的時候,怎麼會是世界末日呢?他想不明白,也沒有力氣和時間多想。

回到自家的院子里,腳才剛踏上那片乾死的草地,突然「撲通」一聲,什麼東西從天上掉了下來。走前一看,原來是一隻死去的小鳥!

商井突然一陣憤激,伸出手指著天說:「上帝你在哪裡?乾脆點,放顆原子彈,幾秒鐘內大家一起玩兒完,不要這樣一點一點渴死我們,折磨我們,這樣算什麼好漢?很不人道你知道嗎?」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風。

商井突然爆出一陣劇烈的咳嗽,控制不住的咳嗽,好像要把五腑六臟都咳出來一般。
咳嗽過去了,四周還是一片寂靜。

商井感到一陣暈眩。
忽然,他的耳邊響起了誰的聲音……是父親的聲音。

「我們都是商湯的後代。」商井十二歲的時候,父親跟他這麼說,接著給他講了一個商湯祈雨的故事。「商湯是商朝第一個國王。他上位以後,七年不下雨,天下大旱。老百姓用各種辦法求老天下雨都沒用。於是商湯到了一片桑林旁,剪斷自己的頭髮和指甲,意思是把自己當供品獻給老天。商湯跪在桑林旁,問老天為什麼不下雨,為什麼這麼樣懲罰天下人。他首先想到的是自責,他問老天:『是不是我沒有把政事辦好?是不是我過分使用了百姓?是不是我的宮廷過於豪華了?是不是我聽信了女人的流言蜚語?是不是官員中賄賄的風氣太盛了,我沒有管好?是不是好進讒言的小人得勢了,我沒有察覺?』 商湯的話還沒說完,天就下起了大雨。你看,國王一檢討自己,天就施恩行道了。」父親末了加了那麼一句。

不知是不是因為穿了件西裝不舒服的緣故,商井渾身發癢,可他卻沒去理會。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觸和衝動湧上腦門,他跪倒在地,向著天空伸開雙臂,說道:「老天爺,上帝,我不是什麼國王,現在連工作也沒得做了。不過我想是人就都一個德行。是不是這大旱的原因,我也有一份?如果是,那就請您格外開恩,五年的時間也有夠長了,我們也受夠懲罰了,求你下雨吧,請你下雨吧!」

天,還是那個顏色,灰黃灰黃的。商井繼續說著:「我不是國王,不能代表別的人。可是我快渴死了,嘴唇裂了,嗓子也啞了,教會裡的牧師也不管了,上帝啊,您就管管我吧,救救我,給我一點甘露吧!」他抬著頭,閉著眼,雙手開張著。
一滴水落在了商井的嘴唇上。要是平時,他一定會喊倒霉,哪只烏鴉的尿滴到了他嘴上!可這時,商井兩眼大睜,驚訝不能語。等他緩過神來,他用手摸了摸嘴唇,又看了看手指,手指上有水!他的嘴巴顫抖起來:「老天爺上帝啊,看來您是真的,真的,你聽到了我的祈禱了!感謝你,感謝你!……」
商井的身邊漸漸聚集了一群圍觀的人,有人搖頭嘆息,有人乾脆說他瘋了。不管商井如何再祈求,再也沒有水滴下來。身邊也沒有一個人做點什麼,或說句什麼安慰的話。

來了個孩子,給他遞過來半杯水。商井接過來水,乾燥的眼睛變濕潤了。「謝謝你,孩子!」他的喉嚨刺痛,卻沒有去喝那水,而是把那半杯水放到地上,然後繼續朝天說話。「上帝啊,這個孩子是不是您差遣來的?感謝你,商井感謝不盡!」他雙手合起,高高抬起。
來了一個女人。她把幾個桔子放在商井的跟前。商井抬頭一看,那女人不是別人,正是耐心給他念聖經的麗莎!
商井愣了一下,看著麗莎。麗莎的頭髮有些凌亂,劉海上還沾著些灰塵。她的雙唇也顯得很乾澀。麗莎的臉型很古典,從容的線條,天湖般的眼睛,靈秀的鼻樑,微啟的雙唇……透過那份凌亂和乾澀,他仍然看到了女人的美和質感。
商井心頭感動,心底悸動。他把桔子拿起來,推回給麗莎:「你也需要,你留著自己用!」

商井把果子放到麗莎手上的時候,突然起風了。風很大,商井竟打了個踉蹌。
風越刮越緊,也越刮越冷。「你看!」麗莎指著天上的雲對商井說。商井注意到了,天空不再是灰黃色,而是深墨色了。「哇!我們大家要感謝上帝,快感謝上帝!要下雨了,要下雨了!」
「感謝主,感謝主!」麗莎喃喃著。

雨,久違了五年的雨,真的下來了。這不是小雨,中雨,大雨,這是傾盆雨!
「快跑!快跑啊!」人們叫喊著,驚慌地往四處飛跑。
男孩看著這瘋狂逃離的人們。「他們肯定是跑回自己的家裡了……」男孩心動了一下。突然,他拔腿飛奔起來。
商井仍然跪在地上,雙臂伸出,像座雕像般處在狂風暴雨底下。在中國,在美國,他經歷了無數暴風雨,見過閃電切割參天樹木,雷聲滾過倒塌的房屋……但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撼動他靈與肉、緊隨大旱而來的大風雨。
商井渾身濕透。麗莎使勁推他,勸他趕緊回屋;他沒有回應,仍舊一動不動跪在那裡,彷彿要讓這鋪天蓋地的風雨穿透他身體的每粒細胞,每條筋骨……


