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容不褪色的王叔叔—回國觀感錄之四
宜修
正跟閑姐講著電話,突然一行黑字映入我的眼帘:
娟姐:
你好!
我父親因病醫治無效,於今年4月29日22:58在杭州市第一醫院逝世。
冬梅
2009-5-13
我趕緊跟閑姐話別,反覆地把這兩行字仔細地閱讀,彷彿要在其間挑出錯來,以證實這是一條偽消息……當我冷靜下來,明白這不多的白底黑字帶給我的是毫無希望的事實時,淚水早已悄悄灑落,濕了鍵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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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推移到25年前的暑假,我獨自一人前往杭州,在父親的朋友袁阿姨家小住。然後計劃只身前往上海,與幾個大學同學碰頭后,共赴黃山。
袁阿姨和她的先生王叔叔都是四川人。叔叔從部隊轉業後到杭州工作,阿姨隨遷,落籍杭州。袁阿姨是在中國駐外醫療隊當眼科醫生時,與父親在國外結識的朋友。因為她的家和工作單位都在杭州,所以與我素昧平生。此番前往,完全仰賴父親和袁阿姨的私交和通信。事先談妥車次,袁阿姨派她正讀大一的大女兒冬梅親自接站。
江南的夏天潮濕悶熱,八十年代的中國,市民家裡只有風扇。不論大人孩子,居家裝束都是背心和大短褲。離京前,在上海曾度過五年大學生活過的母親曾提出要給我縫兩條大短褲,被我認為不雅而拒絕。我矯情地帶了條長睡褲隨行,布料雖薄,在南方卻遠不夠涼快。記得王叔叔為此打趣我道:「娟娟你太小資了!看看我們杭州,誰家不是短打扮?」
話雖如此,王叔叔總是換上一身平整的衣服去上班。出門前,他必定站在鏡子里看上一眼。那份一絲不苟,讓我感覺:好像一個戰士在審視自己的軍容。
從在杭州的第一個早晨起,我便發現王家的作息和我自家的非常相似。早上七點,我們聽著收音機里的《新聞聯播》起床,然後享用叔叔買好的早點。如果叔叔發現我中意某種早點,次日便會多買一份。還囑咐我多吃,免得回到北京想也枉然。叔叔常對我說的一句話便是:你爸爸媽媽和我都是當兵的出身,所以你在我們家,根本不用客氣!」叔叔:難道我不是嗎?
晚上,我們邊看電視新聞,便享用袁阿姨的家常川菜。正是改革開放的初期,每當看完新聞,王叔叔總喜歡問我和冬梅:「你們兩個大學生,對剛才播報的某條新聞有什麼看法,能不能聽得出潛台詞是什麼?」正是貪玩又臭美的年齡,我們哪裡會像閱歷豐富的他那樣,對社會問題思考多多?可耐不住他問,又是小客人,我只好憑著小聰明敷衍兩句。冬梅通常不答覆他,叔叔就會半玩笑、半認真地說:「冬梅,你看你這個學理工的,就不如娟娟這個學文科的。馬上就要走上社會了,對國家大事還一點兒不關心?!」每聽叔叔這樣說,我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心說:哪裡是我願意去想?還不都是被你逼得?!
離開杭州前一星期左右,叔叔阿姨問我願不願意回北京時,把冬梅和冬梅的妹妹鬆鬆也帶去北京玩玩,還說擔心這樣會在路上給我增添麻煩,尤其是還不到十二歲的鬆鬆。我自然願意,不光因為兩個星期來,我已經非常喜歡漂亮、大方、又善解人意的冬梅,更驚喜叔叔阿姨對我的信賴。
通知了父母后,我們馬上開始重新安排旅遊路線,決定從杭州走水路,沿大運河去無錫,然後經蘇州往上海。因為臨時變更了旅行計劃,沿途的交通和住宿統統要我們臨時安排。行前,王叔叔對我交代:「娟娟,雖然你比冬梅沒大多少,但我看得出來,你常出門,已經有所鍛煉,像當兵的後代!冬梅和鬆鬆交給你,我和阿姨放心。出門在外,你帶隊。路上我讓冬梅聽你的。」王叔叔的口氣,全然不像在跟一個大孩子說話,好像在交待一項軍事任務,讓我驟然間陡增一份使命感。那份欣喜的飄飄然一下子變成了厚重的責任落在了肩上,只差向叔叔行個軍禮。
……
大學畢業后,兩度去杭州出差,都沒能抽出機會去看望王叔叔和袁阿姨,只是借冬梅到賓館和我匆匆相晤期間,電話給叔叔阿姨請安。叔叔當時對我非常滿意,告訴我雖然不能親自見面,可畢竟有機會在電視上見到我,告訴我他喜歡看見我在洋人面前的落落大方。
……
時光流轉到2008年底,小女底蘊的年齡都已經超過了當年的鬆鬆。我再度被冬梅在杭州站接站,並被安排在抵杭的第一個晚上,便與王叔叔袁阿姨一家三代在「張生記」見面。
當王叔叔和袁阿姨相偕進來時,袁阿姨雖然美人遲暮,王叔叔仍然英雄不老,他的背依然那麼直,目光依然從容堅定。在我眼裡,他還是那個彷彿永遠身著一套合身軍裝的英武軍人。席間,他向我了解了許多美國的情況,更囑咐他那位即將啟程前往芝加哥進修的外科醫生女婿將我提供的信息多作參考。九點多,當我們一桌人談興未盡時,他提出一個人先行回家,為了不耽誤那十點鐘的《晚間新聞》。我深知叔叔的作息和作風,他永遠像軍人那樣一絲不苟。我和叔叔握別,卻沒有料到那是我們之間最後的訣別。
事後,袁阿姨和冬梅告訴我:王叔叔七年前就被診斷出來淋巴癌,沒有人知道:他是以什麼樣的毅力,讓這往往在半年內吞噬病人生命的癌魔,在這位參加過朝鮮戰爭的老英雄面前退卻。感慨中,我忽然意識到:剛才與王叔叔告別時,竟然忘了合影!我惟有祈禱:讓蒼天再假叔叔幾年,讓我們再有一次會面的機會……
今天,冬梅的電郵讓我的希望徹底落空。雖然對罹患如此惡疾的人來說,七、八年的時間已經很長,然而在我心目中,王叔叔這位英雄沒有暮年,更沒有疾病。他有的,是那永不褪色的軍容!
二零零九年五月十三日錄於紐約
補記:
娟姐:
你好!
這一陣子我們在幫助媽媽整理爸爸的遺物,包括他生前的手稿。我準備把你寫的「軍容不褪色的王叔叔」收入我們的家人對我爸爸的紀念文集中。
冬梅
2009-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