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迎：要有真正的政治自由，僅僅靠市場化、金融深化是遠遠不夠的

張維迎：要有真正的政治自由，僅僅靠市場化、金融深化是遠遠不夠的，還須付出更為艱辛的努力

作者：張維迎

本文轉自微信公號「北大國發院」。

一、金融和市場的發展有助降低權力慾望的價值

在中世紀早期，神學大師叫聖奧古斯丁講過人類有三大慾望，第一個就是對金錢和財富的慾望，第二個是對權力、榮譽和美名的慾望，第三個就是對性的慾望。簡單來說就是財欲、權欲和性慾。人類歷史往往是在三大慾望支配下展開的。

金融和市場的發展會帶來什麼？影響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第一點就是人類實現慾望的方式的轉變。在金融和市場不發達的時候，人們追求財富的慾望主要是通過掠奪來實現的，也就是「強盜的邏輯」。權力慾望的滿足當然更是如此。但在金融和市場發達之後，人們可以通過交換、合作、相互創造價值的方式實現財富慾望的滿足。

第二點就是，當金融和市場運行良好的時候，人們可以更自由地追求財富和物質生活，用財富慾望替代權力慾望，權力慾望的相對價值就降低了。這一點也非常重要。人類歷史上好多災難都是基於人們對權力的慾望，也就是說是對征服、統治別人的慾望。一個統治者為了使所有人聽他的話，滿足自己的權力欲，會採取好多的強制措施，包括殺人。如果能達到像司馬遷所說的「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聚萬者與王者同樂」的狀況，人們就沒有必要非得追求官位和權力的。比較一下金融發達的國家和金融不發達的國家，這一點是非常顯著的。

賺錢的慾望，好多是通過金融的方式實現的，可以稱之為和平的慾望。喜歡賺錢，並且有能力賺錢的人，一般是不喜歡打仗的。相對來說，沒有能力賺錢、只對權力有慾望的人，特別喜歡打仗。打仗只對極少數人、對統治階級是好的，對大部分老百姓是不好的。

這樣的觀點其實有很久的歷史，像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梅隆、康德、斯密、巴斯夏（法國經濟學家）等，都有非常精彩的論述。孟德斯鳩講過：「商業的自然作用就是導致和平，彼此從事貿易的兩國會變得相互依賴。」梅隆說：「一個國家的征服精神和商業精神是互相排斥的。」非常有名的法國經濟學家巴斯夏講：「當商品不越過國界的時候，軍隊就會越過國界；而當商品越過國界的時候，軍隊就不會越過國界。」

我引用這麼多偉大的思想家的話，就是要說明一個問題：金融和市場的發展是有利於人類和平的。一個封閉的國家，很可能變成打仗的國家；一個開放的國家，不太容易變成願意打仗的國家。所以，自由貿易的事業也是人類和平的事業！

二、經濟自由不一定能帶來政治自由

 從思想史上來看，這個關係並沒有一個確定的結論。一種樂觀的觀點認為，經濟的自由化一定會導致政治的自由化。這方面比較有名的古典論述，來自孟德斯鳩和蘇格蘭啟蒙思想家斯圖亞特。

孟德斯鳩對不動產和動產進行了區分，金融資產屬於動產。孟德斯鳩認為流動性資產可以作為對抗專制主義和權力肆意妄為的堡壘。比如猶太人之所以要發明匯票，是因為他們賺了錢之後特別容易受到專制政府的迫害搶奪，匯票使得財富很容易從一個國家轉到另外一個國家。孟德斯鳩的原話十分精彩：「通過這種方式，貿易得以避開暴行，能夠在任何地方維持下去。因為最富有的商人只有看不到的財富，它能夠轉移到任何地方而不留痕迹。這種做法使我們可以把一項巧妙的創新歸因於統治者的貪婪，它使商業多少擺脫了他們的控制。從那時起，統治者不得不更明智地統治，而他們本來並不想如此。因為由於這些事情，權力的肆意妄為已經被證明是無效的，……只有施仁政才能（給君主）帶來繁榮。」

斯圖亞特說過這樣一段話：「政治家驚奇地環顧四周，他曾自以為各方面都是社會的頭號人物，現在卻感到私有財產的光輝讓他黯然失色。當政治家對它伸手時，它卻躲開了他的控制，這使他的統治變得更加複雜，更難維持。他除了擁有權力和權威之外，他還要懂技巧，善言辭。」上述這些觀點是說，經濟的自由會帶來政治的自由，因為經濟的市場化，特別是金融工具的引入，使得傳統專制統治難以為繼。

我們是不是應該這麼樂觀呢？其實不一定。這裡，我也想引用另外兩位思想家——英國蘇格蘭的啟蒙思想家弗格森和大名鼎鼎的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的觀點。這兩個人一方面都同意孟德斯鳩和斯圖亞特的觀點，即經濟自由會對專制主義提出一些挑戰，但他們又提出另外的擔憂。比如弗格森說：「（如果人們富有了，他們）對散失財富的擔心和對安寧和效率的欲求，可能使得他們（富有的工商業人士）更願意擁護專制主義……我們若是……僅僅以安寧來衡量國民的幸福，則自由面臨的危險莫過於此。」

托克維爾認為：如果一個國家的國民沉溺於追求自己的私人利益，有可能使「狡詐或者野心勃勃的人篡奪權力」。他以極為尖刻的語言批評那些為了有利的商業環境而只求「法律和秩序」的人。他說：「一個對自己的政府別無所求，只要求它維持秩序的民族，其內心深處已經是一個奴隸了；它是自身福利的奴隸，那個將要給它套上鎖鏈的人便粉墨登場了。」

他們兩個人有這樣的擔心，應該說是非常有道理的。用通俗的話來講，有些人富有了，罈罈罐罐比較多了；罈罈罐罐多的人，特別擔心任何的變革把他的罈罈罐罐打碎了，所以他本能地對任何的變革有一種抗拒，尤其對政治的變革有一種抗拒。

總結一下，金融和市場的發展確實帶來好多經濟自由，使我們變得更為富有，使人們的生活變得更好。而且經濟自由在一定程度上，對政治體制提出挑戰，也會刺激人們對政治自由的需要。但是政治自由的到來，並不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人們富了之後，對秩序、穩定和效率的追求，可能使得他們更為恐懼變革。如果我們要有真正的政治自由，僅僅靠市場化、金融深化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還必須付出更為艱辛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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