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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音希弦 ——從為浮士德詩譜曲看瞿希賢的人生

作者:qxw66  於 2024-9-14 03:25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網路文摘

(一)

瞿希賢一生當中寫的第一首歌曲,是用浮士德的一段哲理詩譜寫的∶

 在命運的風暴里,
    在存在的浪潮中,
    我上升,
    我下降,
    死和生是永久的海洋,
    生活和運動,
    在這永久的太空。

1938年,在瞿希賢寫下她人生第一首歌的時候,她只有18歲,她從未想到自己日後會成為作曲家。她還沒有從中學畢業,她就讀的上海清心女中,是一所用英語教學的、體現西方現代教育理念的教會學校,她從初中起就選修了鋼琴課。

1937年秋天上海淪陷,日本人的炸彈炸毀了瞿希賢家的房子,她全家只好搬到法租界。清心女中雖然是教會學校,卻早就有共產黨的組織,浪漫和神秘伴著青春向上的萌動,瞿希賢參加了學校的讀書會。在讀書會瞿希賢啃大部頭,讀馬恩列斯,不懂的地方就跳過去,讀到括弧∶(列寧笑了),瞿希賢也笑了。實際上列寧斯大林這些政治鼓動家,都是很會講話的。

讀書會的負責人葉嘉馥,一個比瞿希賢只大1歲的女中學生,那時就已經是共產黨員了。國難當頭,當女中學生的抗日激情與對共產主義理想的追求融匯在一起的時候,瞿希賢人生的坐標無形中就確立了。1938年是她生命的一個極其重要的起點,無論是她追隨革命的政治人生還是她創作歌曲的藝術人生。從這一年起,她穿上了安徒生童話里的那雙欲罷不能的紅舞鞋。

中學尚未畢業的瞿希賢和清心女中的幾個同學一起離家出走了。她們以為只要走出上海,就能找到共產黨。無論走到哪裡,這支小小歌詠隊都要給周圍的老百姓演唱和教唱抗日歌曲,瞿希賢是歌詠隊的指揮。那個時代的青年都是這樣自以為是地以自己的方式做抗日救亡工作。不為名,不為利,只為一顆中國心。1938年春天,當瞿希賢終於輾轉找到湖南平江新四軍留守處並加入共產黨的時候,同學里只剩下了她和葉嘉馥兩個。

瞿希賢早期創作的歌曲都是《無家別》這類打鬼子的∶我像那村邊搖擺的一株柳,折去了枝呀又斷了頭,無錢無米呀又往哪邊走,趕走了鬼子兵,才能報清我的仇。她1940年考入重慶國立音樂學院二年級,1941年回上海,以同等學力(中學未畢業)考入聖約翰大學英文系,1944年畢業獲英國文學學士學位。1943年瞿希賢入上海國立音專作曲系,師從德籍猶太人弗蘭克爾,1948年畢業。她的畢業作品是與政治諷刺詩人袁水拍合作的《老母刺瞎親子目》和《李幺妹出嫁》兩部組歌。這兩部組歌都是通過反對國民黨抓丁來反內戰的∶「河裡結冰雪紛紛,打完國仗又打自己人,抽丁抽不到有錢人,抽到我的兒子二十零。……鋼針尖尖拿兩根,刺進了我兒的眼睛,一聲慘叫鮮血噴,孩兒啊,他們不要瞎子去當兵。」李幺妹出嫁也是悲劇,熱鬧的農村婚禮中,保長拉走了新郎官去當兵,新娘一頭碰死了。

五十年代后的歌曲創作,音樂界的業內人士往往會以她的兩個「全世界」來概括∶1953年的《全世界人民心一條》和1964年的《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這兩首歌,毫無疑義是領一代風騷的,特別是《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說它是第二首國際歌,也毫不為過。至於瞿希賢創作的其他歌曲,工人叔叔唱的《我們要和時間賽跑》和農民伯伯唱的《一條大道在眼前》也很雄健剛毅和中國氣派。小朋友們唱的《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更是用音樂開掘到了一代人的感情深處。傾注了女作曲家最多心血的,當屬她的《紅軍根據地大合唱》,而被譽為中國合唱史之經典、無伴奏合唱之珍品的,是她的《牧歌》。

