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初二,是回岳母家的日子。但我始終沒有拿定主意什麼時候動身,因為在我的內心世界里去看望一下我的大學同學老田的願望更為強烈。在大學的四年裡,老田一直是我的同桌,由於年齡的差別和他厚道的為人,在我的心裡他是一個比哥哥還親的親人。是他始終都像哥哥一樣和我一起走完了枯燥乏味的大學生活。不知為什麼和他在一起時,我總會覺得很溫暖,很平靜,很踏實。他是個平凡的人,同時也是一個非常值得我信賴的朋友。
一回到國內,我就和一個同學約好一起去看望生病中的老田。不巧的很,當那個同學騰出時間說去他家時,我正在外面辦事,一時走不開。所以我只好讓他自己先去了。而我則向他要來老田的電話號碼,準備自己去碰碰運氣。老田和別人不一樣,記得上次回國時,我就和他通過電話,他說話已經完全沒有正常人的語音和語調了,而且吐字含糊不清,再說我們已經近三十年沒有見過面了,如果不是聽說卧病在床,我可能還沒有這麼強烈的願望去探望他呢。
回國前我就打定主意,這次回國我可以不去看其他的同學,但老田我是一定要抽時間去看看的。不是因為我和他多麼好,而是覺得此時此刻他最需要來自他人的關懷。雖然我對他的近況一無所知,但作為同學和同桌,無論如何我都有責任關心他,幫助他。找到老田家對於我來說,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困難之一是我沒有他的地址,其次他口齒含混不清,加之我對國內的一切除了語言外都很陌生。離開國內這麼久,對日新月異變化中的城市,我始終都是霧裡看花,搞不清狀況,何況是讓我找個地址不詳的人。但我不是那種輕易服輸的人,重新見到老田已經變成了我的一種意志。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成功了。我憑藉老田給我的一點線索,抽絲剝繭,才逐漸有了點頭緒。說實在的我根本分辨不出老田說的是什麼,又怕傷害他的自尊心,所以每個問題都不敢重複多問。我也想讓他找個說話利落的人來回答我的問題,比如他老婆,孩子,或其他的家人等,因為今天是大年初二,是親人團聚的日子,按照常理應該還有其他家人在家的,但每次話到嘴邊我又咽回去了,因為有一種預感阻止我這樣做,我真的怕一不小心傷害了他,使之雪上加霜。我雖然知道他的狀況不是很好,但有多不好我卻一無所知,後來這一切都得到了印證。我的顧慮不是多餘的,他的情況比我想象的還要遭得多。不瞞你們說,找到他家我可謂費盡了周折。
給我開門的是一位60多歲的老人。我脫了鞋卻沒有看到有拖鞋擺放在那裡,索性就光著腳進到房間里去了。老田坐在計算機前的椅子上,我極力尋找記憶中那個溫厚和具有純真人性的老田,我有些失望,因為除了那張永遠都有著燦爛笑容的臉外,其它的一切都像秋天的樹木一樣枯萎,凋零和衰敗。這個集衰老,病態,蒼涼於一身的人就是我曾經的同學老田嗎?
