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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與亂:光怪陸離的晚明時代

作者:qxw66  於 2023-7-19 02:06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文史雜談

高壽仙《 博覽群書 》( 2012年04月07日)

  「晚明」並非一個嚴格的斷代概念,有人將其收得很窄,僅限於天啟、崇禎兩朝,也有人將其放得很寬,從成化、弘治一直延續到南明。較為通行的用法,是指稱萬曆至崇禎這一時間段。當然,歷史是一條連綿不斷的河流,沒有明顯的起點和終點,晚明時代呈現的諸多現象和變動趨勢,的確可以上溯到明代中葉,下延到清朝時期。

  晚明的時代特徵,如果做一簡單化的概括,似可歸納為兩個字:「變」與「亂」。這是一個光怪陸離的時代,充滿了張力和矛盾。從中既可以看到社會經濟的蓬勃發展,又可以看到貧富分化的日益加劇;既可以看到為國為民的政治抗爭,又可以看到結朋結黨的宗派混斗;既可以看到改革志士的勵精圖治,又可以看到官僚群體的腐敗無能;既可以看到個性的空前張揚,又可以看到慾望的極度膨脹……

  掙脫束縛:晚明的變化與活力

  肇建大明王朝的朱元璋,是中國歷史上出身最為低微的皇帝。他在繼承融匯前代制度的基礎上,建立了一套頗能體現其個人性格的國家體制和治理模式。「洪武體制」的特徵,一是加強君權,即通過廢除丞相制、分立五軍都督府、地方上設置「三司」等辦法,將軍政權力集中在皇帝手中,消除威脅皇權的各種潛在因素;二是固化社會,即通過推行里甲、戶役、路引等制度,強調鄰里之間的監督責任與扶助義務,嚴格限制人口遷移與流動,盡量使百姓的居住地和職業保持穩定;三是鉗制思想,即通過宣講「六諭」、移風易俗、學習《大誥》等活動,力圖實現社會風習的純美和思想意識的統一。朱元璋的目標,是建立一個統治有序、安土重遷、鄰里相助、穩定和諧的理想社會;他確實獲得了部分成功,但這種「畫地為牢」的統治模式,也不可避免地帶來社會凝固、思想僵化等負面影響。濫觴於明代中葉,至晚明臻於極致的各種變化,其總體特徵就是對「洪武體制」的背離和掙脫。

  初期的明朝,基本上是一個純農業國家,工商業所佔比重很小。朱元璋雖然並不否認商業具有「通有無」的作用,但卻強調「崇本而袪末」,以嚴刑峻法打擊「遊民」,要求出外經商者必須申領「路引」,不許商人之家穿著綢、紗。這些規定和限制,在他死後逐漸鬆動和廢閣,到晚明時代,商品經濟空前發達,成為經濟發展的主要驅動力量。如在江南經濟中心的蘇州,「商販之所走集,貨財之所輻輳,游手游食之輩,異言異服之徒,無不託足而潛處焉」(姜良棟《鎮吳錄》)。處在輦轂之下的政治中心北京,也呈現出同樣的情景,「市肆貿遷,皆四遠之貨,奔走射利,皆五方之民」(謝肇淛《五雜俎》卷3)。商人的社會地位大為提高,「士而商」、「商而士」現象日益普遍,以致發出「良賈何負閎儒」的吶喊(汪道昆《太函集》卷55)。在許多地區,特別是經濟發達地區,形成了重商崇利的社會氛圍。

  朱元璋著力打造的凝固化、扁平化的社會結構,到晚明時代也變得面目全非。在追逐商業利益、尋求生存機會、逃避賦役負擔等多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人口流動性越來越大,里甲組織已難以維持空間的穩定性和戶數的完整性,基本喪失了基層組織的功能。依存於里甲制度的糧長、里長、老人等「職役性地方精英」,難以保持原有的社會經濟地位,而以紳士為主體的「身份性地方精英」,成為鄉村社會的支配階層。這一方面提高了社會自我管理能力,另一方面也給地方治理製造了不少障礙。晚明另一引人注目的現象,是民間組織廣泛興起,既有半官方性質的保甲、鄉約,也有純民間性質的宗族。此外,文人結社遍地開花,就連光棍流氓也成立了「打行」、「訪行」等組織。晚明的社會風尚,與明代前期也迥然不同,侈靡風氣瀰漫社會,人們不再恪守傳統的禮儀規範,安於既定的社會秩序,正如萬曆《重修崑山縣誌》所描述的:「邸第從御之美,服飾珍羞之盛,古或無之。甚至儲隸賣佣,亦泰然以侈靡相雄長,往往有僭禮逾分焉。」

