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人（２）

我走出屋，迎面正碰上爸爸。他今天看上去倒不是醉醺醺的。

「叫你幾聲。」他說。

啊，比這一輩子叫我的次數都多了。我心裡想著，可沒說出來，只在喉嚨里咕嚨一聲，「幹嘛？」

他回手往山坡那裡指了一下。

我被震撼了。

聽四叔說過船，沒想到竟然這麼大，這麼好看。我很奇怪天天出來進去的，我竟然從來沒注意過，也許是每回都有意不往那邊看吧。他一個人竟弄出這麼個龐然大物來。長長的，高高的，比我的房子還大，映在藍天，在太陽下閃閃生光。

我馬上就想奔過去看個究竟。但還是收住腳，把眼皮垂下來等著他說話。

「來。」他轉身慢慢的走。

我在後邊慢慢的跟。

我們爬上船，一根長長的粗杆子橫在那裡。我順著他指頭去抬起細的一那一頭，他自己抬起粗的那一頭，慢慢立起來，他把那粗的一頭放在事先挖好的一個窩裡。「扶著。」他說。

多說一個字會死啊你？我想，扶著。

他拿著一堆釘子木頭蹲著乒乒乓乓地干開了。我站了很久，覺得無聊，就問，「這船，你弄它是幹什麼的？」

他也許是干累了，停了手，跟我說，「鬆開手試試。」我鬆了手，那杆子一動不動。

「這，許行了」。聽他的口氣，好象也不太肯定似的。

他坐在船幫上，意思是讓我坐下。我卻站在那兒東看西看，這船還真挺新鮮。要是四叔來，一定還有好多講道呢。

「對爺爺，你知道多少？」 他忽然問。

「死了。」我說。

「對大伯，你知道多少？」

「死了。」我說。

「他是為救我死的！」他的聲音一個大了，表情也一下嚴厲起來。

我斜他半眼。是你叫我來幫忙的，提這麼兩個沒頭沒腦的問題，還發火？

「我們都以為爺爺就是我們的爸爸。其實，他也真就是我們的爸爸。」

我把眼珠使勁轉了一圈，恨不能撞得眼框丁當響似的那種，才把到嘴邊的兩個字又給咽了回去，廢話！

他嘆了一口氣。「我把布人村的故事告訴你吧。你也長大了，好多事，你還不知道。」

這人，悶葫蘆那麼多年，今天怎麼那麼勺叨！我靠在那粗杆子上，接著看那船。

「我們從記事時起，就掛在那個黑房子里。你爺爺時不時的來，對著我們念咒。他不在的時候，兄弟們就猜他的咒，還有猜房子外邊的世界。七嘴八舌的，那才真是叫瞎聊。黑房子里，聽得見外邊的風聲雨聲，就盼著爺爺的腳步聲。房子里陰陰暗暗的，就從門縫裡進來一點點亮光。他來了倒是開燈，但我只能看見他的胸前，他的臉卻隱在暗處。雖然他的聲音陰陰的，讓我有點寒，但我還是喜歡他來。比起黑暗中的那種莫名其妙，我寧願聽他尖細陰冷的咒。

然後就是那一天，他進來后，還是跟平常一樣的念咒，念到我們都睡著了，我不知怎麼的心裡悸動，覺得怕極了，就醒了過來，先就看到大哥。我還在想呢，怎麼看見大哥了，平時我只能見到二哥的啊。二哥呢？然後我就發現大哥滿臉的驚恐。那驚恐真的把我嚇到了。

我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就看見二哥在爺爺的手裡扭來扭去，身上扎著兩根針。大哥應該能看到二哥的臉，但從我的角度卻只能看見爺爺的手。再一針下去，二哥就不動了。這時我驚恐萬狀地看著大哥，他兩眼直直地盯著二哥的臉，也不知他看見了什麼。

爺爺忽然轉身出門去了，卻沒關上燈。我看著大哥，他也無力地看著我。我忽然看見爺爺的搗葯杵就在他的腳下，就指點著他的腳夠上去，他一蹬，就從勾子上脫了出來。

正在這時，爺爺又從外面進來了。大哥就躲到了葯臼的後邊。爺爺過來一把抓起我，拿起一根針就扎到我身上。疼啊，鑽心的疼。可是爺爺在場的時候，我們都發不出聲來。我知道，二哥身上發生的事，就要發生在我身上了。我萬念俱灰。扭頭看著陰影里的大哥，心裡想，別了哥哥，我和兄弟們怕是在劫難逃了。

我嘆口氣，閉上眼等死，卻等不來。睜眼一看，爺爺愣在那裡看著自己的手發獃，轉臉看大哥，手上扎著一根針。原來他扎自己就能把咒應在爺爺身上！真是絕處逢生啊，那一刻我的心跳得飛快。想著爺爺就此放下我吧。可是爺爺活動一下手指，又撿起了一根針。我眼珠都快瞪出來了，我不想死啊！我轉過臉看著大哥，他就拿起一根針扎在自己手上。他的臉疼得都扭曲了，這邊，爺爺的針又掉在桌子上。就這樣，重複了好幾回，我就在生死線上來來回回好幾回。我身心俱疲，看著疼得臉都變了形的大哥，想，哥哥，行了，就讓我去吧，你這份情我心領了，來世再報吧。

然後我就看見爺爺拿著一根針，對著我的心臟，紮下來。我長出一口氣，終於結束了。再見啦。我扭過臉，想給大哥最後笑一笑，他卻症症地看著我，一臉決絕的一針扎進自己的心臟。爺爺身子扭幾扭，一拉就拉倒了掛著兄弟們的大梁，自己倒在地上死了」。

我驚駭欲絕地聽著。嗓子幹得能冒出煙來，問道， 「大伯，也死了？」

「是，他的命，換了我的命。」

也許我靠得時間太長了吧，身後的杆子忽然咯吱響了一下，爸爸眼一瞪，我趕緊站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