暴雨不眠不休下了三個星期,水災不打一處來:山洪,海嘯,樹倒,水淹,信息中斷,交通癱瘓……
商井捲縮在家裡動彈不得。突然聽見有人敲門。門一開,原來是陳先生。陳先生穿著雨衣,戴著雨帽。露在外頭的嘴唇和牙齒之間直打著顫。「鄰居,你的禱告不是很靈嗎?快再禱告,請上帝趕緊把這雨止住好不好?」
商井感到從來沒有過的為難。他禱告的靈感是從商湯來的。現在旱災一朝成了水患,他的腦袋轉不過彎來,不知道怎麼禱告。

市裡的車開到了商井住處的街上,通過擴音器向所有居民發話:「明天將有更大的暴雨和颶風。居民們請速離開此地!」
離開此地?上哪兒去?沒人知道。商井突然想起了麗莎。他披上雨衣,穿上雨靴,匆匆往麗莎家跑去。
麗莎的房子地勢很低,門檻也不高。商井到她家門口時,見門外的水位和門檻是一般高了。他使勁敲了敲門。「麗莎,麗莎!」
門開了,麗莎披著頭巾,穿著水靴。地上,水大概有兩英寸那麼高。商井一抬頭,屋頂多處往下滴著水。「麗莎,這裡不能呆了。市裡來人告訴大家,明天還有更大風雨,我們得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市裡這麼說么?」麗莎有氣無力地問。
「是的。我想我們再不趕緊往別地兒去,怕會來不及了。」
「我的車沒油了。」麗莎說。
「沒關係,坐我的車。我的油足夠我們逃離這裡。」
麗莎將信將疑,城裡已經油慌多時了。
「別再猶豫了,趕緊打包,身份證銀行卡,帶足現金,我們馬上離開!」
麗莎看著商井,沒挪腳步。
商井急了:「麗莎,你不相信我,總該相信你的上帝。上帝不會讓一個騙子惡棍帶你走的!」
麗莎被說動了,很快打了一個包。她回頭看著這個淌水的家,難過地說:「還有好多東西……」
「沒有辦法了,保命要緊!」

兩人出門,剛一轉身,就見前面站著一個男孩。商井一看,天哪,那不是天旱那會兒給了他半杯水的那個男孩么?
「湯姆,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麗莎驚訝地迎了過去。
「我家房子塌了,把我媽壓底下去了。」湯姆說。他身上濕漉漉,滿臉都是水。
「天哪!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市裡人去了,我在一個臨時房屋裡住了一晚。今天我想回家看我媽,可房子圍起來了,他們不讓進去……」湯姆聲音哽咽,難過得說不下去。
商井過去,抱住了湯姆。「孩子,他們是對的,你再進去,萬一房子又坍了怎麼辦?我們接到通知,明天還有更大的暴風雨。跟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湯姆站著不動。
「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我們的家都在這裡。可是現在這裡隨時都有危險。我們先出去避一避,等水災過去了,我們再回來。麗莎和我,我們會像你的媽媽一樣愛你、照顧你的!」
湯姆看看商井,又看看麗莎。麗莎走到了湯姆的另一邊,挽起他的手:「湯姆,我們走吧!」

三個人來到了商井家。水茫茫中,商井看到車庫前站著一個人,一個大漢。商井認出他就是瑪麗亞的鄰居,那個中東人。「那天,你不是要拿油換水嗎?」中東人很謙卑地問。
商井尷尬一笑:「可現在你看,誰還缺水?」
「我也琢磨出來了。不過你家只你一人,我拿現金跟你買桶油,如何?」
商井搖搖頭,指著身邊的麗莎和湯姆,「你看,我不是一個人。我有女人和孩子。」
大漢很詫異地看著眼前這三個人,很迷茫地問:「你們,是一家子?」
商井笑而不答。他心裡在說:「現在問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

麗莎領著湯姆上了商井的家庭式小包車。商井把車庫裡所有油桶都帶上,還帶上自製的灌油槍。他檢查一下自己的皮包,環視了一下家裡,便鎖門上了車。車庫門關上了,商井的車出了車道。

車剛剛開出街區,一道閃電劃破灰暗的天空,跟著便是震天動地的響雷。車玻璃顫動著,麗莎和湯姆在後座上緊緊依偎著。

商井一邊開車,腦袋瓜一邊急切地轉著。「應該朝哪兒去?」他想,「應該向東南去,朝內陸去。市裡也說了,暴風雨是從西北方的海岸下來的。」他加快了油門。

「我們去哪兒?」湯姆問麗莎。
「我們今晚住哪裡?」麗莎問商井。

車窗外風雨飄渺。商井想起了媽媽的蔥油豆乾餡餅,想起了爸爸講的老祖宗商湯的故事,最後,他想起了麗莎和他念過的聖經:「我把天虹放在雲彩中,作為我與大地立約的記號。」

「不知道。不過不用擔心。老天爺,上帝把我們領到哪裡,就是哪裡。」商井回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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