  晚明的政治體制,也難以維持朱元璋原初的設計,皇帝的決策權受到官僚集團的很大約束,重大事務都要交付廷議,參加者包括六部尚書、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以及科道官,但負責票擬的內閣大學士不能與會。遇到特別重大的事情,還要採用記名投票的方式進行表決。晚明言諫之風甚盛,皇帝也常常受到激烈批評。一個廣為人知的事例,是大理寺評事雒於仁竟然上疏指責皇帝嗜酒、戀色、貪財、尚氣。這樣的奏章,在其他時代恐怕很難出現。晚明黨社之活躍、黨爭之激烈,在中國帝制時代也是罕見的,以東林黨、復社為代表的清流派,舉起「天下之公論」的旗幟,進行了長期的政治抗爭。復社非常重視積累社會資源,開展了許多社會政治活動,甚至幫助周延儒謀得了首輔大位。在民間層面,晚明也是一個政治意識高漲的時代,社會輿論空前活躍,爆發了多次被稱為「民變」的民眾反抗運動。

  明初定於一尊的思想意識,從明代中葉逐漸打破,晚明思想界多元而活躍,理學與心學爭鳴,玄談與實學並立,中學與西學交融。興起於明代中葉的心學,到晚明已是廣泛流衍,激發出一股崇尚個性的自由精神,最終造就出李贄這樣敢於「顛倒萬世之是非」的異端思想家。晚明的文藝,也是異彩紛呈,風行一時的「公安派」重視個性與情感,提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袁宏道《敘小修詩》)。作為晚明標誌性產品之一的「小品」,隨興漫筆,直抒胸臆,雋永有味,詼諧有趣,鮮明地顯露出當時的文學趣味。最能反映晚明時代特徵的,或許還是小說創作的繁榮,最為膾炙人口的當屬長篇小說《金瓶梅》和短篇小說集「三言二拍」,這些作品滿足了普通大眾的閱讀需求,反映了當時商品經濟的繁榮、市民社會的發達、思想意識的多樣和開放。

    由變生亂:晚明的失序與混亂

  變與亂似乎是一對孿生兄弟,凡是劇烈變動的時代,往往也是混亂失序的時代。不過,變與亂的結果往往差別很大。有些社會最終走過動蕩的變革時期,逐步確立了新的體制和秩序;有些社會則缺乏變革因素的增量積累機制,無法形成新的體制和秩序,只能通過恢復舊秩序而結束混亂局面。晚明時代,幾乎各個領域都出現了新因素、新趨向,在帶來生機與活力的同時,也加劇了社會矛盾、貧富分化、政局動蕩、道德失范。換句話說,晚明時代雖然出現了一些不可逆的新變化,卻未能引髮根本性的制度變遷,明朝在變與亂的交纏中走向滅亡。

  從經濟方面觀察,晚明商業雖然高度發達,但發揮的建設性作用不夠充分。梁方仲曾經指出,明代商業資本「一馬當先」、「一枝獨秀」,遠遠跑在農業和手工業之前,因此是「虛有其表、外強中乾」的「虛假的繁榮」(《明代糧長制度》,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P126-127)。這種看法是否完全妥當,當然可以討論,但當時確實存在這種現象:商業經營積累了巨額利潤,但轉入生產性領域的數額卻很小,大部分都消耗於生活性或奢侈性的消費。這並非是商人的短視,而是沒有形成穩定的投資渠道與激勵性的制度環境。大量金錢遊離於非生產領域,滋養了窮奢極欲的生活態度和社會氛圍,甚至貧窮人家也追慕仿效,造成「若狂舉國空豪奢,比歲倉箱多匱乏」(崇禎《吳縣誌》卷10)的局面,給社會穩定造成很大挑戰,所以張瀚嘆息說:「今之世風,上下俱損矣!」(《松窗夢語》卷4)

