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爸爸的對視一閃即逝,因為他的眼神不知怎麼忽然怪怪的。
「那,沒事我走了啊。」我說。沒來由的他給我講這麼個故事,弄得我渾身冰涼。
「呃,」他在我身後說。我站住了身,盯著船板。
「你得幫我把船推到導軌上去。」他說。指著半埋在土裡的兩根長木頭,就在船身前邊不遠,從岸上一直杵到水裡。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這些不著邊的主意。
「好啊,咱倆一起坐船下水。」我高興地說。
「不行!」他忽然大喝一聲,嚇了我一跳。
什麼毛病啊你?我疑惑地瞧著他,他放緩語氣說,「我只是試試,那裡也不去。你得在岸上幫我看著點。」
我低下頭,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他忽然走上來,一手搭在我肩膀上,說,「你得答應我。至少今天,別上這船。」
我讓他的這個動作弄得一身雞皮疙瘩,忙說,「好好,不上不上。」
他卻得寸進尺,把兩隻手扳著我的雙肩。我趕緊抬頭看看四周,還好,我們住得離村子最遠,一眼看去一個人毛也沒有。要叫人看見,多大了啊,他還跟我來這套!我投降似地舉起雙手,再退後一步, 「得得,我聽你的還不成?」
他的兩手從我肩上滑下來,就那麼平平的舉著,姿勢又奇怪又尷尬,欲言又止。
我說,「要推就快推吧,我還有事呢。」 今天真是邪了門了。回頭我得讓四叔給我算一命,怎麼回事啊這是。
他還是盯著我,喃喃的說,「你,長大了啊。」
他在前邊把著船幫,我在後面使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船身推上了導軌。他拿一塊木頭抵住船頭,又開始怪怪的盯著我,盯得我頭皮發炸。
「我這條命是你大伯換的。」他說。我眼皮一翻,多好的故事啊,你又來第二遍?
「可老四說大哥是我逼死的!」
又是震憾!今天一天把我這一輩子的震撼都給用完了。
「你?」我問,「你不是在爺爺手裡呢么?能拿什麼逼他?」
「老四說,是我拿倆眼瞪著,逼得大哥看不過去,才自殺的。」爸爸無力地靠著船幫,滿臉是痛苦。
「得救以後,我知道我欠大哥一條命。所以千難萬難也要作個他出來。爺爺留下的材料有得是。可我試了多少回,作出來的布人都沒一點反應。最後,也是聽老四說我們布人的命就在心口那兩條紅線上,那是爺爺施過法的。有的人一條就能活,有的人少一條就死。我也是試了多次,沒辦法了,最後心一橫,冒死就抽出自己心上的一根。所幸沒死。剛給你縫上,轟隆一聲響我就昏了過去。過好久我醒來,聽到你在那裡哇哇的哭。我又哭又笑。笑的是我也有兒子了。哭得是,大哥,終究是復活不了的。
作完你那天,我們聊你,聊大哥,高興一會兒難過一會兒的,都喝多了。老四就開始廢話。說他看見我在大哥扎了自己第一針后滿臉的希望。然後就一臉乞求地看著大哥。他看見我指點大哥逃掉的么,所以大哥就接連扎了自己好幾針,痛得死去活來。後來爺爺發了狠,沖著我的心臟一針紮下來時,他看見我拿眼緊緊地盯著大哥,直到大哥忍不過,一針扎死了自己!
我一聽這個就急了,上去就是一巴掌。說我是想給大哥說聲謝謝。他卻理直氣壯地問我,是不是知道只有大哥扎死自己,我才能得救?問我心裡是不是希望大哥扎死自己!我,我。。。」
看到爸爸越說越難受,我腦袋發懵,就說了一句蠢不可及的話,「你當然不知道,也當然不希望大伯殺了他自己。是不是?」
聽到我的話,他渾身一顫,喃喃地說「我知道么?我希望么?說是他欠我一個主意,可我卻欠他一條命啊。」
比起他不理我來,我可更不愛看他這一幅難受相。就說,「沒事了,那我走了啊「。轉身就走。
剛走兩步,聽到他在後邊說了一句,「兒子。。。再見吧」。我覺得奇怪,回頭看去,就見他站在船頭看著我,船已經開始順著導軌往水裡滑去。我想也沒想,趕緊跑兩步,手一撐腳一蹬,就帥得不能再帥地跳上了船。挑戰似的抬起眼,理所當然地就看見爸爸驚怒交加的臉。
船越滑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