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比紙厚

我們成長的年代，也是文革動蕩的年代。可能受政治大環境的影響，幾乎人人都有個外號，關乎政治的和普通意義的。但對我們這些狗崽子而言，外號多是些讓人抬不起頭來，並帶侮辱性的字眼。志剛是我的發小，因為從小人就黑，面相又老，且結實的像根柱子，有外號也就不奇怪了。由於他父親是工農幹部，級別低，母親又是家庭婦女，因此他家的生活條件相對差些，但由於當時工農幹部是被肯定的階級對象，所以他的外號也很中性，沒有任何侮辱的性質，很形象的叫老黑子。四十多年過去了，許是出於彼此尊重，沒人再去揭過去的疤痕，發小們見面時，也已經沒有人提及那些令人屈辱的外號。但唯獨對他，人們依舊稱他為老黑子，每每此刻他都會憨厚的一笑，算是應了。

小時候，在我們大院里，我心裡真正畏懼的人也只有老黑子，他的力氣比我大，我的優勢是打起架來就不要命，是有名的拚命三朗。而我對那些沾父親造反派光，狗仗人勢的人，從來就是口服心不服。而且真的動起手來，我也從來沒有服過軟。雖然我沒有和老黑子真正較量過，相反我們一直是一條戰壕里的戰友，打起架來也總像父子兵一樣的共同進退，但在氣勢上我能感覺到他是個很強的對手。他似乎是我的一個潛在的敵人，但我們卻始終沒有成為敵人。老黑子喜歡特立獨行，和誰的關係都不近不遠，所以他沒有相對意義上的密友，也正是這個原因，在我父親被打倒后，十多個發小們天天堵在上學的路上襲擊我時，他從來沒有參與其中，使我每每有機會戰勝對手。對他，我的感情很複雜，總有些惺惺惜惺惺，因此我會在關鍵時刻出頭幫他，而不像別人那樣看不起他。

記得有一次我們院的孩子(4班)和造幣廠子弟們(5班)打群架，事後我才知道，是老黑子先惹了人家，而5班的人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只是礙著他一身蠻力，且異常勇猛所有一直沒人敢對他做什麼。這次他們起碼聯合了十幾個孩子，狼群一樣圍著老黑子打。而我們那些平時狐假虎威的發小們此刻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只有幾個女生在一旁試圖拉架，有的還被嚇得直哭。當時我正在教室里看小人書，聽到喊聲就跑了出去，一看到老黑子被群毆，頓時感到忿忿不平，就不顧一切的沖了上去。在學校里，我和老黑子都是打架出名的壞孩子，不同的是我很少惹禍，老黑子則總喜歡挑釁別人的權威。記得當時我脖子上挨了一三角帶，頓時感到火辣辣地疼痛，但我仍然不管不顧的橫衝直撞，老黑子看到來了幫手也越戰越勇，打架最怕不要命的，我們硬憑著兩人之力打跑了5班所以的人。滑稽的是那個給我一鞭子的人，後來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而且當官發財在市中行當起了一把行長。

老黑子也有讓我不齒於之為伍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幾個男孩正在院子里玩耍，恰巧一個同院的女孩經過，老黑子嘻皮笑臉的跑上前去，用力扒下女孩的裙子。看到哭喊著跑回家的女孩，我們都義憤填膺的罵他不要臉。這件事很快就被傳的沸沸揚揚，讓上上下下的人都更加看不起他。但我們當時都不知道老黑子是真心喜歡那個女孩，只是人家是當時的造反派頭子，大院政委的千金，他高攀不上。後來那個文革后失勢的政委，晚景凄涼，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大院沒人在他生病期間去醫院裡看過他，更無人出席他死後的追悼會，只有老黑子還念著舊情，買了個大大的花籃獨自前往悼念，可見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這都是後來那個女孩告訴我的，她還哭著讓我原諒她父親，因為他父親，我父親被關，母親下放，我們幾個小孩子一直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直到文革結束。在安慰她的同時，我對老黑子不免又多了幾分敬意。

老黑子是77年穿的軍裝，那時為了逃避下鄉，部隊里的適齡子弟們都紛紛當兵去了。後來他複員到一個大型國企當鉗工，那時他父親還活著，還可以幫他走後門找工作。但好景不長，改革開放伊始這家企業就被外資兼并了，不巧的是老黑子的父親又恰恰在這個時候離世了。因為沒有文憑和一技之長，又失去了靠山，他自然就下了崗，從那以後他就一直在社會上飄。

幾年前我回國，三十多年沒有在一起的發小們想藉此搞個聚會，我才從別人那裡知道一些有關他的情況。我很同情他，也自然而然聯想到自己，想起出國前那些輝煌的過去，虎落平陽的挫折感就會油然而生。因此在別人徵求我讓誰參加聚會的意見時，我一再提到要他也來。在聚會上他堅持坐在那個曾經被他扒了褲子的發小身旁。那天他話不多，在別人都在酒精的作用下誇誇其談豐功偉績時，他甚至都插不上一句嘴，但他卻默默地喝了許多酒。我特理解他的感受，鬱郁不得志，也沒有任何值得炫耀的東西，又不想失去和他一直默默喜歡的女人坐在一起的機會。當人們酒足飯飽后準備離開時，他卻醉得不省人事了。我讓其他人先回家，和另一個發小留下照顧他，我們用桌子並了個床，再用我的外套疊了個枕頭，把他抬到上面，一直等到他酒醒后又在一起喝了會兒茶，才讓那個留下來準備送我的發小，先送他回家，而我則自己打車回了家。那天幸虧酒店是我們部隊自己開的，沒人攆我們走，否則。。。。。

後來再回去聚會就沒人請他了，由於不是我出錢，也不好要求什麼，但我一直惦記著他。聽說他現在在部隊看大門，主要是幫人看自行車和指揮進出的車輛。就這，還是別人看他可憐，照顧他給他一份工作。不知道看到開車進進出出的發小們時他是什麼感受，我想他依舊是憨厚的笑容以對吧。看看周圍的發小們現在都混得人模狗樣的，就把他落在了後面。如果我國內的公司還在，我一定會給他一份安逸一點的工作，起碼不用像現在這樣風吹雨打的做個門房。當年我那麼風光怎麼就沒有想到過他，也許我也在心裡上看不起他呢！

但誰又能主宰命運呢? 也許他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也不無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