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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及其藝術境界

作者:吳鉤  於 2009-4-24 01:5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其它日誌|已有10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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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及其藝術境界

 

(吳鉤轉貼, 4-23-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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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16261705),「八大山人」取自《八大人圓覺經》,意為「四方四隅,皆我為大,而無大於我也」。

 

         據說山人出生時兩耳特大,故取乳名為耷子,朱耷一名,亦由此來。朱耷本明室王孫,為朱元璋第十六子朱權(封為寧獻王,封地南昌)之九世孫。祖父朱多×襲封為封國將軍,父親朱謀×封為鎮國將軍。其祖父、父親皆長於書畫,於當世頗有文名。《畫史會要記》云:「弋陽王孫多×字貞吉號瀑泉,南昌人,善詩歌,兼精繪事,山水得二米家法,寫生更妙,詞人之筆,寄情點染,畫家蹊徑脫略遠矣。」

 

       又云:「謀×字太沖號鹿洞,貞吉第六子也,生有喑疾,負性絕慧,山水花鳥兼文沈周陸之長,而好以名走四方,求者絹素盈室,孜孜曉夜揮灑不倦,竟以此致瘵,中年而歿。」

 

        生於王孫之家的山人自小聰穎敏慧,「性孤介,穎異絕倫。八歲即能詩,善書法,工篆刻,尤精繪事……善詼諧,喜議論,娓娓不倦,償傾倒四座」。

 

        這於名門世家的王孫子弟,即使日後不能成為「八大山人」而名噪中外,也至少能生活得優裕暢性。然而,李自成攻入京城,崇禎弔死,大明王朝已四分五裂,名存實亡。公元1644年,清兵入關,後主思宗殉難,世稱甲申國變,明王朝就此覆滅。不久,山人父親去世。此時,朱耷十九歲,這正值青春年華的弋陽王孫的生活與世界也就此天翻地覆,從此成為遺民,經濟上窮困潦倒,政治上遭受迫害,抑鬱憤懣,孤寂終生。似乎天意如此,天意要讓這在藝術上有著宿慧之人在一生的凄風苦雨中成為日後名噪中外的「八大山人」,成就一種亦佛、亦道、亦藝的藝術人生境界,為中國畫樹新風,成就一種民族文化心理特徵與個人性情特質、身世遭遇完美結合的典範。「如果他沒有遇到家國之變,沒有悲劇身世,就不會產生個人與環境的激烈衝突,他的思想感情藝術趣味也就很難有別於明末的一般文人士大夫。」

 

        因此,甲申國變是山人命運的轉折。這種轉折於個人際遇來說是殘酷的,但正是這種註定的殘酷現實卻孕育磨鍊出性格情操上的一位奇人,藝術浩海中的一位大師。甲申國變,山人年十九。正是這年,山人開始了他「橫塗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鄭板橋語)的藝術人生。

 

        1645年,清兵入南昌,山人棲隱奉新山,佯裝喑啞,一切人事只點頭搖頭或打手勢。山人有詩云「棲隱奉新山,一切塵事冥」。當時山人並未立即出家。據他在《青雲譜志》中的自跋,1648年他才棄家為僧  ,法名傳綮,字雪個。「雪個」意為冰天雪地里的一顆孤竹。用意如此,山人其時命運之飄零輒然使人傷之。一年後,山人患癲狂之疾,「初則伏地嗚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已,忽(足走)( 足句)踴躍,叫號痛哭,或鼓腹高歌,或混舞於市,一日之間,癲態百出,市人惡其擾,醉之酒,則癲止。」

 

        一年多后,病去,取名個山。1653年,山人二十八歲,在耕庵老人處豎佛稱宗師,又取名刃庵,意為「割斷一切塵緣,承傳佛理肯綮」。

 

        山人雖逃於禪(其所入者為漕洞宗),但生性聰穎,易入佛理,且漸久漸深,故能稱宗豎佛。山人佯裝喑啞,棲隱奉新或最後落髮為僧,蓋意在躲避清廷的迫害。康熙初,政策有所寬鬆,山人迎其母回南昌,並與友人在城南梅仙祠舊址創修道院,名曰「青雲圃」。山人此時已由佛轉道,道名朱道朗,號良月。但山人似乎一生都在禪與道之間輾轉。入道后的山人後來又經常回佛門居住。因而朱觀有詩云,山人「有時位淄侶,有時束道袍」。

 

