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正日之死聯想起...

金正日死了，朝鮮舉國大慟，一些民眾跪地頓首。這樣的場面可能是絕後，卻不能說空前，因為金日成去世時，讓朝鮮也落了一場降水量同規模的淚雨。

於是有人說，看來金家父子在朝鮮人民心中地位崇高，民意所歸，政權鞏固。

一個政權的鞏固與否，有許多方面的因素，暫不去評論。然而言及民意，我們不能不正視這樣的現實：在一個對外封鎖對內鎮壓，沒有新聞自由、言論自由的國家，能夠公開表達的「民意」，只不過是執政者自己的意思。人們應該還記得，薩達姆被推翻之前，曾煞有介事地舉行過一次「選舉」，薩達姆以非常高的的得票率當選為國家元首，（99.99%，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數）這只是表達了薩達姆非常強烈的把持政權的決心而已。

所以，一些民眾在街道廣場的呼天愴地，表達著金正恩希望民眾這樣的哭、這樣的叫。至於其中有多少真多少假，多少半真半假，鬼才知道！

我這樣說，是因為我也有過類似經歷。

1976年對於共產黨說是個凶年。周恩來、朱德先後魂歸冥府，接著就是毛澤東的死期。當時我在太行山區三線廠工作，全廠也就500多人。可是廠小級別高——縣團級。根據中央文件，縣團級單位要設立毛澤東紀念靈堂。既然國葬，那會堂布置得要有國家氣派。巨幅畫像、巨型花圈、黑幕玄紗、黨旗國旗、哀樂素花------ 特別顯眼的是靈堂前的守靈衛士。軍工三線工廠退伍軍人不少，其中就有從8341部隊退役的戰士，在大會堂給毛澤東站過崗。他們披掛上退伍帶回來的新軍裝，擺出雄赳赳的姿態，持槍肅立高台兩側，如雷音寺怒目金剛護法，亡靈頓時八面威風。

偌大的一個靈堂，忒小的一個工廠，哪有那麼多的哀悼者呢！為了防止出現冷場的尷尬。組織者發揮了他們的才能，排出了頻密的哀悼節目單。某時某分，甲車間職工；某時某分，乙車間工會會員；某時某分， 丙部婦女代表；某時某分，丁部基幹民兵；某時某分，戊單位退伍軍人；某時某分，己單位共青團員------

一個人，說起來有不少名銜：職工，男人，女人，知識分子，黨團員或群眾，基幹民兵，工會會員，隸屬又分車間，班組，科室、後勤等等。

人們要以各種不同的名銜和不同的隸屬關係排隊到毛靈堂，播放哀樂，肅立默哀，朗誦悼詞，莊嚴宣誓。惶惶敬拜如儀。

悼詞差不多一個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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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嗚咽，日月同悲。
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不幸與世長辭。這是中國人民的最大損失，這是世界人民的巨大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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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主席呀，毛主席，你永遠活在我們心中。我們在您面前莊嚴宣誓，我們堅決繼承您的遺志，按既定方針辦。保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成果，把您老人家開創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進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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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誓人：某部某門全體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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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毛澤東追悼靈堂維持著流水席狀態——美國叫Buffet——人員絡繹不絕。一個500餘人的工廠，創下近3000人次追悼記錄。平均每人憑弔5次多。如果繼續追悼下去的話，連我都知道如何組織了。例如身高1米以上的同誌哀悼團，體重200公斤以下的同誌哀悼團，愛吃柿子的同誌哀悼團等等------

自從毛澤東欽點親密戰友、黨和國家的接班人林彪副統帥折戟沉沙——三叉戟栽入蒙古沙漠——毛澤東偉大英明的包裝已經戳了個窟窿，人們窺見毛澤東昏庸殘暴的內心世界。對毛氏的抨擊開始由腹誹到朋友間竊竊私語。追悼會上人們雖然拉長了臉帶著官方要求的沉痛木然表情，心裡在想什麼只有自己知道。反正我當時想，「老毛呀，你要是建國初就死掉，還算一個功臣，現在死，晚啦，等著歷史清算吧！」——現在鄭重聲明：我把那腹稿狀態下的想法收回，當時的認識還是太淺薄了。

不光我這樣三心二意地悼念毛澤東，當時的中央領導也各自心懷鬼胎。毛逝世后，華國鋒做出的第一個重要決策就是把毛澤東炮製成臘肉不壞之身，以昭示自己是正宗傳人。江青頭戴黑紗以未亡人的身份送了花圈，那花圈是由「稻穗、玉米、文冠果花組成」。這裡暗藏深意：文冠果——文管國，該著我們文化大革命有功的文人管理國家了。

