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杉林》,2012年春季號
阿力克斯今天超級鬱悶,以致神情有些萎靡。
這鬱悶沒有例外地,又是直接來自老闆特麗;也沒有例外地間接來自他時常喝斥的同事:資料庫初級程序員金正喜。
說沒有例外,因為前面已經發生過一次。那一次資料庫出問題,他狠狠凶了金正喜幾句,第二天便被老闆叫了去,斥責他不懂善待同事。他回到工作處,在幾個同事的桌子之間來回走了好幾趟,眼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嘴裡嘟嚕著「這年頭你挨了一槍都不知道是誰放的子彈!
心裡不甘,他走到每個同事跟前,俯下身來低聲問每個人:「你跟特麗提到我了么?」
回答都一樣:「沒有。」
金正喜剛好沒在座位上。
「我知道了。別看平時一副謙卑樣,滿肚子壞心眼!」他哼了好幾聲。
阿力克斯是應徵系統分析員這個職位來到日日升公司的。來了以後不久便給人看出了他的野心,他窺視部門總經理這個職位。於是,總經理特麗開始對他處處設防,也時常刁難。另一方面,由於他管人慾望過強,員工們對他頗不以為然,特麗耳邊不時響起對他不滿的聲音。
阿力克斯不知道其實他一直都錯了,那次並不是金正喜告的狀。
今天的情況糟過那一次。今天有項新工程不順,已經被特麗怪罪,現在又被她直接叫進了辦公室。
進去以後,老闆示意他把門關上。一般要是老闆關上門來,准有比較嚴重的事。
果然,又是同事關係,又是金正喜!這次特麗聲音高了三度,告訴他再有不良反映,人事處見。
這次他著實感到了威脅。從老闆辦公室出來后,他沒有像上次那樣念念有詞,他不聲不響走到幾位同事那裡,旁敲側擊地打探他們近期是否有過和老闆的一對一例行會面。結果是,每位都有。
每位都有,那就是每個都有可能是告狀者!到底會是哪個?
阿力克斯坐回自己坐位,拿出手機來回無意識撥弄著,幾個同事的圖像開始從他腦海里列隊走過。
先從離得最近的開始過濾起。坐在阿力克斯後面的是愛麗絲,一個心腸好得不能再好的女人。
阿力克斯的叔叔病危時,全部門只有愛麗絲過來安慰她。她耐心聽他的故事,知道他年幼失父,叔叔就跟他父親一般。也唯有她知道他酷愛巧克力餅乾,幾乎每星期她都有巧克力餅乾和他分享。她工齡比阿力克斯長,經驗也豐富。阿力克斯剛來時,她常在老闆面前掩護他。雖然愛麗絲脾氣有些急和倔,有幾次和阿力克斯當面頂了起來,但是她很直爽,不會去做打小報告的事。何況有一次她的輪胎充氣太多,差點沒爆,阿力克斯還替她排了氣。
愛麗絲斜對面坐著藍迪。藍迪是阿力克斯的中學同學,也是阿力克斯到日日升公司來的介紹人。兩人隔三差五就一起出去吃午飯,發幾句對老闆的牢騷。兩人知根知底知己知彼,這事絕對不可能是他。
藍迪後面是約翰。約翰一看就不是個打小報告的坯子,除了和太太抱怨岳母捨不得開空調外,大概不知道怎麼告其他的刁狀。再說他出差去了,這事跟他沒牽扯。
約翰邊上是格里。這個格里,阿力克斯就不是很確定了。格里祖輩從西西里來,據說是黑手黨之後。不過格里家族顯然已經沒落,幾個宗親除了有時在face
book 上通一下氣外,沒有什麼大的作為。
格里和阿力克斯吵過一架,原因很離奇。阿力克斯不慎拿了格里桌上的一張紙,格里就衝過來朝他大聲喝問。
「冷靜點,冷靜點,」阿力克斯使勁給他降溫,「不過就是張紙,那,還給你。」
「我要的是尊嚴!」格里神經質地喊道。
「嗯,這個格里,可能性不是很大……」不管怎麼說,打那以後,阿歷克斯自認沒有做過什麼傷到格里尊嚴的事。
阿力克斯的思路繼續走著。坐格里前面的是提曼,一個與世無爭的老職員。提曼曾是以前的部門經理,現在六十多了,除了偶爾抱怨他太太的專制外,幾乎總是默不做聲。大家都知道他還撐著開四十英里路來上班,全是為了那張支票,為了年小他好多歲、愛花錢的太太和不務正業的兒子。
阿力克斯同情地搖了搖頭。
