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夢殘
教師節緬懷日壇恩師李天澤(李敦厚)先生
宜修
抵京的第二個早晨,漫天的沙塵驟然間將我剛剛回家的心情從極度的亢奮拽到了郁躁的谷底,如遮天蔽日的黃沙般塵埃密布,無從釐清。我抄起了電話,向行前有約的解郁報到。
「你到了?」解郁興奮的語氣將我心中的陰霾一掃而光。
如約,我們直奔早已擬定的主題。聽說李老師可能已經住進臨終關懷醫院,我大驚,忙問能否當天就去探望。解郁說要先請示李家子女,了解這段時間老師的身體是否適合接受探視。未幾,回電:「老師在家。沒有醫院肯接收了。孩子說晚飯後可以見一小會兒。」還等什麼?立即決定當天解郁下班后偕同前往。
傍晚的空氣比早晨清爽了許多,心卻找不到類似的感覺。分別二十多年後的期盼與獲悉病情后的擔憂交織在一起,整個心被忐忑不安膨脹到了極限。
李老師的新家坐落在京西一處優雅的小區。早春乍暖的氣溫已經讓院子里若隱若現地染上了一抹新綠。如果老師健康,在這樣別緻的小區花園裡,儒雅的他應該要麼在涼亭里讀報,要麼在花徑中晨練。然而,這裡優渥的一切好像都與他毫無瓜葛,在我看來,此刻,它們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證實人生的殘酷、生死的無常。
只聽我們說是李老師的學生,保姆就毫無懸念地開了門。顯然,這除了說明保姆對前來探視李老師的學生之多已經司空見慣,更反映出主人對這樣身份來客的絕對信任。
進門后,屋子裡充斥著一片讓人不安的寂靜,與院子里早春萌動的生機形成天壤之別的反差。懷著對這不祥的沉寂敬畏的心情,我和解郁躡手躡腳的步入了李老師的寢室兼病房。
李老師面朝屋門,向左側卧在病榻上。本就清癯、消瘦的臉龐此刻顯得愈發蒼白。兩眼定定地看著走在前面的我。
「李老師,你還認得我嗎?」我微笑著向他打招呼。
老師搖搖頭,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見我身旁的解郁,他必定能猜到我是三班的學生。
「我是宜修。你還記得我嗎?」我語帶期待地問。去之前,我心裡一直嘀咕:我在三班僅呆了一年,大學畢業后又未曾與老師聯繫,李老師該不會早已把我忘了吧?
……………………
「宜修?宜修怎麼是這樣的?!」李老師邊萬分訝異,邊遺憾地用手捂住了眼睛。
我大慚:真對不起,老師,讓您失望了!旋即,慚愧中又燃起一份欣喜:分別將近三十年,李老師還能用這樣雖遺憾萬千、卻發自肺腑的感慨來與我相認,足見他並沒忘記我當年的模樣,更證明我們之間的師生情份堪比當年、未曾疏遠。宜修的名字還在他心中的考勤表上!
李老師向我了解了大學畢業以來的情況。大概是因為知道班上還有幾位尚享獨身的同學,老師專門問及我結沒結婚、有沒有子女、孩子的年齡,等等、等等。為了讓老師了解到我們在海外的同學仍對我們的三班懷著像家一樣的感情,我特地繪聲繪色地向老師報告了自2006年春「歸隊」以來,兩年中在美國分別與寧曉華、駱旭初、曾頤、李歌聚會的情況。顯然,李老師對我們這班同學近三十年後仍保持著如此深厚的同窗感情非常欣慰。為此,他依然不忘諄諄教誨:「你們在國外,要經常保持聯絡,多互相幫助。」
當解郁從外間向保姆了解完老師的病情,進來加入我和老師的談話時,李老師以他一貫的、為人著想的特質叮囑解郁:「回去告訴同學們,不用來。就說我挺好的。」
善解人意的解郁趕緊安慰老師:「是那麼說的。可這不是宜修回來了嗎?」
「她得來!」李老師不假思索地回答。—老師不經意間脫口而出的這三個字讓我頓時倍感溫馨與寬慰,臨去前諸多的猜測和擔憂都在這三個不容置疑的字迸出后,在瞬間之內化解了。它分明透露:在我們身上傾注了如父如兄般心血的李老師,心底里何嘗不是期盼著與他的學生相會的?尤其是那些多年來杳無聯繫的學生,他何嘗不更是無時不刻的渴望了解我們的人生軌跡?只是,本著他那從不勞煩別人的自斂心性,他不肯因自己的抱病而成為別人關切的對象。
解郁問老師前次來帶給他的音樂光碟他是否聽了時,李老師解釋他的身體狀況已經讓他無力操作身邊的電器了。他不無傷感地說:「現在還能坐起來,可是已經不能下地了。」
我搜腸刮肚,想儘可能安慰他:「從臉上看不出你和過去有太多的不同……」
「不行了,沒有多少日子了。」李老師悲涼的一句對自己無多的來日了如指掌的話,讓我再難抑制眼中的淚水,趕緊抽身走了出去。
少頃,解郁招呼我:「宜修,讓老師休息,咱們走吧。」
我多想婉拒解郁:「我還不想走!」誰心裡沒數:此一去將是生死離別?!然而,為了守約,為了此前對李家子女的承諾,更為了怕老師內心增添和我一樣的悲愴,我違心地上前、握住了老師蒼白、卻依然溫暖的手,無語,用眼神,在心底深處向他作最後的訣別……
此刻,老師依然是那樣地謙和敦厚,依然是那樣的從容淡定。四下寂靜無聲、室內空氣凝重。此時此刻,字字千鈞,沒有人心口能承受其重;此情此景,心如波瀾,沒有人五內不倒海翻江!彼此間雖語似平緩,吐出的卻都是肺腑之言。值此天人將永隔、生死兩茫茫的時刻,它們在每個人心頭的撞擊和震撼都如驚濤、似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