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5) 結局

X年X月X日晴


事後我才知道，那天他在組織部碰了一鼻子灰，而且還讓李部長狠狠訓了一頓。聽說他還找了時任市長的叔叔，但除了讓他安心工作外就沒有其它了。他父親也不同意他剛到一個新單位就跳槽,省城的工作是他自己找的。這些日子他憔悴了許多，話也少的可憐，整日鬱鬱寡歡，茶飯不思。工作上得過且過，沒有一點主動性，我看在眼裡，痛在心上。。。。

我知道除了我別人都無法幫到他，老張是總公司的一把手，而且馬上就要去部里任要職。人都是有私心的，平時所里人們給我面子還不是畏懼老張的權勢，我相信只要我站出來，即便不說什麼，他的難也不是難了。但這樣一來很容易落人口實，而且這也是我過去最不屑一顧的仗勢欺人的行為，我真的感到很為難也很矛盾，是否為了他破一次例? 他那麼聰明，怎麼能想不到這一層，他之所以遲遲不向我開口，就是因為他懂我，在意我感受，不想讓我做違心的事。評心而論，他要去的單位各方面條件都比我們所里好，而且他的父母，親人，朋友，同學又都在那裡，而且那是省城，各方面都優於我們這個中等城市，所謂故土難離，我想這也是為什麼他非要回去的主要原因吧。

他的命運似乎就握在我的手裡，從理智上講我想幫他，但感情上又真不捨得他走。我到不在乎別人說什麼，雖然這對老張有些不太公平，在別人眼裡，我是假公濟私，但那些雜音會像颳風一樣很快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再說他能快樂和有更好的前途不也是我所希望的嗎，想到此讓我矛盾，掙扎的心有了些許的釋然，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了，就為他做點犧牲吧。但就這樣一個看起來沒什麼的決定，卻曾讓我猶豫再三，頗感壓力。現在決定了，反到讓我感到輕鬆了許多。

下午，我讓他跟我去趟主樓，只告他是去所辦為組裡取明年的計劃書。他無經打採的跟在我後面，一付心事重重的樣子。別人打招呼，他也只是敷衍一下，往日的風趣和幽默都留在昨天的日子裡了。我帶著他在所辦，組織部轉了一圈。隨便和那裡的頭頭們輕描淡寫，模凌兩可的說些無關痛癢的閑話，目的就是讓他們明白他的事我管了。

回到組裡后，我無意中發現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他一定是明白了我的用意。他沒有說一句感激的話，他知道我要的不是這些。但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種喜歡利用別人的人，更何況我幫他也不圖什麼回報。臨下班時，我對他淡淡的說了一句:"明天一上班就去組織部吧，剛才李部長來過電話了，去晚了，頭頭們就都不在了。" 他看了我很久，嘴角向上抽動了一下，沒說什麼就迅速走開了。我知道，他是怕我看到他將要失控的情緒和無法駕馭的淚水。他有一顆多麼驕傲的心啊！而我此刻就向一個母親為她的孩子送行一樣，我再一次超越了自我，卻有些壯士斷臂的悲壯感覺。

他的調令很快下來了，所里為他舉行了送行酒會，我沒有去參加。一方面我不喜歡那種場合，另一方面，去了難保不會觸景生情，傷心痛苦。與其自討沒趣，還不如留在辦公室里做實驗。但我總能想起他來，心像器皿里的試劑，酸鹼濃度在刻度計上不停的變化著......


X年X月X日 陰，大風


他真的走了，整個樓層顯得從來沒有過的空曠。他的辦公桌上落滿了一層厚厚的塵灰，我幾次想把它擦掉，但最終都放棄了，因為我無力把他的影子從我的腦子裡抹去。看不到他在我面前晃動的影子，思念像斷了線的風箏，在空冥的世界中舞蹈，而我不知道哪裡才是它最後的歸宿。

現在我只剩下半條命在陰陽兩界間徘徊，肺癌晚期是老天最後一次捉弄我，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我也沒有力量與之抗爭了。我沒有告訴他我的近況，堅持上班就是為了能接聽他每天像知更鳥一樣準時打來的問安電話，以及每個月風雨無阻的短暫相聚，也是為了不讓他查覺出我每況日下的身體狀況。命運跟我開了個大玩笑，那麼多名醫會診的結果竟和事實相悖。人總是要死的，我還能為他做點什麼呢? 我對生命最後的眷戀，就是兒子和他，他們都是不能讓我放心而去的人。但與其悲悲切切的等死，還不如多做一些有意義的事，瀟瀟灑灑地活到生命的結束呢！我還想為他們做點什麼，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

