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使命
--《無著的母愛》續--
宜修
暑假裡,底達和小表姐依依去看望了夢之後,夢寫來了一封熱情洋溢的電郵,感謝兩個孩子給她冷清的獨居生活帶去了友愛的溫馨,也更讓她思念自己的親生女兒。信中提到,底達答應夢去看望夢即將來美讀頂尖大學的女兒扮扮。我事後問底達:「幾百英里遠,不在一個州。你真能信守對阿姨的承諾去看望扮扮嗎?」
底達回答:「媽,你要是聽了阿姨講述她對扮扮那份錐心的渴盼,你也不忍心對她說『No』的。」
底蘊接上話茬兒:「媽,哥哥的確離扮扮有幾百英里。可相比阿姨離自己的親生女兒成千上萬英里,我們不去誰去呢?」
「哥倫布」日周末,帶底蘊去參觀兩家可能申請的大學。查地圖時發現,扮扮就讀的那家學校,恰恰在我們所要參觀的兩家學校的中途。於是,我精心安排了時間,準備在那裡逗留參觀一下,更主要的,是替夢去看望扮扮。
從以往無數次聽夢講述的、扮扮對夢冷漠而堅拒的態度中,我自知此行無異於「虎山行」。因此,行前我一直猶豫是否該給夢打個電話,要扮扮的聯繫方式,告訴夢我的計劃。可思來想去,最大的擔心莫過於萬一被扮扮拒見,會讓期盼中的夢再次遭到更深的傷害。不知是潛意識中深深的擔憂所使然,還是巧合,臨行前準備好攜帶的夢的電話,行色匆匆出門時竟忘在了床頭。更有甚者,我的T-Mobile手機,在扮扮學校所在地,竟然完全被屏蔽!彼刻,一切通訊還原到電子時代之前。
參觀扮扮學校時,我留心到大一新生的宿舍。以便參觀結束,好前往尋訪扮扮。參觀完畢,我告訴導遊:我前來看望一名好友的孩子。可我除了知道這個素昧平生的孩子的姓名和年級,其他信息一無所知,孩子也不知道我會前來。這,簡直是一個Impossible Mission(不可能的使命)!
出乎我的意料,學生導遊熱心地用iphone查找了扮扮的姓名,赫然發現扮扮並不住在我們剛剛參觀過的新生宿舍。
前往扮扮宿舍的路上,為了避免和從未謀面的扮扮失之交臂,每當遇到一個和曾經見到的扮扮照片上看去個頭兒相仿的亞裔女生,我都招呼一聲「扮扮」。可一路上無人回頭。
到了扮扮的宿舍,同學說她去學校餐廳打工了。我介紹說自己是扮扮母親的朋友,幾個小朋友馬上表現出友愛的熱情:有的給扮扮打電話、發簡訊(工作時間沒有人接),有的自告奮勇帶我們去餐廳找扮扮。孩子們的熱誠讓我和底蘊非常感動,感覺「不可能的使命」已經出現了轉機。此刻唯一的擔心便是:當扮扮知道我是代表夢來看望她時,肯不肯見我……
餐廳的大堂里沒有見到扮扮,樓下的廚房不許外人進。我們向餐廳負責人說明了來意,請他幫忙聯絡扮扮,我們回到樓上大堂等候。
少頃,來了個一臉疑惑、中性打扮的女孩:「誰找我?」
「是我。我是你媽媽夢的朋友宜修。你媽媽很想知道你來美國后的情況。我今天順道來替她看看你。對不起,因為沒有你的聯絡方式,實在很唐突。這是我女兒。底蘊,這是扮扮姐姐。」
一聽到夢的名字,扮扮的眼神立刻從疑惑變成了毫不令我意外的嚴峻的冷漠。事後我獲悉:懷著同樣擔憂的底蘊,儘管事先已被我「打了預防針」,為避免尷尬,此刻都沒敢靠前。
「你想怎麼樣?」扮扮冷漠且生硬地拋出這樣一句話。旋即,可能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過生硬,加之有幾名懂中文的幫忙同學都在側,她追加了一句:「你是想說會兒話呢,還是別的什麼?」
扮扮追加的這句問題,無疑像給了我一根起死回生的救命稻草:「對,我們能坐下來說會兒話,好嗎?」此刻,我多想帶她出去一道吃晚飯,邊吃邊聊。可我,不敢提這樣要求,因為飯要一口口地吃……而我,現在任何一點失誤、任何一點被扮扮拒絕,都會讓自己已經看到的曙光前功盡棄、已經成就的希望功虧一簣。任孩子什麼樣的態度,母輩的人,也沒有跟孩子計較的道理!