  更為重要的是,晚明經濟的發展繁榮,並未使社會各階層都得到實惠,反而加劇了貧富分化和社會對立。以紳士為主體的地方勢力,利用投獻、強奪、購買等手段,佔據了大量田地,積聚了巨額財富。顧炎武根據親身見聞指出:「自萬曆以後,天下水利、碾磑、場渡、市集,無不屬之豪紳,相沿以為常事矣。」(《日知錄》卷13)勢豪大戶千方百計逃避賦稅,「膏腴萬頃,輸稅不過三分」(《民抄董宦事實》),其負擔都被轉嫁到庶民百姓身上。在經濟發達的江南等地,還興起了蓄奴之風,豪奴與劣紳相濟為惡,「倚勢橫行,里黨不能安居」(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卷上)。當整個社會陷入「富者極其富,而每至於剝民;貧者極其貧,而甚至於不能聊生」(《崇禎長編》卷2)的境況時,要想保持穩定的統治已不可能,社會經濟發展也喪失了漸進變革的機會。

  皇帝權威的下降和黨社運動的活躍,也未能促進政治體制的變革,反而干擾了朝廷解決問題的能力。明遺民朱一是沉痛地說:「萬曆中,一二大君子研講道術,標立崖畔,爰別異同。其後同同相扶,異異交擊,有好惡而無是非,急友朋而忘君父,事多矯激,人用偏私,……道術流而意氣,意氣流而情面,情面流而貨賂,狐城鼠社,蔓引茹連,罔上行私,萬端一例。遂致事體蠱壞,國勢凌夷,局改時移,垣壘石破。」(《為可堂集?謝友人招入社書》)這話雖然說得有點過於憤激,但確實點中了當時政局的要害。更加嚴重的是,晚明官僚集團出現了「結構性腐敗」,「出仕專為身謀,居官有同貿易」(計六奇《明季北略》卷13),給事中韓一良曾嘆息說:「今之世局,何處非用錢之地?今之世人,又何官非愛錢之人?」(談遷《國榷》卷89)很多地方官員「為民父母虎狼心」(辛升《寒香館遺稿》卷3),不思興利除害,專務刻剝聚斂。百姓揭竿而起,實屬必然選擇。

  晚明張揚個性、放縱情慾的思想潮流,其作用也是「破」大於「立」。它打破了傳統禮教的束縛,肯定了人慾的正當,促進了思想的解放,但卻未能形成一套有助於維持社會秩序和道德規範的新價值觀。一個社會要想富於活力而又保持穩定,必須在自由和秩序之間維持平衡。對個性與情慾的過分重視,很容易導致極端的個人主義和享樂主義,從而忽視甚至鄙夷自己所應承擔的社會責任,漠視甚至踐踏社會所必需的倫理規範。比如李贄聲稱:「成佛徵聖,惟在明心,本心若明,每一日受千金不為貪,一夜御十女不為淫也。」(周應賓《識小編》)在他自己,或許確有保持「童心」的自信與能力,但對信奉此語的大多數人來說,可能只是熱衷於「受金」和「御女」,而早已將「明心」拋諸腦後。可以說,在晚明時代,自我意識的覺醒與倫理道德的崩潰,彼此糾纏,相互促動,其破壞性可能要大於建設性。

    複雜歷史:對晚明的不同認識

  變亂交纏的晚明時代,是一個複雜的多面體,不同時代的人們,以及同時代的不同個人,自然會有不同的看法。有人看到了新時代的曙光,有人看到了舊時代的暮色,有人聽到了新生兒的呱呱哭聲,有人嗅到了木乃伊的濃濃腐味。各種看法相互矛盾甚至尖銳對立,可能都揭示了晚明的某個側面。

  生活在晚明時代的人們,似乎不太欣賞當時的社會變化。歙縣知縣張濤曾以四季為喻描述說:明初到弘治年間,相當於「冬至以後、春分以前之時」,此時「家給人足」、「閭閻安堵」、「比鄰敦睦」,一派盛世景象。正德、嘉靖年間,相當於「春分以後、夏至以前之時」,人們開始捨本逐末,出現了「東家已富,西家自貧」的社會分化,人心日壞,風俗日靡,「錙銖共競,互相凌奪」。嘉靖末到隆慶初,相當於「夏至以後、秋分以前之時」,商品經濟佔據了主導地位,致使「富者愈富,貧者愈貧」,風俗更加窳壞,「誅求刻核,奸豪變亂,巨滑侵牟」。萬曆年間則進入「秋分以後、冬至以前之時」,社會完全被金錢主宰,人心道德徹底淪落,「金令司天,錢神卓地,貪婪罔極,骨肉相殘」,貧富分化更加怵目驚心,「富者百人而一,貧者十人而九」(萬曆《歙州志》卷五《風土》)。可以看出,張濤完全是站在傳統立場上,對明代社會變化進行猛烈抨擊。這並非他個人的私見,而是當時很多人的共同看法。