生命就像一根蠟燭，在大千世界里只有瞬間微弱的光亮，它的光極為有限，只能在方寸中閃亮，但誰又能否定它的存在呢? 每個人的機會是均等的，燃盡了，生命就終止了。從生命的意義上講，永恆不屬於人類！而精神層面的東西對死去了的人又有多大意義呢? 我更相信"死去原知萬事空"，所以活著就要盡量去做你想做的事，而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因為我而更好地活著。  


昨天他在電話里告訴我，他又有一篇文章在國家級雜誌上發表了。我真的為他高興，這是他走後的一年多時間裡發表的第5篇文章了。每當他有高興的事，總會在第一時間裡與我分享。他喜歡聽我對他的讚美和鼓勵，喜歡我對他的稿子在發表之前的評評點點和修改意見，這些是我唯一能給他的掌聲和幫助，而我認為這些都是他最需要的東西。他說我是他生命中的太陽，是辛勤哺育他成長的園丁。他還說我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信賴的人，這種信任他從來都沒有給過任何人，甚至沒有給過他的父母。我相信他的話，他是那種活得比別人純粹的人。他每個月都至少來看我一、兩次，每次我們都在一起吃飯聊天，愉快的度過個把小時。他從不讓我付錢，還不止一次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我老了他就養我照顧我。我知道他是用他特有的方式「報恩」，他在用行動告訴我，我沒有失去他，永遠都不會！！

看到他一天天成熟起來的樣子和那雙透明、清澈，並充滿了對未來憧憬的眼睛，我的心總能被成就感和滿足感充填得滿滿的，還有一種為他驕傲的幸福感。其實生命的意義就在它的過程而不是結果。現在我才真正地明白，在他的身上，我寄望的東西是什麼: 是人性的自由，是人與人相互間的理解和心與心的溝通，以及那些過去被世俗否定了的夢想和我對生活的理解，而不是單純、簡單的情愛。我得到了我所需要的一切，現在我可以毫無遺憾的走了......





當我拿到這本日記的時候，她已經在另外一個國度里。當我參加完第一代國產計算機漢化項目，一年後回到省城時，它就端放在我的桌子上一個沒有啟封的包裹里。我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哭著把它讀完的，我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情感，沒有必要去掩飾。活著的人對亡故親人的悼念是沒有條件的，相反有時侯哭倒是需要勇氣的，它最能體現人的悲壯、良知和成熟。

第二天我請了假，趕第一班通勤車回到了原單位。在俞工引領下我們去了安葬她的墓地，找到她的墓碑后，我讓俞工先回去了。我跪在她的碑前毫無顧忌的喧泄著痛苦、無奈、絕望和從來沒有過的孤獨。我一邊哭訴著我的無知和齷齪、懺悔著我的自私和卑鄙，一邊把臉緊緊的貼在她的頭像上，那裡真的好冷，好冷，我的淚水一點都沒有讓它溫暖過來......

我像失去了崽仔的母狼一樣悲壯！

當我把手裡的花束散落開來，為她的石碑圍成心形時，我的精神徹底崩潰了。我哀嚎的聲音響徹整個靈園，一個工作人員過來勸我小聲點，我卻動手打了他。圍觀的群眾把警察叫來，我又和幾個警察扭打在了一起。最後他們憑著人多將我制服，送到派出所。我在那裡不吃不喝地過了一天兩夜，沒有回答一個問題，最後他們拿我沒辦法，就把我放了。而我卻想到了死，想去那個冰冷的世界里陪她，哪怕只是和她說說話......

我回到家裡時，母親看到我嚇了一跳，她哭著摸著我的臉問，兒子，你這是怎麼了? 走時還好好的，這才兩天啊。母親的哭聲更加讓我心煩意亂，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反鎖上門。當我從鏡子里看到自己時，的確幾分像人，又幾分像鬼。我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死人般的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母親在門外叫我吃飯的聲音把我吵醒了，我沒好氣的說了一句，你們吃吧我不餓，就又睡了過去。我一睡又是兩天兩夜。醒來后，讓母親為我請了病假。然後我把自己關在房子里整整15天，除了吃喝拉撒外，一步都沒有離開過那個唯一屬於我的領地。我把所有的光線都擋在了外面，好讓我在昏暗的世界里去感覺她的存在、感覺我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過往的一切，一幕一幕的在我的眼前閃過，她的音容笑貌依然像天使一樣安詳，給我力量和信心，我彷彿能聽到她在天國里對我說的話，"堅強點，好好的生活，不要辜負了我對你的好。" 但我還是常常沉浸在悲痛欲絕的深淵裡不能自拔，情緒失控時，淚水會像泉涌般的噴射而出。有時，又像脫了線的珠子一樣，一粒一粒的滑落到枕巾上......

直到30歲那年，我才在母親的嘮叨中結了婚。但我心裡的結，始終都沒有打開。這就註定了我一輩子都要過一種悲劇似的生活，幸福和希望不再屬於我這個執著的人，而我就是一個活著的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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