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從中國回來后,凡佩也回到了工作崗位。我問她手術做得怎麼樣,她只淡淡回了句:「挺好的。」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問我回中國的事。我覺得有些奇怪。凡佩對中國文化和歷史滿感興趣,特別是成吉思汗那段歷史。每次我從中國回來,她都會主動過來和我問長問短。這次也許是因為手術過後精神不佳的緣故吧。
臨下班的時候,我收拾東西正要離開,凡佩叫住了我:「七月,你能不能呆兩分鐘?」
「行啊,什麼事?」
凡佩看四周沒人了,對我說了句:「他死了。」說著眼睛就紅了起來。
我不用問那個「他」是誰,一定是她遠在荷蘭、十幾年不得見一次面的丈夫丹尼爾。剎那間我有人生如此慘淡的慘淡感,時間和空間在那一刻同時凝滯。我一下子找不到任何話來安慰凡佩。
「還好,你的手術這麼成功。」從整個語言和生活的大辭典里,我只找到這句話說。可這句話這時刻似乎也沒有作用。
「我好像也無所謂了。只是擔心我的婆婆。聽丹尼爾的妹妹說,我婆婆最近頭腦不是很清晰。說真的這樣也好,沒有痛苦。」凡佩一邊說著,一邊不斷地擦著眼睛。
兩個人,就這麼活活地從生離到死別,沒有機會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告訴對方我原諒你了,或我仍然愛你,不管怎麼樣。也許這個時候聖經的話、聖經的律法才顯示出極大的仁慈?至少,丹尼爾知道,凡佩一直沒有和他決裂,沒有再嫁……
極大的仁慈的背後,是不是巨大的殘酷?我已經想不清說不明了。
我不知道凡佩會不會考慮再組一個家,結束這十多年沒有家的凄楚。以前她因為宗教信仰的緣故不願意切斷和丹尼爾的婚姻關係,現在應該說,她自由了;仁慈的主啊,她終於自由了……
韓國同事朴哲喜還在大談婚姻過時,不過其實他稱得上是個好丈夫,參加了兩年的跳舞學習班也沒有任何出軌行為。男女關係的理論和實踐,在朴哲喜這裡總像是乾雷和無雨。
至於約翰,聽說他要親自陪著孩子們去中國。他甚至說要去訪問他太太西西的老家。西西老家原來都是土路,不過我想這回約翰去是看不到土路的了。那裡有湖,可以划船,想必他們的孩子們會在那邊享受一個別樣的快樂暑期。
我從國內一回來,就和小妮打聽連琪的事。小妮說:連琦還常來,每次都和先生相談甚歡。
「以前我覺得爸爸和那女的沒什麼,不過現在我覺得媽媽你是對的,他們倆不對勁。」女兒這麼對我說。
我真的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攤牌?或者我也如法炮製自己去找一個婚外情人?還是一如既往的繼續忍耐?這三個選項中,前兩項都會直接威脅家,我現在這個家。
那又怎麼樣呢?家,這個人們千方百計想抓住的東西,這個人們堅信是千古不變恆常的東西,何曾恆常過?從兒時那個被番石榴香環繞著的家,到凡佩那名存實亡的家,那無數女人想用雙臂緊緊保護的家,哪一個不是千瘡百孔?女人們死死的想守著一個家,究竟是真正的善良,還是只是一種怯懦?
前不久,我的大老闆搬家了。他賣掉了他那棟幾個英畝的豪宅,轉而租一個小了許多的房子住。千萬豪宅的轉手在他那裡,似乎就像丟掉一雙舊鞋一般。
這天是我們結婚二十三年的紀念日,剛好又是小妮十五歲生日,更湊巧的,是連琪的出嫁日!
難道說這23和15是個吉祥的數字?連琪怎麼會橫下心來出嫁的?我下午三點就趕回了家。家裡沒人,先生和女兒都不知去了哪裡。打手機簡訊也沒人回。我一個人坐在沙發的正中央,好像在想著好多件事情,又好像腦海空空。我靠著沙發睡著了。深夜十一點,我被先生叫醒了。他和女兒剛剛回來。先生西裝革履,還沒來得及脫下。
「你去了哪裡了,你忘了,今天是小妮十五歲生日!」我的聲音大得出奇,還往他筆挺的西裝上猛打了一下。
「你犯糊塗了,小妮生日是下個禮拜。」先生回答。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記錯。世上許多問題是沒有解的。
「我們去參加連琪的婚禮了。」女兒代她爸爸回答。「新娘好漂亮!」小妮又補充道。
哦,敢情連琪有了自己的家了……我和先生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神態有些古怪,表情有些複雜。我說,我祝福連琪。我是真心的。
外面悄悄下起了雨,很細很細的雨聲,像是有人在抽泣;再仔細一聽,我的心裡竟感到些許安詳,踏實了下來。世上柔弱勝剛強,那漫天小雨,輕柔而執著,細密而寬闊,把每棟房子:木頭的,石頭的,高聳的,低平的,灰色的,紅色的,吵架的,唱歌的,歡笑的、哭泣的 …… 統統包裹了起來……
小妮說怎麼這麼晚了還有人在彈琴;我什麼也沒聽到,我只聽到無數的小雨滴落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