在命運的風暴里,在存在的浪潮中,——上升,從上海到北京,她像一盆被舉放在最充足陽光下的鮮花,美麗地綻放著。她從50年代初的全國青聯代表、全國婦聯代表一直當到後來的全國人大代表,年年的全國人大代表。是的,她的上升離不開政治。她是政治抒情作曲家,雖然有著極高的藝術學養與音樂造詣,但她走的絕不是一條追求藝術的道路。因為在在命運的風暴里,在存在的浪潮中,她別無選擇!她只能被這風暴、被這浪潮席捲著裹夾著。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同樣是因為政治,她被漫漫鐵窗關押了6年零7個月。


(二)

6年零7個月的牢獄恰恰是瞿希賢從青少年時代就全力追隨、無限景仰和熱愛的共產黨的牢獄。起因是1939年6月12日國共兩黨合作又摩擦的湖南平江慘案。蔣介石的密令,楊森的第27集團軍派特務營一個連,以突然襲擊的方式包圍了新四軍駐湖南平江縣嘉義鎮的通訊處,那天連槍殺帶活埋,至少有七八個烈士,可為什麼就職於27集團軍下屬政工隊的新四軍通訊處的兩名女共黨瞿希賢和葉嘉馥,卻苟活了下來?

在上個世紀的三四十年代,青年知識分子對在野的共產黨的感情恐怕是今天的我們難以想象和難以理解的。日本鬼子的進犯,民族危亡的關頭,在野黨「停止內戰,共同抗日」的號召無疑地較之執政黨「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對於身懷民族大義的熱血青年來說,更具有無法抗拒的魅力。我17歲的父親就是在國民黨楊森總部的戰地服務隊里認識了瞿希賢之後才開始了解並且決定終身追隨共產黨的。

今天當我身臨其境、感同身受地走進瞿希賢同時也走進了我父母那一代抗日青年的真實生活后,我同樣走入了黑格爾的正題、反題、合題。古希臘的辯證法和康德的辯證法都是由一正一反兩個要素構成的,黑格爾則在「正題」和「反題」之後又加上了「合題」,形成著名的「三段式」。因為歷史絕不是一個孩童般幼稚的、黑白分明的、好人壞人的問題。

在八十年代中期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的瞿希賢的歌曲選集中,抗日戰爭時期的歌曲有6首,其中《幕府山》的詞作者是我的父親陳默∶幕府山啊幕府山,你雄踞在湘鄂贛,你受盡了敵人的蹂躪,你受盡了強盜的摧殘。然而你依然勇敢地站起,忍受著痛苦,按著了創傷,永遠不停地呼喚,呼喚中華的兒女,抗強敵,救危亡。幕府山啊幕府山,你雄踞在湘鄂贛,千千萬萬的戰士在身旁,用鮮血洗刷你的恥辱,用鮮血醫治你的創傷。我們要叫日本強盜在這裡滅亡。

我從瞿希賢阿姨的病房回家問父親∶當年《幕府山》這歌,你寫的那千千萬萬的抗日戰士,是國民黨軍隊的戰士吧?父親想了想∶那當然,那是在楊總部寫的,當然是國民黨軍隊的戰士。楊總部就是四川軍閥楊森的總部,當湖南成為抗日前方的時候,楊森的27集團軍步行奔赴前線,日夜兼程,每天翻山越嶺100多里。由貴陽到長沙,一般要走59天,但他們僅用14天就全部到達。從貴州出發前,所有軍官都留下了遺囑,表達誓不生還的決心。在薛岳指揮的重創日本主力的慘烈的長沙會戰中,楊森命令師長一律在前線督戰。