華國鋒的第二個重要決策是整理出版毛澤東選集第五卷。逮捕四人幫也是以政治局研究出版毛選五卷的名義，把四人幫誘入圈套，而後一網打盡的。四人幫的一大罪狀是偽造毛主席臨終遺囑。本來是「照過去方針辦」，變成「按既定方針辦」。六個字的天書篡改了三個字，孰可忍孰不可忍！群眾趁機呼嘯而起，痛批毛澤東的親信江青、張春橋、王洪文、姚文元等人，就像演一場現代"打龍袍"。很多人批四人幫也是包藏禍心，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若不是後來的中央及時劃定禁區、引導方向，龍袍打破后，還要砸了水晶棺。

到現在為止，人們也分辯不出「按既定方針辦」和「照過去方針辦」究竟有什麼原則區別。憑著換了三個字，而且意思並沒什麼改變，就能判了一伙人重刑！？江青說過「我是毛澤東的一條狗，毛澤東讓我咬誰就咬誰」。不究惡主打惡犬，那也太偏袒惡主、草菅狗命了吧！

我這裡不是說江青等人不該清算，而是質疑：在毛澤東屍骨未寒的時候，就將毛澤東的遺孀、親信緝拿入獄，華國鋒、葉劍英等人做出的「極其沉痛地悼念偉大的領袖和導師毛澤東主席」的姿態，[1] 其中的沉痛真實度能有幾分呢？

如果你問我，你們廠有多少人是真情悼念毛澤東的？我還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所活動的小圈子多數人對毛澤東大有非議。我不敢對著不熟悉的人暴露自己真實思想，反之亦然。 我也不能把一個小圈子的反毛比例推延到全廠。那會犯以點帶面的錯誤。正如蘇東波詩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那麼工廠的上級領導是否全面掌握「有多少人真情悼念毛澤東呢？也如改裝的蘇東坡詩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不在此山中」。[2] 總而言之，在專制迷霧下，一個事情的真相近看不清遠朦朧，是正常的。越專制的利害，越朦朧的利害。

返回來再說遠東朝鮮，有多少人是送葬，有多少人在送瘟神，同樣是說不清的事。朝鮮警察特務監視民眾殯葬期間的面部表情，卻監視不到表情之下的心情。治罪也只能以表情治罪。在1994年金日成去世時，住在醫院沒有出院參加追悼活動的病號受到處罰；「主體科學院」的一位博士正在修理自行車，正好碰上電台播放金日成去世的消息，這位傻哥繼續穩坐小板凳小敲小打，最後被檢舉而受到處分。[3]

專制壓迫嚴苛到一定程度，反而會出現一種反常現象：壓迫得越厲害，人們對壓迫者公開歌頌的聲音越高。似乎社會也有一個彈性限度的問題。超過了彈性限度，社會走向塑性形變，喪失了反抗力，畸形發展。斯大林、毛澤東、金正日似乎都是精通社會力學的專家。把自己的國家像揉麵糰子似地壓扁捏圓，肆意蹂躪。

根據逃到南韓的黃長燁揭露：因為金正日失敗的農業政策和天災，1995年朝鮮糧食出現短缺，餓死了50萬人。1996年統計到11月份就有100萬人餓死。黃長燁曾任朝鮮最高人民議會議長、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書記處書記，地位僅次於金正日。這些數字是黃長燁讓他的秘書金德弘從朝鮮勞動黨組織部查詢得來。軍需工業部的秘書也向黃長燁彙報，軍需工廠的職工約有五十萬，其中專業水平高超視為寶貝的技術工人在95年就有 2000人餓死。此外有半數以上的工人因飢餓沒法走到上班的地方，只能在家中躺著。

朝鮮大飢荒總數有350萬人餓死，占朝鮮總人口的七分之一。繼上個世紀60年代初中國出現人吃人的慘劇之後，在朝鮮三千里江山再重新上演人類災難，鄉間首先出現人吃人案例，賣人肉的賣到了革命中心平壤。

而當時的金正日在大興土木建設金日成錦繡山的寢宮，心思撲在塑造他天才接班人的形象、強化金家家族的獨裁控制上面。勞動黨中央的委員們討論的問題是如何保存金日成的屍體和製作水晶棺。高級官員們分班在金日成銅像前值班，24小時不間斷地守靈盡孝。黃長燁說，如果把寢陵工程的三分之一預算用來進口糧食，可以在國際市場買到200萬噸玉米，饑饉頓可緩解。然而金正日視人命如草芥，一意孤行把金日成的寢宮建築在數百萬餓殍之上。

應該說金正日是一個成功的獨裁者。他繼承了父親金日成的政權，又無懸念地把政權傳之於兒子。他把赤裸裸的封建世襲糟粕，包裝成光燦燦的「主體思想」精品，形成了朝鮮特色的社會主義。一批朝鮮人被蒙上眼罩，象磨道驢一樣原地團團轉圈，還自豪地認為日行千里。