        關於此點,山人在友人黃平安為其所畫《個山小像》自題詩中有所論及,「今朝且喜當行,穿過葛藤露布,(口出)!」意即輾轉糾纏於禪門宗派之間、佛道之間已久,不如暢快行其本色,穿過前此種種羈絆。

 

        山人五十四歲時為臨川縣令胡亦堂羈留,以休《臨川縣誌》。山人自不肯為清朝效力,故在臨川一年多,抑鬱苦悶而又不得出,終佯為癲瘋而得脫身。山人性情之耿介可見一般。又如陳鼎《八大山人傳》中所云,「山人既嗜酒,無他好,人愛其墨,多置酒招之……,醒時,欲求其片紙隻字不可得,雖陳金百鎰於前,勿顧也」。所謂性情筆墨,於金銀富貴有何著意?五十六歲前後,山人常住青雲譜,並被尊為「住持」,與同道闡發「明凈」教義。六十二歲時,山人又還俗。此後近二十年,山人周遊遠近,居無定所。故石濤在給山人的索畫之信中有「先生花甲七十四五,登山如飛」云云。七十六歲時,山人在南昌城東築一陋室,名曰「寤歌草堂」,遂安身至死,死年為乙酉年即1705年,享年八十。山人的一生,寂苦無依,漂泊無定;入佛出佛,入道出道,並於俗、教之間輾轉糾葛再三;喑啞癲狂,幾次佯裝,逃於禪、道,卻終難平息失土破家之痛;寄情書畫,亦多憤懣而劍拔弩張,怪兀逼人;行年八十,僅一女為後。其身世如此,故觀其書畫,亦多感傷而垂泣。

 

        至於山人書畫,已飲譽中外三百年之久,人多好之。除了山人本性穎敏絕倫之外,殆非有此身世遭遇亦不能成就如此獨樹一幟的藝術及其境界。學界多以傳綮時期(23歲-46歲)、個山時期(4659)、八大山人時期(5980)將山人藝術分為前後三個時期,以方便於探討其藝術特徵。誠然此種做法雖屬無奈之舉,但終失之恰當。山人藝術的根本特徵是貫於始終的,故不能以期分。解讀山人之藝術及其境界,莫若以「品」。

 

        一.

 

        國破家亡,後妻子俱死,山人之寂苦飄零自不必說。此身世化為藝術之底蘊,故山人之畫,以「寂」為基本特徵之一。此種特徵尤其明顯地顯現於山人早期的畫作中。如作於1659年的《芋》(上卷P2) ,全幅只一個大得有點誇張的茅芋,並有題畫詩云「是誰敲破雪中門,願舉zun di以奉客」。此正表達了山人參禪入佛而又難以平息舊國家念的寂苦抑鬱。另有作於同年的《玲瓏石》,此石向上斜立,粗拙怪異突兀,仿似洪荒混沌之初一寂寥冥頑之石。山人之畫,多一鳥、一石、一魚,其意皆在寂寞孤凄之感。此「寂」中又包含了一種強烈而凸顯逼人的「不為所化」的倔犟冥頑對抗的姿態意義。如奇石之冥頑不化;又有題款為「八還」的《魚圖》(上p33),用筆粗草,魚鰭、魚尾十分怪異,魚眼方形,向上盯視。此一粗拙之魚給人的感覺就是傻而固執。此固執正是那種冥頑不化的對抗姿勢。此種對抗自然是對清朝的對對抗,這種冥頑不化的、與清朝對抗的姿勢是山人從始至終的情感傾向,而這種傾向為早期的畫作所明顯地透示。而在山人漫長的一生中,這種對抗向內沉潛為生命的一種基本態度、姿勢,即它已不僅僅是對清朝的對抗,它同時更是與自身殘酷凄涼的身世、醜惡現實的對抗,又形而上地與宇宙的寂寥、洪荒、無生氣對抗。因此,這「寂」中所蘊含透示出的那種至死不悔的桀驁、對抗,非僅由國讎家恨的情感所決定,其亦由山人稟有的性情及在身世、現實的苦難中磨鍊出的品質節操所決定。如現藏於八大山人紀念館(位於南昌郊外的青雲譜)的《荷花小鳥圖》,一枝枯荷桿頭,獨立一小鳥,其嘴尖、眼凶疾而執,直盯盯地望著對面那三兩支莖細葉茂的荷葉、荷花。此種此種姿勢,固然不脫國讎家恨的遺民情懷,但亦非僅如此。此姿態乃更是化作了生命的一種本色,一種執念及氣質情操,一種九死不屈、瘦骨錚錚、拙而劣的自我固守、與自己的凄涼身世、與現實乃至宇宙洪荒相對抗的姿態。然一顆塵埃何以對抗?人見及此,多憐其單、傷其悲。山人晚年,此姿態既孤傲而冷,又老成從容而逸。此境界不僅是其藝術亦是其人生所達到的境界。