「那好。現在我上班。八點下班后,在這兒見面。」扮扮不容置疑地說。
「好,八點見!」為保證此行能見到扮扮,給夢一個交代,我要求自己將身段放到最低,完全按照扮扮能接受的方式行事。
為了保證扮扮和我們見面時不致出現尷尬的場面,也為了感謝其中一位一直陪著我和底蘊跑前跑后地找扮扮的華人男生,我邀請他一起去吃飯。此刻,得到了扮扮的首肯,兩天來懸著的心,算落到了肚子里,方才意識到餓:為了在天黑以前趕過來,我們連午飯都是在車上零打碎敲地解決的。知道還要等兩個小時,晚上趕不回家了,我趕緊用那位小男生的iPhone在當地訂了一晚旅館,準備次日凌晨披星戴月趕回城。
八點,我們準時到達。少頃,下了班的扮扮也前來赴約。大家落座后,坐在我身邊、裝扮非常前衛、中性的扮扮,兩隻穿著登山靴的腳在大家中間的茶几上下躁動著,一會兒翹在茶几上,一會兒拿下去,反覆折騰著……好在事先底蘊已接種了「疫苗」,不然,這尷尬的場面,真讓人貽笑大方呢!
儘管扮扮的兩隻上下無措的腳就在我面前折騰著,我始終保持著微笑、把目光聚焦在她的兩隻眼睛上,希望能讓我友善的表情,展現給扮扮一位寬厚的長者的形象。而這一切,是為了讓扮扮透過我的態度和表現,感受到她生母夢至誠的善意。而我內心,則安慰自己:全將扮扮這很不得體的肢體表現,看作是孩子內心糾結、矛盾的反應吧!畢竟對她來說,我們的到來很突兀。
我的努力沒有白費。用旁觀者底蘊的話說,扮扮「was finally set(最後終於消停下來了)。」她開始主動問我:「你和X夢(直呼生母其名)怎麼認識的?」儘管語氣中還透著不屑。
我趕緊利用這個機會,為夢做一些比較客觀的美言。希望孩子能通過第三者之口,了解到她此生或許從未聽說過的生母的一些情況。讓她知道,夢也具備一些優良的品格,才讓我們的友誼歷經時空變換,而始終如一、歷久彌新。
「她是在美國生的嗎?」扮扮用下巴指了一下坐在對面的底蘊。
「是的。她哥哥和你同歲。我和你媽媽前後腳生下你們。」我又藉機向扮扮敘述了一下兒當年夢信中向我描述的分娩時所受的罪。為了不引起扮扮反感,我盡量壓縮著「篇幅」、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重拾、修補著她們母女倆被剪斷的「臍帶」。我注意到:在這過程中,儘管扮扮一直低頭看著地,但她臉上的表情已不像最初時那般反叛與抗拒。
臨走,我除了將自己的聯絡方式留給了扮扮,邀請她今後幾年過節時來我家,還告訴扮扮:據那位男生講,離學校最近的、有亞裔食品的商店,都要開車一個小時,而我行前,因為不知道能否完成這「不可能的使命」而沒有準備見面禮,我出行時,有攜帶中餐速食麵的習慣,以免旅途勞頓,對洋人的飯菜倒胃,問她是否介意收下。扮扮終於露出了笑容,翹起了兩個大拇指!並與她的同學和底蘊一道合了影。
次日凌晨,當我的手機在歸途中第一次恢複信號時,我趕忙給北京的父母打電話,要了夢的電話,用手機通知了夢我見到了扮扮的消息。電話那端的夢,竟喜極而泣得一度說不出話來……前夫為了阻止夢和女兒聯繫,說扮扮沒有電話。我囑咐夢:「那好,現在你可以通知他扮扮的電話號碼,並和他們夫妻分享你所了解到的孩子的一切及我日後發給你的孩子們的合影!」
雖不敢奢望此行能讓扮扮轉變她十九年來對生母的印象。但,用夢的話說,這可能是扮扮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關於她生母的正面的信息。我也不奢望扮扮在今後四年中能主動與我聯繫、相聚,但假如此行能為夢母女開拓一條哪怕是扮扮為人母之後才能成為可能的融冰之旅,也不枉讓這「不可能的使命」化為現實的所有熱心人的一番苦心。
「可憐天下父母心」!
錄於二零一一年十月十五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