我掙扎著想把過去和現在的老田統一起來,但我的努力失敗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眼前這個頭髮稀疏,面容蒼老的的,就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踏實,上進心很強的老田。只是那種仁厚,加上一些不為人所察覺的牽強和無奈,和充滿滄桑感的笑容,還能讓我依稀找到點他當年的影子,我有點情不自禁,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老田的家中的擺設極其簡陋。身上的衣服雖然很乾凈但卻破舊不堪。此時的老田很像前朝遺老,雖然落魄潦倒卻還保留著一種貴族的氣質。我拿出在美國為他買來的多維維生素放在桌子上,囑咐他每天吃一片。但我後悔沒有給他帶瓶鈣片來。你們想啊,一個見不到陽光的老人一定缺鈣啊。
老田的家裡沒有一點過節的氣氛,很像文革時期普通百姓的家,四壁徒空,一點色彩都沒有,與其說是一個家,更像一個與世隔絕的荒島。坐在老田的家裡,我彷彿是在讀中國版的[呼嘯的山莊],房子的主人已經完全沉浸在回憶和幻想中,看淡一切,而從容等待死亡的到來,當然這一切都是來自我一個掙扎和沉浮於世俗中的人的眼光。另外我對身處逆境中也能從容不迫,不亢不悲的老田有股怨氣,怒其不爭,我突然有種玩世不恭的衝動和不平衡,於是我用一種冒昧,不近人情的口吻問到:
「你老婆呢?」
老田把頭微微地扭向一邊,」離了!」
這時我看到他剛剛還在笑著的臉突然間抽搐的變了形,但瞬間就恢復了原來的樣子。我意識到自己的殘忍,愚蠢,不但打破了老田心中的平靜,而且又把他推向了痛苦的深淵。我馬上站起身來,贖罪般走到他跟前,在他的背部和肩上替他輕輕地按摩起來,老田沉默著,沒有任何錶示,彷彿早已置身度外,對我的唐突和歉意竟能淡然處之,而且始終保持著那種招牌似的笑容。此刻,在我的眼裡老田像成佛了一樣,覺悟了紅塵是非,並擁有平淡對待一切的大智慧。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藐小,很可憐,想想我們在生活中時常會因一點小事而耿耿於懷,多麼的卑微.
「你孩子呢? 「 我有些不識時務,也是在挑逗他忍耐的極限。
「擺地攤」 他用極其平淡的語氣回答我,一點都不矯情。
「過節回來看過你嗎?」
「來了。」
相對他近似麻木不仁的回答,我感到心裡一陣絞痛,一個那麼好的人,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的人,為何命運如此悲慘?
一個老省作協主席的孩子,在人為財死,重利忘義,巧取豪奪,道德淪喪的今天,他卻能從容以對命運的不公,而沒有一點抱怨,更沒有自暴自棄,這難道不是一種高尚? 一種純粹?
相比之下,我們這些為慾望和利益拚命,沉溺於浮躁的塵世間,精神世界空虛,像跳樑小丑般自以為是,幼稚可笑活著的人,是多麼的污穢和骯髒。我們所謂積極的人生態度,不是一種生命的積極,而是一場對利益佔有慾的博彩和動物界最低級的遊戲。一個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慾望之巔的人,永遠都不會懂得生命的意義,他們不快樂,缺少安全感和幸福感,也不會有一個燦爛完整的人生,即便他們允許富可敵國,但還是一個精神上的可憐蟲,失敗者。
「你靠什麼生活?」
每個月有1600元社保。」 到此,我才有了些許安慰,對一個深居簡出,又沒有什麼慾望的人來說,1600多元人民幣是夠用了,再說老田的母親是個離休幹部,起碼也有七八千元的收入。
我把照顧他的人叫了過來,這時我已經知道他是老田的堂哥。並問他:
「你老婆呢?」
「死了。」
「孩子呢?」
「也死了。」
怎麼和老田一樣,在敘述自己痛苦的人生經歷時,就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淡定和從容。這一點我是決然做不來的,都年過半百的人了,還總是無病呻吟,自怨自艾。
看來他們是相依為命,殊途同歸,患難與共,同病相憐的人。這下我放心了許多,我再三囑咐他要多幫助老田做些力所能及的戶外活動,如果可能的話就為他按摩按摩。老田的手指不能像普通人一樣靈活,我想,在走之前買點輔助健身的東西送他。另外下次回國我一定買些鈣片給他,因為他不見陽光,又上了年紀,身體里一定缺鈣。
走出老田家,我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感慨人生無常,另一方面為自己沒有能力去幫助老田而自責。但老田從容的微笑,卻一直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我突然覺得老田的精神世界比我豐富,健康和陽光。想到此,我真不知道那個應該可憐的人是我,還是老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