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底那道永遠的流光 (十六)
(吳鉤原創於倍可親網. 1-17-2009)
七月, 南京這隻長江邊的火爐開始燃燒。 終於熱到極致,大學放暑假了。
陶要回江西南昌,一解思鄉之苦。 我則獨自留在南京, 上托福班, 咿哩哇啦研習豆芽文字。
在她離校前我去了她宿舍。陶因為我推遲兩天返家, 同室都已離去。
從沒分開過的我倆, 如生離死別似的依依不捨。久久地相擁, 相吻, 彷彿心都要糾結在一起。
院里梧桐蔥蘢茂密。斜陽把搖曳的梧桐葉投射在窗上, 晃得人心力交瘁。
我有些莫名的難過, 對陶輕輕訴誦:
「秋風清,秋風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陶勉強笑了: 「不至於吧, 就一個多月又回來了。 輕鬆些, 讓我對你說幾聲再見。」
陶坐了起來, 很認真地用幾種語言一字一句看著我深切地說:
「再見, 再見, 再見。
Sayonara, Sayonara, Sayonara。
Goodbye, Goodbye, Goodbye。」
我倆相視良久, 默默無語。
「我們出去兜風吧。」陶強裝笑臉:「我喜歡你用自行車帶著我,慢慢的,無聲的,不喜歡摩托的轟鳴和疾馳。」
於是, 在夏日的傍晚,我騎著自行車,陶側坐在後面書架上,雙手圍著我,把臉緊緊貼著我。
我們沿著中央路,至鼓樓折向東,在北京東路兩旁成排高大的雪松林蔭道里穿行。過了大行宮,經九華山公園門前, 至太平門,上太崗路向北,沿著玄武湖東岸馳行,途經湖邊花卉園,情侶園,名人島,然後在龍蟠路折向西,經鎖金村,南京站到中央門,再在中央路朝南行,回到起點。
玄武湖外側的幾條公路圍著湖正好形成一個圈。這是一條我和陶熱愛的路線。在春天百花盛開的時候,在夏日暖風習習的傍晚,在秋季楓紅似火的時光,甚至在冬天草木凋零的季節,我們一起,無數次的這樣穿行。
陶雙手緊緊圍著我,依偎著我。她一會沉默,一會饒有興緻地向我敘說著。為了讓我聽到,她必須提高些嗓門。 她喜歡在這樣的時候不經意地絮叨些她班上的趣事,童年往事,女孩的心事。 我則靜靜地聽著,偶爾回她幾句。
我喜愛騎車長途旅行,這樣八九公里的一圈對我而言是短之又短了。我把車騎得飛快。車飛馳著, 耳邊響著嗖嗖的風聲和車輪嚓嚓轉動聲, 愈讓人覺得車速快。 陶在後面喊:慢些,慢些。 她害怕速度太快。
這是很溫馨的時刻。多年後,我在美國開過各種汽車,賓士,寶馬,凌志。。。。,但回想起來,都不如我和陶曾經共同騎著的那輛永久自行車舒適,快樂,溫暖,浪漫。
物質帶給人的享受是有限的,也許正在帶給人一個無限的空虛。心心相印給人的精神享受和慰籍卻一輩子用也用不完。
第二天,告別的時刻終於來臨。在南京站, 我送陶上了列車。我和陶坐在一起, 手牽著手不肯放鬆, 直到列車開動前一分鐘我才衝下了車。
列車徐徐啟動。陶從窗口探出來向我揮著手, 不停地揮著。 初遇陶時, 從南京站乘公車返校, 看著陶下車的一幕在我眼前出奇地清晰起來: 『她頭也沒回下了車, 拖著輪包走了. 我在車上, 靠著窗, 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款款走在人行道上的倩影. 車開動了, 她的背影很快遠去, 消失在人流里。』
我向陶揮著手, 使勁地盯著她。列車漸漸遠去, 她清麗的臉容漸漸變小, 忽然變得模糊, 不知是她眼裡淚光的反射, 還是我自己的眼淚所致。
既然愛, 就深愛。。。。。。
八月, 暑假繼續, 就如飄舞的柳絲一樣漫長。
南京的夏天, 悶熱得讓人靜不下心來。
終於嘗到了和陶離別的苦痛。兩地相思,如水, 如雨, 如風, 如雲, 糾纏不休, 延綿不斷, 揮之不去。
當我思念她, 就給她寫信, 一封又一封。
當我惦記她, 就給她電話, 一遍又一遍。
等不了, 耐不住, 我把過去的舊詩也寄去給陶, 只想告訴她, 思慮之情, 一日不見, 如隔三秋:
『一面風情有深韻,
日思芳容月下影。
不遇依人心先碎,
見句方知寂寞吟。
如夢情懷意纏綿,
隔窗欲吻花玉顏。
三生修得同舟渡,
秋深共探紫霞煙。』
上完托福課,我常常獨自來到和陶舊日相約的地點。昔日的一景一物依然, 卻無法提起興緻。 滿湖的荷花, 連片的雪松, 成排的垂柳, 好似過早地褪卻了韶華, 黯淡無光, 卻多一層迷惘.
