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錢去世兩年了,他是一位在國內曾有點名氣的中醫,人到中年時移民到加拿大。非常好的一個人,不但醫術精湛,人品也極受人敬重。
可惜,正值壯年的大樹,移栽到水土不服的土地上,沒有活成,死了。
以我兩年前的舊文,再憶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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諧和(2 0 0 8。1 1)
老錢去世快一年了,今天看雜誌,突見一詞:HOLISTIC, 就又想起了老錢。
我和老錢的妻子認識,很久了。他們倆人以前在國內醫科大學是同學,男才女貌,自然而然地就吸引了,就戀愛了,就結婚了,就有了個兒子。這種被一些人稱作「一眼就能看到盡頭」 的生活,實際上過起來,是挺美滿的。
醫科大學畢業后,兩人都在大學的教學醫院裡工作。這裡要說明的是,老錢夫婦進的是中醫大學,學的是中西醫結合,加上老錢家從祖父起就是中醫郎中,家裡還曾經自開診所,祖傳的正骨醫術,傳子不傳女,傳到老錢這裡,幸好家裡有個男孩,就傳給了他。單傳。
老錢醫術好,中西醫骨科雙拿。既能看X-光片,準確診斷,又能上中醫小夾板治療骨折,既能開中藥作針灸拔罐,又能上大手術台,接骨,接血管,接神經。全能。在醫院裡裡外外名聲很大,省里的大幹部,名人名流排隊請他看病;醫學會開年會,他當仁不讓地坐主席台。
妻子先移民到加拿大,左催右催,老錢就是不來。一是因為,老錢醫術精湛人緣好,在省城裡的生活如魚得水很自在,二是他是省里的醫療骨幹,醫學院捨不得放他走。拖來拖去,老婆說,你再不來,我就和你離婚!這一嚇,起了作用,老錢愛美嬌妻,便拖著孩子移民了。
水沒了,魚怎麼辦?老錢移民后,第一個困難是英文不好,聽不懂說不好,自己也懶得學,就靠自己那點手藝,和老婆開了個診所,專門給華人看中醫,遇上有老外,不管黑人白人,見面說個Hello以後就自顧自地轉身呆自己小屋裡去了。一切「外事」 , 由老婆打理。
我有一次不客氣地問他:「老錢,幹嘛不花點時間把英語搞利索點?」他回說:「年紀大了(其實他才4 0多歲),學也學不好,不想學啦。就這麼湊合吧。」 幸好他技術好,小診所幾年搞下來,還有模有樣地。老錢夫婦房子也買了,車也買了,孩子也念到了高中。
可是,總覺得老錢不快活。大家在一起聊天玩的時候,他總是沉默不語,狠命地抽煙,一根接一根。我和他妻子說了幾次:「你們老錢抽煙太厲害了。」他妻子回說:「管不了啊。」 有時去他們診所,大冷的下雪天,見老錢一人站外面牆根下抽煙,凍得直跺腳。樓里不準吸煙的規定,把他害苦了。可是,還是堅決不戒煙。
看見老錢大發脾氣那回,我還真同情他。
事情起源於他們診所每年都要去市政府的相關機構換新牌照,否則就會被關門或者罰款。老錢夫婦是守法公民,每年按時換牌。可是今年市政府不知因為什麼新政策,把中醫診所的牌照發放權給了管HOLISTIC BUSSINESS的辦公室,和酒店,按摩院,色情按摩院等「下九流」 行業,同為一個辦公室。
老錢發火了,知識份子的清高受到市政府的打擊,很難受。他和我說:「什麼玩意兒!把我們和那些酒鬼,妓女搞一起,太辱沒人了!」
從來沒有見過老錢發脾氣,我很同情他的感受。
就這樣,牌照還遲遲發不下來。老錢說,他們的換牌申請表被那些「妓院」 「酒館」 「色情按摩院」(他這樣說的)壓在底下了,工作人員效率低,拖了這麼久,也不辦。再不辦,就要罰款了。
終於,省政府要給中醫界立法了,要把正宗的中醫從業人員從那些良莠不分的半路出家的甚至是搞地下色情的按摩院,酒店裡面分出來。這對中醫界其實是件好事。可是,卻引出許多人事糾紛,使得事情變得複雜。
老錢的妻子在這次中醫正名運動中是跑在前面搖旗吶喊的重要人物,她也邀請我作為旁觀者去出席政府的聽證會。那天晚上的辯論非常激烈,有人甚至聲淚俱下。我一想起老錢因政府把中醫和色情按摩院歸位一類的痛苦表情,便有一種「為朋友兩脅插刀」 的衝動。本來沒我什麼事,我也毫不猶豫地舉手上台去痛斥政府裡面那些不懂中醫,歧視中醫的官僚。
會議開到最後,什麼結果也沒有。老錢坐在他的椅子上,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索性打開一張中文小報,看起八卦新聞來。老神在在。
以後再見到老錢時,他更是抽煙厲害。再後來,他對我說:「我要回國去。」 我問:「那 C (他的妻子)呢?」他說:「她不想回去。我要回去。」 我說:「你們是一家人啊,你還是和妻子孩子在一起的好吧?」 他說:「我顧不了那麼多了。」
勸說無用。
直至那一天,他兒子突然打電話給我說:「阿姨,我爸爸去世了。」 我差點把電話掉地上!
老錢是在毫無先兆的情況下,突然心肌梗塞去世的。
追悼會很隆重。本省的中醫界人士來了很多,朋友也來了許多,大廳里擺滿鮮花,有些是老錢的病人送來的。送老錢走好。
人們追憶一個過世的人,常說:他是個好人。是的,老錢是個好人。
記得他生前我去他們的診所,親眼見他把3 0元診費退還給一個病人,只收了4 5元藥費,原因?那個女人交費以後告訴他,她先生剛剛失去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