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我近半年前寫的文章。中日關係,這麼敏感,這麼脆弱。一年當中有那麼多歷史性紀念日,或者說記憶日,外加各種各樣的爭執。很多事情是否可能分別對待呢?似乎可以,比如一年多前的地震;又似乎很難,比如半個多世紀前的南京和今日的釣魚島。這篇文章,兩千兩百六十個字,作為一個試圖見縫插針卻岌岌瞬間欲逝的善意,權當個人的人生紀念吧。
當原諒成了阿Q,當紀念為了忘卻
我不是南京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因此慶幸。
我不是南京人,所以我不像許多南京孩子那樣,從小從父輩那裡聽到和那場殘酷屠殺有關的事情。我生在廈門,長在安海,我的世界就是那麼大。南京大屠殺的事我應該是小學時從班主任黃老師那裡就聽到了。但是那場屠殺發生在那麼遙遠的地方,我坐車去要坐上好幾個日夜才能到。那時候小,聽著聽著會捏起小拳頭,但是卻沒有切膚的痛。
不過老師們並沒有作罷。語文課、歷史課、政治課……
電影、小人書、收音機……從各種渠道我都聽到了日本人對我國人殘暴的故事 ------
不,不是故事,是事情,真實的事情。我還了解到,日本兵作孽的地方離自己其實沒有那麼遠,就在我童年的故鄉,在安海,也有日本兵來過。我父親的一位同學就是在日軍飛機轟炸時被炸斷一隻手的。
於是,仇恨入心要發芽。
這個世界上假如有一群人我永遠無法原諒,我永遠對他們記著仇和恨,那就是那些日本人。他們的無可原諒不僅僅在於他們犯下的滔天罪行,還在於他們拒絕承認他們犯了罪行!這對我們這個受傷害的一方來說簡直是痛上加痛,恨上加恨。
然而不久前,我卻突然問自己:我究竟要讓人家怎麼樣呢?假如我們的父輩、祖父輩越國作孽,那個國家的人民整天指著我們說:你們要承認錯誤!你們要承認錯誤!我們的感覺會如何?畢竟,父輩做的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一位日籍華人的文章(長著翅膀的石頭:普通日本人是如何看待 「南京大屠殺」的?)說:「今天,整個日本的社會環境和社會輿論已經讓大多數年輕人失去了了解歷史真相的機會,因此在中日近來不斷發生的摩擦中,日本大多數人對我們民眾的強烈憤慨表示出的先是疑惑不解或者不屑一顧而後會是反感和敵意。」
也就是說,我們這兒怒火中燒,人家年輕的那一代覺得莫名其妙!
我又究竟要我自己怎樣呢?2011日本大地震那會兒,我著實為了捐款的事和先生爭執了一番。除了不平日本有能力製造核武,有能力再去行兇外,那始終沒有解開的歷史的仇結也趁機作怪。
「這是人道。」先生說。
「說到日本你不要跟我講人道!」我回答。
不巧後來就讀到一位曾任北京大學日本留學生會會長的日本人加藤嘉一的文章。文章是他看了電影《南京!南京!》后寫的:「除了對《南京!南京!》的截然不同的評價,產生兩國民眾之間的分歧,加劇相互不信任感之外,我們能不能擁有更加深層的感悟?中國人和日本人了解到戰爭的殘暴性、人類的共同性、人心的脆弱性、生命的可貴性、命運的不確定性后,能不能產生某種共鳴?中國人和日本人的認知能不能發現一點點重疊的部分?得到某種共同感受是不可能的嗎?難道歷史認識是永遠不會達成共識的嗎?」
加藤嘉一該文底下有許多情緒激動的讀者的評論。我不能說這些評論毫無道理,我甚至和他們同感。
但是,但是 -----
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想著原諒這件事。「原諒」這個詞誰都懂,但是把這個詞和日軍侵華、南京大屠殺聯繫起來的這麼個念頭的破芽,在我卻是第一次。而這個一念的契機,發生在我看了美國電影《幫助》(The Help)之後。這是一部以六十年代美國黑人民權運動為背景的電影,2011年奧斯卡最佳故事片提名。片中女主角身為傭人,兒子被害,雖然歷盡苦難艱辛和恥辱卻善心不改,嘴裡時時說的就是耶穌說的話:愛你的敵人,儘管她在被一個白人以莫須有罪名趕出家門時承認:愛你的敵人非常難做到。
從加藤嘉一文章的字裡行間我讀出了一個強悍民族心理上的弱處。既然一個民族和一個人一樣有它的長處和缺陷,既然我們作為個人常常都在我們的缺點上被別人原諒,那麼,我們是否可以考慮理解人家的缺點並加以忽略、包容或/和原諒?
在頗具諷刺意味的事實上,把「理解」、「原諒」、「中日友誼」等掛嘴上心上的只是我們這些「仇恨入心」的人。而大海的另一頭,新一代的日本人中許多人沒有這個意識。我們的愛恨對他們來說無關痛癢。所以我們記仇也好寬恕也罷,不自覺中兌變為一種阿Q,魯迅嘲諷的阿Q。
那又怎麼樣呢?我自己曾經說過,阿Q精神有時候實際上代表著一種積極的態度。回憶那一次因地震捐款和先生吵架后,我關心了一下時事,看到中國救援人員奔赴日本救災,看到媒體的調查顯示大多數中國網民支持幫助日本
---- 我的心頭禁不住感動。我知道,陰暗與仇恨、悲觀與失落是沒有出路的,不管是於人還是於己。從古到今,顛撲不破,能夠給人以光明、給未來一條路的只有:愛,憐憫,寬恕和勇氣:面對的勇氣,包容的勇氣,愛和寬恕的勇氣,自強不息的勇氣。我想我自己,還有我的民族,會在這樣的反求諸己的礪煉中得到一種靈魂和力量的提升,並在這個基礎上真正贏得尊嚴。
事實上,大到國家小到個人,我們不僅在原諒別人,我們也時時在原諒自己。我們曾經傷害過自己的同胞。每個國家的內部動亂,都曾經無情地傷害到本國同胞。假如我們可以原諒自己,為什麼不能夠原諒他人?
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要永遠矗立在南京那個苦難的歷史地點上,周年紀念要永遠的繼續下去。只是今年我在想,表達我們對死難同胞的永久愛念的,應該不僅僅是博聞強記,不僅僅是銘仇意識,更永恆和強有力的紀念,或許竟是一種自強、忘卻、寬恕和面向未來的坦然。
阿Q不必是弱者,忘卻是紀念的一式。人性和歷史里,就有這麼一個真諦。
突然想起念大學時系裡有位日本女學生叫板元,她是一個熱情的、頗有大姐風度、幾乎沒有任何缺點的女孩子。不知她現在在哪裡,怎麼樣了?
也許是日有所思的緣故,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阿Q」夢。夢中我遇見了一個長得像板元的日本女孩。我拉起她的手,端詳了她半天,突然說了句:「我原諒你了!」
她不解,也端詳了我好一陣,末了竟咯咯笑了 --- 很純的一種笑
--- 還指著天上的風箏對我說:看,它們自由了!
噢,我懂了。
(大致寫於今年三四月間)
文革中篇 《阿蔥尋妹》 十三 隔門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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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手拿油印的舒婷詩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