最後,他的焦點聚在了資料庫程序員金正喜和商的身上。
金正喜是他的老冤家了。他一直堅信上一次挨老闆轟就是金正喜惹的禍。金正喜業務不過硬,人格跟著軟,表面上對他逆來順受服服帖帖,可阿力克斯總覺得他是在陽奉陰違。商是剛來的高級資料庫程序員。雖然是剛來的,已經和金正喜打得火熱。商是個硬釘子,他似乎一來就不吃阿力克斯那一套,還擺出一副俠客樣替金正喜打抱不平。阿力克斯已經吃了商好幾次冷嘲。
這兩個資料庫程序員都很陰毒,都不是省油燈。看來,這次的告密者,就是這兩個人中的一個,也許還都有。
邊上爆出了商一陣豪爽的笑,他們在談論賭城之夜。
阿力克斯皺了皺眉頭,感到這事有疑點。商才剛來幾天,對這裡的情況根本還不了解。他是個聰明人,沒有理由參和什麼,告狀對一個剛來一星期的人實在是太早了點。這個金正喜么,已經給自己壓成扁的了,上次老闆還暗示說金從來沒有告過他什麼狀。前不久阿力克斯給他放了話,說自己很快被提升。金正喜膽小怕事,再笨也不會不明白得罪他的後果。
阿力克斯放下手機,一直走到格里那頭,又從格里那頭走回到愛麗絲坐的地方。有一個片刻里,他覺得這周圍沒有一個人是他可以信賴的,每個人心裡都有鬼。
他身上開始起雞皮疙瘩。他決定離開這個不時鬧鬼的地方。
一個月後,他提交了辭職信。
這之後的反應他也不意外。老闆沒留他。同事們知道了以後似乎也都很冷淡,格里還調笑了幾句。只有愛麗絲過來認真問他:「做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走?」
「做得好么?」他反問,「這裡有鬼。有人總在老闆面前告我刁狀,老闆不分青紅皂白,總是先訓我一頓。」他並沒有注意到愛麗絲臉上表情的變化。
周五是他在這裡的最後一個上班日,一早來上班,愛麗絲便迎了過來:「中午一起去吃個飯吧?」
愛麗絲是個良善的人,阿力克斯答應了。
「找到別的工作了嗎?」吃飯時愛麗絲關切地問。
「當然找到了。我這樣的人,幹嗎要蹲在這裡受鬼的氣?哈!」
「這樣我就放心了。」愛麗絲說。
阿力克斯覺得愛麗絲說的有些莫名其妙。他看著她,一句話突然蹦出他的口:「老實說,走之前我真想知道這鬼是誰。你知道嗎愛麗絲?」他看著她的眼睛。他從來沒有這麼看著她的眼睛說話過。因為她總是很真誠,他不需要看她的眼睛。而現在,當他專註她的眼神時,卻覺察到了一些混雜的東西,有些局促不安,似乎還有些愧疚。
「那個鬼,不會是你吧?」阿力克斯脫口而問,伴隨一聲機械的笑。
愛麗絲的回應叫阿力克斯倒抽一口冷氣:「我不是什麼鬼。特麗問起你和金正喜的事,我說,隔壁訂購部的黛比過來抱怨,說阿力克斯管人罵人聲音太大,要去人事捅……」
「原來是你!」阿力克斯打斷她,喊了起來。「告狀的方法多巧妙啊,我們一直是朋友,不是嗎?」
「我們是朋友,」愛麗絲語調低沉:「但是做不了老闆和員工。」
「你什麼意思?」
愛麗絲勉強笑了笑:「意思很清楚。不過你要走了,為什麼還提這些?
你走了,我們也還是朋友,不是么?」
阿力克斯臉有些歪,冷笑了一聲:「不知道,我不知道朋友是什麼。對不起,我先走了。」
阿力克斯提都不提付賬的事,就這麼走了。愛麗絲還坐在原位。她沉靜地喝著她的果汁。
「對不起,我可以坐這裡嗎?」一位年青男子走過來問。愛麗絲才發現周圍人多了起來。
她點點頭。
男子道了聲謝,坐了下來。服務員把原先阿力克斯訂的一份餛飩麵遞了上來。
「那是餃子面?」男子好奇問。
「是鮮蝦餛飩麵,我朋友的。他先走了,你要不要嘗嘗?」
「你朋友先走了,為什麼?
太陽變了色了嗎?」青年男子問。
愛麗絲淡淡一笑:「他有點事。」
「哦,那,謝謝了!」
青年男子使著不太靈敏的筷子,夾起了一個熱騰騰的餛飩。
「好吃!」他豎起了大拇指。
愛麗絲感到一陣欣慰。太陽正當午,她不能直視它,但是她相信,太陽沒有變色,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