在新四軍通訊處搜出來的名單中,這兩個會彈鋼琴又能說一口流利英文的小女生的身份是「伙夫」,而通訊處的共黨新四軍,都是一些文化水準很低的手工業勞動者。或許是愛才或許是憐香惜玉,反正最後地方軍閥楊森留下了她們的小命,但是要她們在報紙上聲明脫離共產黨,她們照辦了。一心為抗日、入黨只有4個月的小女生瞿希賢絲毫也沒覺得這有什麼,接著她和葉嘉馥沒有去別的任何地方,她們的下一站,是周恩來的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曾家岩50號。周恩來的秘書告訴她們登報聲明是不能允許的叛黨行為後,兩個小女生當場抱頭痛哭!後來,在中共黨組織的安排下她們雙雙回上海聖約翰大學讀書,1946年重新加入了共產黨。解放后,瞿希賢和葉嘉馥,一個成為新中國第一女作曲家,另一個則在新中國消滅了血吸蟲病,成為著名的醫學專家、國家血防站站長。醫學專家的輝煌業績曾令偉大領袖毛澤東浮想聯翩,夜不能寐。微風拂煦,旭日臨窗。遙望南天,欣然命筆。寫下一代人耳熟能詳的《七律二首 送瘟神》∶

其一:綠水青山枉自多,華陀無奈小蟲何。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牛郎欲問瘟神事,一樣悲歡逐逝波。

其二: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

……

如果這是時代的、政治的風暴和浪潮,那麼瞿希賢的上升還在後面。六十年代中期中國有三個重要的人物托舉了她。第一個是毛澤東,北京文藝界層層傳達毛澤東聽了《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后讚揚說這歌「震撼人心」;第二個是江青,她把瞿希賢單獨請到中南海她的家中,一起吃飯加散步,表面她在向瞿希賢請教音樂問題,實際上她要告訴瞿希賢她是個「文藝戰線的哨兵」;第三個是周恩來,他通過秘書給造反派打電話說:瞿希賢為人民寫了許多好歌,今後人民還要唱她的歌。

然而這三把大保護傘也沒能保護得了瞿希賢。文革開始的時候,瞿希賢雖然先後被調到國歌辦公室、上海的《海港》創作組和北京的《毛主席詩詞》創作組,可當文革進行到「揪叛徒」這個階段時,一紙揭發,一條某衛戍領導的批捕令,瞿希賢進了監獄。……時過境遷,1978年胡耀邦親自為瞿希賢和葉嘉馥平反,他說:當時這兩個女孩子很不簡單,她們在非常時期巧妙地保護了自己,為革命事業積聚了有生力量。這個平反很徹底,瞿希賢的黨齡不再從1946年而是從1938年計算。

瞿希賢本人似乎並不像旁人對她的遭遇那樣痛心疾首。她說,如果文革時不是關到了監獄里,自己也許會身不由己地去追隨文化革命的偉大的旗手江青同志,做出許多讓自己真正追悔莫及的錯事來。她說,七十年前的1938年,她創作的第一首歌,是為浮士德的一小段哲理詩譜曲。到了88歲回過頭來看18歲寫的這支歌,似乎是預見性的箴言,命運,風暴,浪潮,上升,下降,死和生。……籠罩了她一生的,是國家和民族的命運。革命的風暴,政治的浪潮,她上升,她下降,而她最終面對的,還是死和生的問卷。


(三)

晚年的瞿希賢對安樂死的呼籲是超前更是驚世駭俗的,她說∶好死勝過賴活著!當她知道自己是肺癌晚期並且已經轉移,就在病中不斷地對醫生、對周圍的人呼籲安樂死。她說,世界上已有荷蘭、比利時、瑞士等國家通過了安樂死立法,從法律的實施情況來看,結果是良好的,達到了預期的立法目的,並沒有產生人們所擔心的道德風險。她一再對醫生表示,無所能是最痛苦的。病痛也很無奈的。我不需要浪費國家的錢財為我治不治之症,如果要求什麼待遇,我只希望最後能得到安樂死的待遇。人類既要懂得享受生存,也要懂得享受死亡。安樂死就是享受死亡。

瞿希賢就是這樣一個始終站在時代最前沿的人。她84歲開始上網衝浪,每天如饑似渴地瀏覽豐富的網路資訊,並且結交了一幫四五十歲的網友,在2008年9月23日,網友們還把她從醫院接到家裡,為她過了88歲生日。她去世后,網友在網站貼出了輓聯∶

鐵板黃鐘 連山靠海 花瓣飛來片片
    廣陵爽籟 亮月穿雲 牧歌飄去聲聲

大音希弦。

田小野文集:http://hxzq05.d68.zgsj.net/showcorpus.asp?id=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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