一位網友對於朝鮮人在金正日棺材前的悲痛欲絕的樣子，感到厭惡欲嘔。他說：「愚昧的朝鮮人，餓死就餓死吧！」這話聽起來蠻殘酷。

說實在的，如果飢荒能選擇性地消滅一些壞人，我倒也不反對國際社會停止人道援助，任其飢餓下去。然而事與願違，中國大飢荒的經驗告訴我們，大飢荒之後能夠毫髮無傷繼續革命的人，正是那些製造大飢荒的人。靠吹牛製造高產謊言的幹部，在大飢荒時成了貪污腐敗、魚肉鄉民的地頭蛇。他們可以剋扣社員的口糧，操掌食堂的飯勺。大飢荒的模式也符合毛澤東「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思想。農村首先缺糧、斷糧，其次城鎮居民減少定量。對於北京上海這些撐中國門面的大城市，一定要重點保證副食品供應，每逢國慶、春節，甚至擺出琳琅滿目的樣子給外國人看。至於中南海、各級政府大院的官員們，有「特供」做後盾。等到農民餓癟死絕了，也許能讓他們的肚腩縮進少許。

所以，飢餓淘汰法，餓不死那些「愚蠢的朝鮮人」，那些無辜的和頭腦清醒的人倒屬於高危族群。所以，「餓死就餓死吧」，立論不妥。

金正日的最大政績是讓朝鮮成了「有核國家」。這項功績尤其讓朝鮮民族主義者引以自豪。「一彈遮百丑」，好像餓死數百萬人就不算回事了。

這種情形也頗像今天中國的一些的愛國主義者說的「沒有毛澤東就沒有中國兩彈一星」，用原子彈、導彈來掩蓋毛澤東餓死數千萬人的罪行一樣。

首先強調一點：原子彈、導彈的出現，是現代科技發展的結果。歸功於(或者歸罪於）一批原子物理、空氣動力等方面的科學家；歸功於化學、冶金、製造業的工程技術人員。政治家喜好利用它們作為加強地位和實力的籌碼，只是一種利用行為。「沒有毛澤東就沒有中國兩彈一星」邏輯上不通。就像毛澤東讓他的大廚燒一盤紅燒肉，等到紅燒肉端上來，熱愛毛澤東的人就說：「沒有毛澤東就沒有紅燒肉。」

如果毛澤東因為兩彈一星而「偉大」起來，那麼希特勒——火箭、彈道導彈發明國的元首；羅斯福——原子彈、衛星發明國的總統；他二位應該是「偉大」的祖宗。蘇聯傳授原子彈技術半途撤回專家，赫魯曉夫也要算毛澤東的半個祖宗。

中國在大飢荒大量餓死人的年代加緊研究原子彈，正好顯示了毛澤東毫無人權概念。毛澤東的倫理是「餓死人事小，要原子彈事大」。這條毛澤東思想，連半吊子人道主義者胡錦濤都有資格用「以人為本」的理論批判之。

中國可以擁有原子彈，只是中國不可以在億萬人民掙扎在飢餓死亡線上的時刻要原子彈。成功爆炸的原子彈不是保護人民的，因為名義上被保護的人民已經有大批被餓死了。不能假設被餓死的人甘願為製造原子彈獻身。無恥詞句「做鬼也幸福」只是褻瀆無辜亡靈，原子彈的蘑菇雲不能掩蓋人道災難。

毫無疑問，沒有毛澤東中國一定也會有兩彈一星。只是它們出現的時間或早或晚。中國經濟提早發展的因素會令它們提早出現；而經濟發展優於軍工發展的政策會使它們延期出現；不管早出晚出，它們肯定不在中國人飢餓難忍的時刻出現，因為中國人歷史地避免了毛澤東製造人為飢荒的機會。

同一個道理，也可以用來駁斥朝鮮的先軍政策，也可以拿來批判熱衷核訛詐的獨裁者金正日。

毛澤東和金正日，都是在嚴寒的政治氣候下堆積起來的高大雪人，待到風和日麗時，自然消溶坍塌。現在是中國政治的晚冬季節，雖然毛澤東還保持著龐然大物的形狀，他的面目卻已經剝蝕得不成人臉的樣子，消溶坍塌只是時間問題。金家父子遲早也會一樣結果，儘管北朝鮮的緯度高，氣候更偏冷一些。

註釋：

[1] 人民大會堂毛澤東靈堂的橫幅標語。

[2] 純屬歪脖子樹自己改裝

[3] 黃長燁回憶錄《我看懂了歷史的真諦》記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