 

         二.冷

 

        山人多一鳥、一石、一魚之畫,其意境又皆在冷凄荒寂,尤其是花鳥畫,更顯冷瑟之意。如《枯柳孤鳥圖》(下p318),一枯藤細枝的柳樹根部,一翠鳥單腳獨立。觀畫者必猜想,何處之鳥,竟不歸巢,偏於這寒風中獨立枝頭?山人畫中亦不少雙禽圖,其中,絕大多數亦為冷瑟枯寂之意境。若《柳禽圖》(下 p359),右邊之鳥收尾縮項低頭閉眼,單腳斜立枝頭,全幅雖無寒風,但給人一種寒風中的蕭瑟清冷倦怠之感。山人花鳥魚石之畫,多用枯墨頹筆:一枯柳,一粗石,一支荷莖,就連荷葉荷花亦多枯墨,這就給人一種荒冷之感。而滿幅只一枝花獨出,一瘦鳥獨立,一怪石凸兀,一倦貓葡伏,此在構圖布局上既已給人一種孤零零、冷清清的荒冷蕭瑟之感。山人後期亦多仿山水畫和自創之山水畫。所仿者多為董源、倪雲林、董北苑。然其在在山水上的成就實不及此三者。關於此點,從其山水的筆法及意境上即可看出。但山人山水在意象意境上與其花鳥魚石畫乃至書法是相通的,即表現一種冷瑟的意境。

 

        山人的山水畫,濕墨濃墨者不多,而多為乾枯平淡之墨。後期即所謂的「八大山人」時期,乾枯平淡是山人用墨的不二法門,故又是其用墨的基本特質。一幅中,山不過二三,樹不過四五,且樹枯山荒,樹小山遠,有時僅一山一樹。凡此種種景象,自然荒寒。如作於1702年的《山水圖》(下p390)十幅,皆筆墨枯淡,山荒淡柔小而玄遠,餘下或為形體簡陋的茅屋幾座,枯枝少葉的松樹幾顆,或為一二朦朧縹緲的漁舟,或為無色而一色的虛白之天水。故有評者雲,「氣象蕭疏,寒痕冷意,瀝瀝可見」。

 

         無論景象還是意境,都在山遠水遠人更遠、山冷水冷人更冷的境界上。此正所謂「氣味荒寒,運筆渾化」。

 

        故此,冷亦為山人藝術的基本特徵之一,冷與寂則組成其藝術的基本底色,其所透顯的是山人內心世界和生命的本相。冷,即是景物、意境冷,是復明無望、寄世飄零的心灰意冷。山人之生命既冷又寂,故此又化為藝術上的寂、冷不離,寂者自冷,冷者必寂。

 

        三.古

 

       《二十四詩品》有「高古」一品,所謂「高蹈乎八荒之表,抗心乎千秋之間」正是中國書畫所追求的至境。因此,又有所謂的蒼古、簡古、太古、荒古、曠古、古樸、古淡之說。山人之古境,乃一片荒寒蕭古。山人所畫之石,皆線條粗簡,粗怪凸兀,彷彿一鴻蒙之初的古石。若《玲瓏石》(上p164)者,寥寥數筆,幾塊濃墨,其石粗、朴、古、怪而有生勢、有生氣。又如作於1692年的《鳥石圖》,墨塊不大,筆線粗簡,其石上大下細,既古樸渾蒙,又峭拔老勁,有如一倚天巨擎。古人好石,殆與石之古意有關。石之古,有「造化之初」意,有宇宙的宏廣綿遠意,有生生不息之生命的堅韌亘古意。若《紅樓夢》、《西遊記》者,皆以石為萬化姻緣之肇始。而山人之古,意在宇宙的荒漠寂寥,以襯托個體之虛渺、人世的蕭瑟寂冷。山人之古有意在表現生命對此的反抗及生命的堅韌與生生不息。如《山水畫》(下p362)全幅一片玄漠荒疏,一片渾元之氣,樹木奇古,村落在有無間,山水遠而又遠。若論畫境,此幅當為山人山水畫之最上乘作。評家有語「畫之老境,其最難儔」,而山人此幅,在老境上已臻極至。