一個人在湖堤走, 習慣低著頭。 一個人在岸邊坐, 常常遙望著西南方, 那是陶的方向。
公園草坪上的喇叭里輕輕傳來一首歌, 那是90年代中期流行的童安格「一世情緣」:
「我的夢有一把鎖, 我的心是一條河,
等待有人開啟, 有人穿越。
你的唇是那麼熱, 你的吻是那麼甜,
彷彿前生相識, 今生再見。
…………
也許只有一個人, 才能明了這一切,
遙遠的思念, 堆積在眼前。
…………
前世的思念, 今生今世來了結。」
我對陶的思念無邊, 無窮無盡, 直等得綠暗紅稀,月落星疏, 風輕雲淡。
八月下旬, 暑假尾聲。
陶終於要回校了,我快樂得跟小鹿似的在傍晚竄去南京站接她。
在出站處, 看著一批批的旅客魚貫而出, 我努力找尋著陶的身影, 想從茫茫人流中一眼把她認出來。
那趟列車的旅客散去, 終於沒有等到。我再一想陶告訴我的返寧日期, 嘿嘿, 早了一天。
第二天才把陶等來。
如久別重逢, 我仔仔細細端詳她。陶婉然還是一個多月前離開時的模樣, 透散著我熟識的好女兒青春氣質。
陶聽我說完在車站等了她兩次的事, 語帶嬌氣地耶揄我: 「看把你急的, 要把我吃了啊?」
我擺個老鷹伸翅的樣: 「對, 我是老鷹, 你是兔子, 要來抓你吃你啦.」 說著, 誇張地張開手爪去逮她。
陶咯咯笑著, 象小孩一樣當真嚇得直躲。
我要隆重地歡迎陶回來。公車到玄武門,我們中途下車,我帶陶到玄武飯店吃晚飯。
在九十年代中期,玄武飯店作為一家四星級賓館,在南京,除金陵飯店外,算是數一數二了。
我帶陶去了飯店餐廳。領座的小姐優雅地帶我倆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這是四人的沙發座,桌子上方水晶宮燈恰到好處地照亮著桌上歐式水晶花瓶里的一枝紅色玫瑰花。 長長的窗帘從高高的落地大窗上鋪展下來,背景音樂舒情緩慢。
呵,那時這裡可是一些時尚青年嚮往的去處。我個性喜歡遊山玩水,騎車射擊,自由散慢,對這種小資情調的地方是沒有興趣的,只是因為公事來過幾次。
陶愁眉苦臉: 「啊呀, 都顛簸一天了, 誰還有胃口在飯店吃東西啊, 其實回去只要一包速食麵最好了。」
「陶小姐這麼好打發, 只要一包速食麵?」 我笑道:「那不行,你能便宜自己,我不能便宜你。」
這裡既供應中餐,也有西餐。陶不喜歡西餐,我們點了些中式菜。記得點了脆皮牛柳、菊花栳湯等。 當然, 在南京,自然少不了鹽水鴨。
在餐廳服務小姐記著菜單時,我又向陶推薦:「來個魚翅羹吧,據說這裡做得不錯。」 陶有些猶豫。 服務小姐問:「魚翅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吃?」我斬釘截鐵地說:「一個人。」
除魚翅羹外其它菜都上齊了,我勸著陶多吃些。陶勉強吃著。
一會小姐把魚翅羹端上來了。這是用一茶杯大小的蓋杯裝著的。我示意服務小姐把它端給了陶。
陶打開,用調更吃了幾口,鄒了皺眉頭,說:「這不就跟粉絲湯差不多麼。多少錢一盅啊?」
