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燈火
引
小時候,家是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的地方,是那條卵石小路盡頭那道散發著番石榴果香的柵欄,是那兩扇用每年更新的紅對聯裝點著的木門,是木門前那灑落著斑駁樹葉的台階,是在大門和大廳之間那承受著滂沱春雨的巨大天井……
第一個離開家的是姐姐。姐姐要嫁人了。姐姐出嫁前在家裡的那段日子似乎過得並不開心。也許那就是為什麼她二十才剛出頭就急急忙忙想要離開。那天,我呼叫著姐姐,淚流滿面。第一次,我感到家裡缺少了點什麼;什麼東西從家的能量中消失了。
說到家,姐姐的離開是生活對我的第一次提醒:家,不是恆常的。
一
「你以為哥哥真的是因為喜歡紐約大學才選擇去的紐約呀?」送完兒子瑞克,從機場回家的路上,女兒小妮問。
「怎麼,難道不是這樣的嗎?」我反問,心裡是一種想當然的自信。
「當然不是這樣的。」小妮回答。
「那他為什麼去紐約?」
「哥哥是想離家遠遠的。」小妮說。
心裡像是陰陽兩片雲觸到了、起了響雷一般,我再問:「你怎麼知道?你哥哥親口告訴你的?我怎麼從來沒聽他說過?」這最後一問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問了個傻問題。果然,小妮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媽媽你真是…… 哥哥他怎麼會跟你說呢?!」
一股似曾相識的惆悵滾過腦海,心便像掉進了冰窟一般的寒。
我到了每周必光顧的超市,推著車子走過了好幾道貨架,卻沒有多少需要買的。瑞克愛喝的飲料,愛吃的比薩,還有花生醬什麼的,都不需要添加了。我正漫無目標地挪著步子,突然聽到隔壁貨架那邊傳來談話聲。
「你有幾個孩子?」一個女聲在問。
「本來有兩個該死的男孩,感謝上帝,死了一個,所以他再也不用被他親媽打了。」一個男聲在答。
我的心震了一下,沉了下來。這個父親,是真的在慶幸自己那不幸的兒子,還是悲哀到了極點?
我不知道,我無法假設任何事物,甚至連父愛母愛這樣的被公認是來自天賜的情感也不能無條件的想當然。
瑞克離家以後的這段日子裡,我一直感到懊惱,懊惱自己忙工作,常寄宿,在家的時間太短,和孩子還沒呆夠,孩子就飛了。越往深處想,這懊惱就越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這天,我借口身體不適,提前就回了家。
推開家門,只見先生不尋常地站了起來,「怎麼提前回來了?」他顯得愕然,顯然沒有準備我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我的眼睛也不尋常地往先生的周圍掃過去,我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女子,很年輕的女子。
「你好。」她先招呼我,顯得皮笑肉不笑。
「你好。」我機械地回復,皮也沒有笑。
女子很快就道了別。
「她是誰?」我的第一句話。
「哦,她是我老鄉的女兒。」先生一邊收拾桌上的東西,一邊好像漫不經意似地說。
「哪個老鄉的女兒?我怎麼從來沒見過她?」問這話的同時我問自己:是我自己太幼稚或太孤陋寡聞嗎,怎麼總讓我有這麼多想不到的事情?