 

        荷本清潤,而山人亦多用枯淡之筆。如《荷花雙鳧圖》(下p251),其荷枯瘦蒼柔,與怪朴瘦勁之石、蕭瑟冷寂之鳥配,更顯寂寒荒古之氣象。又如《花鳥圖》(上p63)、《安晚圖之七—荷花圖》(下p176),其渾蒙之氣象更沉厚,於畫境上更老而沉穩,同時生氣生機又宏大勃發,有如陰陽二氣氤氳造化之勢。

 

        山人之古,亦人生境界之老成、無懼、冷逸之態。山人那永遠桀驁、毫不妥協的對抗姿勢向來是雷打不動。這種姿勢年深日久后,便已老道成一種從容、無懼、恬寂對世姿態。如《荷鴨圖》(下p236),其水鳥之眼仍疾、直而執,但伏於石上縮項而犧,故雖與天地之荒寂對抗、與現實人生之凄、丑對抗而無懼,冷寂凄清而老成從容有逸態。若《枯柳孤鳥圖》(下p318)也莫不盡顯老逸從容無懼之態。

 

        山人有雲「必頻登而後可以無懼」。山人晚期在藝術手法、藝術境界及人生境界上俱已臻至老成樸拙無懼之境。其古如此,真乃「人書俱老」!

 

        四.秀

 

        山人藝術之秀,指清奇冷艷而有生氣生勢。山人畫作,多用塊墨皴染,粗筆勾勒,故顯古樸稚拙。然粗筆之下必有精細纖秀之處。在山人的畫作中,纖秀乃是與枯古相對襯的。如荷花之細莖,怪石之下的三兩精動小魚,危石之旁的秀蘭,老桿枯枝上的瘦鳥,或一叢青竹,一顆水仙,一枝獨出的臘梅。凡此種種,皆於荒古枯淡中見清奇纖秀,於寂寥玄漠的宇宙中出生氣、見精神。《魚石圖》(下p221),一顆怪石几欲垂倒,勢壓千斤,其下有一小魚冷眼相對,並不退縮畏懼。此魚之精神,儼然一山人之精神也。又如《秋花危石圖》(下p301),一顆小花正盛開於危石欲傾之處,此山人所言者,乃宇宙人生的冥虛枯寂中不滅的精神生氣及個體生命的堅韌。若《荷花圖》(上p89),一叢青翠中,一枝細荷獨獨標出,《梅花圖》(上 p6),一枝細梅,凌空垂下,此二者,真乃一股「橫絕太空」之生氣。又如《書畫之十-花》(下p312),只一顆纖秀艷潤的無名花,顯出一股生命的清新,一種宛然向上的精神、氣韻。山人意境之秀,秀中帶奇,秀中顯冷,秀由古襯,秀由寂成。若《梅花》(上p53)者一枝兩杈四點梅花,枝杈用淡墨,而線條纖細勻暢,梅花點點於枝尖,似此梅於枯古寂寒中又有生命之新奇生動而又清淡無比。它是嚴寒中的一縷生氣,是荒茫宇宙中的一枝靈秀、一點真心,真所謂「生氣遠出」,「神出古異,淡不可收」(《二十四品》「精神」、「清奇」二品之語),它於外表的蕭、纖、寂、冷中蘊涵著一種堅韌不滅的生命,一種於寂靜中飛動淋漓的造化之精神、生氣。所謂「運筆古秀,著墨飛動,望之元氣淋漓」 ,此語評之,最為恰切不過。此幅我以為是山人「秀」境中之最上乘者。秀代表的是一點宇宙中精真、飛動、不息的精氣,是一種對生命精神的追求與固執,它既是一種對抗宇宙人世的脫俗超逸之姿態,又是一種清奇高潔的個性、節操與品質。

 

        五.馳

 

        山人之畫,若花、鳥、魚、石者,多誇張怪兀,越到晚年越是筆線粗簡渾拙,筆勢恣縱,其中有一股強烈的個人意緒充斥彰顯著,又有一股渾蒙沉厚的造化之生氣運行著和一種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氣勢奔放著。凡此,即是山人畫作之氣勢所在,即是山人藝術之「馳」境。山人運筆構圖,筆線粗簡渾拙,筆態恣縱,一幅往往只一花、一鳥、一魚、一石,多則遠山二三,古樹四五。此構圖之大膽斧削,筆、勢之粗拙恣縱,即已令全幅有「馳」意。

 