「兩百五十元。」
「啊!」 陶驚訝地說:「你這是幹嘛呀,這麼貴,相當於一個月的工資了吧?」
「哈哈,我請你吃魚翅,是要講個故事,但要等你吃完了再講。「
「你還賣什麼關子?好,我吃。 哦,你幫我吃些吧。」 陶懇求。
「我不要吃這老什子。」 我拒絕。
陶好不容易吃完了,對我道:「講吧,什麼故事啊?」
「其實也不是什麼故事,只是到這裡吃飯就會記起這事。 那時我們學校搞科研,提倡橫向聯繫,就是把科研成果轉讓給工廠企業。一次,系裡和我一起做科研的一個年青教師小趙的家鄉來幾個人找他聯繫技術轉讓事宜,洽談后他們要請我們吃飯。小趙就帶著我們幾個和他們幾個人,一共八個到玄武飯店吃飯。小趙的家鄉是蘇北貧困縣。
我們點了一桌菜,末了,小趙看著菜單,對服務小姐說,再來個魚翅羹吧。
服務小姐問,幾個人吃?
八個人。小趙回服務小姐。
等菜都上齊,魚翅羹也端了上來,一人一盅擺在各人面前。
就像你說的,這魚翅實在沒什麼好吃的,就跟粉絲湯也沒多少區別。
吃畢,等小姐把賬單交給那幾個家鄉人,他們驚呆了:怎麼一頓飯吃掉這麼多錢啊?
我們拿過賬單一看,也很驚訝。其它所有的菜加起來也不過三百元,但魚翅羹一份是二百五,八個人就是八份,光魚翅羹總共是兩千元。(作者按:要知道,在那個年代,這是很多錢了。)
小趙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點的時候以為魚翅羹一份一大碗,分成八份大家吃。他找服務小姐問,服務小姐這回解釋得清清楚楚。
弄得那幾個小趙家鄉人很郡迫,幾個人一齊掏出錢包來才湊足了數。
雖然魚翅羹不是我點的,但我一直為這事覺得挺內疚。」
陶聽了,道:
「你們確實該內疚。 服務小姐也該說明一下,她的問話是有些摩零兩可, 容易誤導人。 不過,我覺得我們中國人是有些特別,對一些珍稀的食物趨之若鶩,認為珍稀的就一定營養,就一定好。其實魚翅和魚皮的營養價值有多少區別啊?能值這麼多錢么?
記得魯迅先生一篇文章中就提到過,他有個朋友生病,托他買海參進補。魯迅是學醫的,他在給他的朋友寄海參的同時直率地說,海參的營養和豬皮是沒什麼本質區別的。」
我笑道:「非常同意魯迅先生。過去,北方人把南方的桂園當個寶,認為營養,只有產婦才能每次吃上幾顆。但在南方,桂園就是龍眼,只是一種水果而已,就像荔枝。同樣,北方的紅棗, 在北方也就是個雜糧,到了南方,就成了寶了,當個大補品呢。」
陶也笑著說:「這就叫南方不補北方補,北方不補南方補。實際上是由於交通不方便造成稀有,稀有就金貴了,就上補了。如果每條沙魚長滿了魚翅,魚翅多得和帶魚一樣,看誰還能認為魚翅好吃,大補, 呵呵。」
「哭著喊著要吃珍稀動物的個別中國人,其實也是一種愚昧啊。」
吃好飯,離開飯店,我陪陶上了公車,送她返校。在女生宿舍前和陶吻別,難免依依不捨。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