  明朝滅亡后,不少遺民進行了深刻反思,對晚明提出諸多批評。如顧炎武批評晚明「王綱弛於上,而私黨植於下」(《日知錄》卷5),認為士大夫集團已整體墮落,「衣冠而為囊橐之寄,朝列而有市井之容」(《日知錄》卷3)。他尤其憤恨王學末流空談性命、鄙薄實務的習氣,「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股肱惰而萬事荒,爪牙亡而四國亂,神州盪覆,宗社丘墟」(《日知錄》卷7)。清朝的官方意識形態,對晚明也持否定態度。如《四庫全書總目》嚴厲批評晚明玄虛放誕的風氣,對於李贄更是痛加抨擊:「贄書皆狂悖乖謬,非聖無法。惟此書排擊孔子,別立褒貶,凡千古相傳之善惡,無不顛倒易位,尤為罪不容誅。」該書還將黨爭視為明滅的禍根,嚴厲指責說:「門戶角爭,遞相勝敗,黨禍因之而大起,恩怨糾結,輾轉報復,明遂以亡。」到了清朝後期,政治氛圍趨於寬鬆,士大夫集團重新煥發了對政治事務的責任感,東林黨重新受到重視和肯定,不少人編書撰文,謳歌東林先輩的道德風範和救世精神(艾爾曼《經學、政治和宗族》,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P210-214)。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興起,喚起了對於晚明時代的重視和肯定。周作人在1932年出版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中,指出明末文學運動與五四文學運動「很有些相同的地方,兩次的主張和趨勢,幾乎都很相同」。林語堂次年發表《有不為齋隨筆》,也認為晚明公安派、竟陵派「已抓住近代文的命脈,足以啟近代文的源流」。劉大傑1949年出版的《中國文學發展史》中,也認為公安派「重個性、重自由、重內容、重情感的新理論」,「與五四時代的文學運動精神完全相同」。嵇文甫則從思想史的角度對晚明作出高度評價,他於1944年出版《晚明思想史論》,對晚明思想進行了簡明而系統的梳理,認為晚明「是一個動蕩時代,是一個斑駁陸離的過渡時代,照耀著這時代的,不是一輪赫然當空的太陽,而是許多道光彩紛披的明霞」,「它把一個舊時代送終,卻又使一個新時代開始」。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展的社會史論戰,促使人們從社會形態轉變的角度認識晚明時代。呂振羽在1937年出版的《中國政治思想史》中,認為中國傳統社會後期已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到明清之際,布爾喬亞的都市經濟的成長,已成為社會經濟中一個重要因素。新中國成立后,「資本主義萌芽」研究蓬勃興起,逐漸形成了一種綜合性的經典認識,認為由於生產力水平的提高、市場經濟的繁榮、自由雇傭勞動的發展,到明代後期已經出現了資本主義的萌芽,與之相適應,社會和思想文化領域也出現重大變化,表現在市民意識的覺醒、早期啟蒙思想的出現、人文主義的興起、通俗文學的繁榮等各個方面。90年代以來,「資本主義萌芽」基本退出主流話語的行列,取而代之的是「現代化因素」、「近代化萌芽」、「社會變遷」、「社會轉型」等比較中性的概念,晚明被視為中國早期近代化歷程的起點。

  當然,也有一些人對於這種經典看法提出質疑。如台灣學者龔鵬程懷疑學術界揭示的晚明「時代轉變之事例與思想,乃是被『製造』出來的。也就是說,當時未必有此,或雖有之而未必如是,然而在近代研究者特殊的關懷中,此一部分卻被扭曲或放大了」(《晚明思潮》,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P4)。美籍華裔學者黃仁宇則徹底否定晚明的變化,認為晚明時代僵化得要死,「當時的士紳官僚,習於一切維持原狀,而在這種永恆不變的環境中,形成注重內思的宇宙觀,使今人看來,晚明時期顯得停滯而無生氣」(《中國大歷史》,三聯書店1997年版,P195)。 

  光怪陸離的晚明,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定會看到不同的樣貎,不同的色彩。無論如何,只要翻閱一下晚明文獻,就會發現那是一個踔厲風發、尚奇求怪、日變月異的時代。這可能是希望的歡歌,也可能是絕望的悲鳴,但終歸活得有聲有色,對後世也產生了深遠影響。

作者單位:北京行政學院,研究員;中國明史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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