        國破家亡,棲隱入佛,又佯裝喑啞、癲狂,所謂「嬉笑之怒,甚於裂眥」,山人心中的亡國之痛終難平息,自不肯容於當世。故此,山人藝術中充斥著一種強烈的個人情緒意識。此點為一般觀者所察覺。但凡棲於枯枝的瘦鳥,游於欲傾之石下的笨魚,或生於危石下的蘭草,皆帶「嬉笑裂眥」之「怒」意。其怒既拙、執、寂、凄而又倔犟無比。此一種張馳之意緒盡顯於此類畫中。如具有代表性的《雙孔雀圖》(上p97),兩隻孔雀怪異醜陋,立於石上,疾、呆而執的眼睛盯著同一個方向。學者一般認為這怪異醜態的孔雀圖諷刺的是那些投靠清朝的明遺民。故題畫詩云:「孔雀名花兩竹屏,竹梢強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論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

 

        然山人畫中馳騁的又非僅對現實對清朝的憤悶情緒。若《魚石圖》(下p230),巨石粗莽荒森,其下有一小魚以冷、執之眼,愣拙之態相對。若這渾頑莽怪之代表的是宇宙的荒漠寂寥,則此小魚就是混沌的宇宙中流出的一點靈秀,一點精動不息之生氣;若這粗厚無比、勢壓千斤之石代表的是現實人生的世俗、污濁,則此小魚即是拙、執、不諳世事的一種執拗的真性情,一種「節比竹高,身比竹瘦」的情操風韻。故山人畫中所馳者,亦是一種真性情,一點渾漠中之靈明,一縷不息昂然的生命之精神氣。若《安晚圖之七-荷花》(上p176),於渾沉老境中流行著盎然之生機;又若《山水圖》(下p362),冥冥氤氳渾化中籠罩著宇宙天地之大化生氣;而巨作《河上花圖》(下p258),全幅於荒寒冷寂中寄天地之生意、生命的秀奇、高韻。

 

         六.靜

 

        山人之畫,荒古枯寒冷寂,故雖元氣流行,意力張馳,卻又靜極。現代畫家吳湖帆的《旭日》,一顆枝老樹枯的古樹后,雲氣氤氳繚繞,一輪血紅的旭陽正勃然升起,全幅生氣流動,景象勃發欲出。此幅於當世為上上乘也。然山人之畫則不獨如此,山人之精神、意力馳騁於靜寂之中。故靜亦是貫穿于山人藝術之一基本藝境。通觀其畫,幾乎每幅皆靜。而在其藝術中,靜與馳對舉。任意張情騁,生氣流灌,外表只一冷寂靜逸之態。若魚石對立之靜姿,若棲於枯樹瘦枝上鳥之倦寂,若一荷角之細嫩、獨標,一枝梅花之橫空獨出。如《魚石圖》(下p230),小魚冷眼對粗石,其態既呆拙又愚固,兩者的對立就寂定在小魚的這種姿態中,定格於這小魚獃獃冷冷的眼睛里;如《枯柳孤鳥圖》(下p318),一孤零零的小鳥就以那凄然回望之姿凝固在寒風中的一顆枯柳上;又如《梅花》(上p53),全幅只一枝寒梅,彷彿於天寒地凍、天荒地老的宇宙深處橫出的一點生機,而它就恆定在這種淡然而出的寂靜里;又如《水仙》(上p33),其氣勢生意寂寂定於一枝水仙翹然而上的怒放之姿中。凡此皆冷寂而靜,皆靜而有個人意力、宇宙生命元氣在張馳流行,而這亘古流變的宇宙洪荒、永世不息的生命運行,又凝聚成一定姿,凝聚成剎那即永恆的禪靜。

 

        此禪靜亦是山人追求的人生境界。「棲隱奉新山,一切塵事冥」即是求靜;佯裝喑啞癲狂,亦是求靜;入佛入道入藝,仍是求靜;「客問短長事,願畫鳧與脛」,晚年意在莊子,也仍是求超脫之靜。然亡國家破之痛終難釋去,且性本孤介,亦不願與世容。故內心又終難超脫平靜。所謂「夢裡驚風鶴,天涯度夕陽」,「予今海上鷗」「旅魂無著處」 ,寫的正是身世的凄零,正是國亡家破后無以為根的漂泊之感。這就決定了山人畫作外靜內馳的藝術特徵。

 