「她不久前才剛從大陸過來。」先生簡短回答了一句,便走開了。
我看著先生的背影,注意到他今天的穿著好像講究了一點。低頭沉思片刻,我沒再問什麼,心裡告訴自己算了,別太神經過敏。畢竟,我們已經結婚了二十二年之久,風雨同舟,一同扶持這個家,養育一對兒女。這關係不說牢靠,也是堅實的。
二
午餐上,幾位同事聊起了新近發生的大人物們的緋聞案。
「這麼高職位的人,為了一個女人,也會拿自己的前程做賭注。」我說。
「現在媒體發達,什麼屁事都搞得人人知曉。當初也許那些受人尊敬的總統閣下們也一樣干這些好事呢!」網路程序員佳佳說
「不是也許,哈哈……」質量管理員傑夫只說了半句話便哈哈笑了起來。
「這個呀,其實是太太的錯。」瓊恩說。
瓊恩的話刺我耳,我問:「你什麼意思?」
瓊恩不慌不忙掏出手機來,扒拉了幾下。「你看,太太,情人;太太,情人。」他在兩張圖片之間來回倒給我看。兩張圖片,一張是頭髮灰白,滿臉皺紋的太太,一張是青春勃發的女郎。
我的心裡幾近憤怒,「有句中國諺語看來適用所有男人:天下烏鴉一般黑!」
「這個沒有辦法。」韓國同事朴哲喜插嘴道:「一夫一妻一輩子這樣的制度,根本就是違背人性的。這個制度是越來越不靈了。」喝東方奶水長大的朴哲喜竟然會這麼樣想。他的英文不很靈光,手勢總是比聲音先到位。
「就是么,假如婚外戀總發生,就說明有它的合理性。」印度的阿叔克也湊過來附和。
這群大男人好像活得很委屈?假如他們活得委屈,是不是意味著這個社會表面上的男女平等實際上是對男人的不平等?
我一口飯差點沒噎了自己,很快覺得自己問得荒唐。為什麼荒唐?因為人人都需要家,不是么?假如一輩子夫妻不斷換人,家不就自然解體了?可家,它的因素和對它的依戀是被造物注入人體內的。沒有了家,人會像沒有沃壤的莊稼那樣萎靡枯黃,更不用說香火世傳!
沒有女人自私這一說。相反,是女人捍衛著家這個根基這個屏障。
先生來電話說晚飯不用等他了。我問他要去哪裡,他說他老鄉的女兒連琪 ---- 他第一次提了她的名字 ---- 要請他吃飯,答謝他幫她修好了水龍頭。
什麼,他已經幫她做過事情了?!「你什麼時候幫她修的水龍頭?」我問。
「就前天。」
「她不會自己去請水管工?」我很沒有好氣地問。
「人家才剛來,人生地不熟的,你不要這樣刻薄好不好?再說了,又是老鄉,老鄉不幫誰幫。」
多好的理由!我不說話了,沒說再見就掛了電話。
晚上,我和女兒兩人坐在飯桌旁,房子里顯得很冷清,烤箱上的時鐘數碼單調地遞增著。我嘴裡咀嚼著,心裡越想越不對勁。連琪她要是真想答謝,應該連我一起請才對!
「媽媽,你不高興?」小妮看著我說。
「是。」我回答。
「為什麼?」
「因為,」我頓了一下,「因為你爸爸單獨出去和一個女的吃飯!」
「哦,我知道了,」女兒露出了幸災樂禍般的笑,「你是嫉妒了。」
「沒嫉妒!這不是嫉妒!」我的怒火燒了起來。「這是原則問題!」
女兒聳了聳肩:「什麼原則問題?媽媽,我看你是太過敏了。爸爸出去和一個朋友吃飯,有什麼不可以的?」
「你懂什麼?她像是一般的朋友嗎?」我拿著筷子的手往邊上指了指。
「你是說,除了媽媽你,爸爸就不能單獨和別的女人一起出去吃飯?」小妮平淡的聲調里含著反叛。
「那要看是什麼女人。比如這個連琦,就不行。」
「誰的規定?」
「這,這是倫理的規定。」我回答。
「我不知道你說的倫理是什麼。」女兒冷笑了一下,胡亂吃了幾口飯就站了起來。
「怎麼吃這麼少?」我抬眼看小妮。
女兒又聳聳肩,回道:「我也不知道,就是不想吃了。」
還有半碗飯,我也吃不下了。心裡很煩躁,甚至還有些絕望,因為女兒竟然站在她爸爸那邊。
女兒是不懂天高地厚,應該來說,她是最需要最依賴這個家的,就像當年我需要和依賴我的爸爸媽媽那個家一樣,不是嗎?
剛才女兒擺出一副挑戰性十足的姿態,可我認為,家,和世代沒有關係。古代的皇帝們都倒了,可家還在!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