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瞻在大街上走著。大街是一條小衚衕,這個小城裡唯一的一條主路,本地沒見過京城光景的土漢們叫它大街,他也不跟他們爭競。
去年差不多同樣時候他出差來小城時,花已經敗光了,滿城柳絮在初夏的陽光下飄,風一巻就吹人一鼻子一臉,叫人一陣陣發躁。他一個人在客棧里無聊,聽見店家說綠水河邊巷子里老酒有名,便走來街上。一路走,一邊順手在路邊的杏樹上揪下一個青杏,還沒湊近嘴邊,一個脆脆的聲音說,「客人好生性急,那杏剛剛掛果,連酸也不成酸呢」。轉過頭去看時,子瞻眼前只覺一花。粉牆后假山上綠樹下站著的一身杏黃的嬌俏婦人正笑著,見了子瞻也是一呆。兩個人正相對發怔時,牆裡卻飛出一個繡球,正落在子瞻腳下。馬上,假山上便湧上來一群花紅柳綠的姑娘婦人,見了子瞻,一個個七嘴八舌地鬧將起來,「好你個燕子,叫你跟我們鞦韆蹴鞠你不肯,原來躲在這裡思春呢。兀那小郎君,還不把球丟上來,呆著臉只顧看,進得眼裡拔不出來了也。」
子瞻彎腰撿起球往牆上扔去。他本是個文人,手裡哪有準頭,不防正丟到紅著臉跟婦人們鬧成一團的燕子頭上,只一彈,又落回到街上來。一群人頓時笑得拍手打跌花枝亂顫。燕子鳳眼圓睜怒視著窘迫不堪的子瞻。子瞻連忙叉手道:「小可手生,無心之過,恕罪。」撿起球,不敢再扔,走到紅漆大門前拍門。
門開了,燕子紅著臉俏生生地站在門裡,怒是早就已經不怒了,卻是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子瞻看到亂鬨哄的人影從影壁後面照在地上,心裡暗笑。他規規矩矩地行禮,再次道歉,雙手遞上繡球,燕子一邊伸手接過,一邊訥訥地說,「客人。。。京城來的么。」子瞻道,「正是」。說完,兩個面對面站著等著對方說話。正不知如何繼續時,影壁後面有人高聲叫道,「既是京城來的貴客,且請進來置酒,便說些京師趣事。」子瞻聽了,把兩眼只盯著燕子擺手道,「這卻如何使得。」燕子輕聲道,「郎君。。。但來無妨。」子瞻正要邁步時,影壁后另一人嬌滴滴地道,「無妨無妨,家中無有大郎。」子瞻聽了,頭上冒出汗來,轉身便走,耳聽後面叫聲笑聲埋怨聲鬧一片,回頭看時,那紅色的大門慢慢地關上,門內一片杏黃色一閃而沒。
一路回想著,去年那一幕如果就在眼前一般。子瞻不覺就走到去年那麵粉牆外,牆那邊正有一群人作晚春之社,說唱吟誦不一而足,嘰嘰喳喳地說笑個不休。他抬頭看著牆頭假山後一樹掩映在綠葉叢里的玉蘭花,覺得有些怪,因為他以前對玉蘭的印象,是一樹白花映在湛藍的青天里,沒有一絲綠葉作襯的。
今年的春天真的是來晚了,所以玉蘭花和葉子一起長出來。
草木並非無情,節氣到時,雖然早晚疏密有差,卻總是花開葉展,一樣也不會錯過。素稱有情的人們卻不一樣,時過境遷,錯過就是永遠。他望著牆那邊的藍天綠葉和白色的玉蘭花,一直望到眼酸。
不知站了多久,牆裡人聲寂寂,晚春之社,已是結了。
子瞻悵然若失,隨口唱道: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意興闌珊地轉身正要向酒家走去時,他恍惚覺得眼角處有一片杏黃色,一閃而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