        至於,以情入景,以景寄情,情景交融,或以象著意,或計白當黑,虛實相生,於空白出見意境,或物我不分,天人合一,或構圖精審,筆簡意密,或超以象外,得其環中等等,此類評語或大而無當,或無關痛癢,或形同廢話。八大山人繪畫藝術的總體特徵就是寂、冷、古、秀、靜、馳。此六者又不可單獨對待,它們在內在命脈上是相通的,相互滲透相互生成的。若寂者自冷,冷者必寂,寂冷不離。寂冷中又顯出荒寒枯古,而於荒寒枯古中,又必有秀意騁於其間。此秀或為山人情性或為生意或為渾蒙元氣,又自荒寒寂靜中馳出。故融貫此六者,統貫六者而觀之,始得山人藝術之真精神。

 

        山人除了繪畫之外,其書法亦堪一絕。山人早期多真書、楷書,字體瘦硬方正,帶隸書筆意,稜角盡出。此時當效仿歐陽詢父子。中後期,山人所習者益多,而以董北苑為主,亦真亦行亦草,並在此基礎上,柔和真、行、草於一體,多用淡墨禿筆,字體大小長短奇正相間,形成了獨具一格的「八大體」。李苦禪說:「八大山人的書法博採眾美,得益於鍾繇、二王、孫過庭、顏真卿,而又能獨標一格。」

 

        山人云「必頻登而後可以無懼」,山人書法在晚期已登峰造極。其書法的總體特點是粗朴稚拙,一氣呵成,一氣貫通,既似鴻蒙之初的一團渾元之氣而流暢貫通,又樸拙而凸兀生硬,稜角猶在。山人書法之稚拙,乃是一種回歸,所謂「百巧不如一拙」,故此粗朴稚拙乃是最高境界上的稚拙粗朴。晚期,山人於心境上已無心於工與不工,而在藝術技法上已是手隨心運,只憑胸中一股臆氣便渾然呵成、恣意揮灑。此既是極工,又是極不工,所謂「無法而法」正是也。「逸筆餘興,淋漓揮灑,或妍或丑,百態橫生,披捲髮函,爛然在目,使人驟見驚絕,徐而視之,其意態愈無窮盡」,借歐陽修此語評之,則最為貼切不過。

 

        我們可以一己之私,或喜其書,或好其畫,但不必區分高下。山人書畫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相互輝映,兩者在命脈上是融通的。古有「書畫同源」之說,其理正如此。至於山人之詩,自不可視為文學詩,而多是參禪入畫之詩,其語雖多晦澀難解,然其功亦在配畫解畫。其詩自不能與其書畫相提並論。

 

        同時期的石濤亦稱讚山人「書法畫法前人前」。而大師齊白石雲「作畫能令人心中痛快,百拜不起,惟八大山人一人獨絕古今」 。山人書畫,風氣獨標,千古卓絕。所影響者吳昌碩、陳師曾、齊白石、潘天壽、張大千、朱屺瞻、李苦禪等,皆為藝林大師。山人藝術飲譽中外,其價則在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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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八大山人紀念舊址在江西南昌青雲譜。有關青雲譜, 請看我的博客<<青雲譜隨想>> https://big5.backchina.com/space-249021-do-blog-id-30100.html

 

(文章來源: 四川美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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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0 個評論)

回復 marnifan 2009-4-24 01:58
回復 marnifan 2009-4-24 02:17
學習了,謝
回復 吳鉤 2009-4-24 02:23
marnifan: 學習了,謝
謝你
回復 xifa 2009-4-24 04:53
只見文字不見畫啊。。。
回復 吳鉤 2009-4-24 04:55
xifa: 只見文字不見畫啊。。。
謝謝! 請看:
http://my.backchina.com/space-249021-do-blog-id-30301-cid-328449.html
回復 奔騰之海 2009-4-24 05:00
八大的畫我也喜歡,曾經臨摹過一段時間。
回復 xifa 2009-4-24 05:02
看到了,謝謝。。。原來在後面
回復 吳鉤 2009-4-24 05:05
奔騰之海: 八大的畫我也喜歡,曾經臨摹過一段時間。
你這麼厲害啊, 什麼時候把你臨摹的山人畫送上來分享
回復 奔騰之海 2009-4-24 05:15
吳鉤: 你這麼厲害啊, 什麼時候把你臨摹的山人畫送上來分享
是以前臨摹的好多年了,現在都沒了哈,
回復 吳鉤 2009-4-24 05:23
奔騰之海: 是以前臨摹的好多年了,現在都沒了哈,
哦, 可惜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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