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見一生的那面鏡子
有一樣東西總讓人魂牽夢縈,追求不得就懸想一輩子,得而復失會懷念一生世,多年後忽若有所悟,都能讓人寢食難安。她的名字叫感情。感情又總是同美聯在一起。美感和美好的感情是一片永恆,在凝視著鏡子中自己的影子——人本身的種種遭際也許就是那一面面鏡子吧!
在冥冥之中,就閃現出一位老太太來。老先生不在家,他有自己的世界。整個房間的透視集中在一點,就是掛在牆上的那幅大照片,畫面是一位雍容華貴的年輕夫人。任何來客看了都不得不承認,典型的中國美人就應該是這個模樣兒。她穿的是深彩的「昭君套」,上一世紀二十年代流行的。腦袋微微偏著,在對著仰慕者嫣然巧笑。迷人的眼睛、小巧的嘴角和深不可測的酒窩,一時讓人覺得靈魂升騰,生命可貴而此行不虛。畫中人有唐伯虎的甜膩和仇英的冷艷,是從聊齋燭影和紅樓 綺夢裡輕移蓮步走出來的。看到這麼一個畫中人,再讀莊子《齊物論》:「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就會覺得古人真沒有欺騙我們。
有一次老太太突然問我:「你是學算學的,曉得中國有個算學家叫作何某某的嗎?」
「當然曉得。我在中學里就讀過他的書。」
「那麼,你曉得他是哪國留學生?」
「法國!是嗎?」
「你不認得他,我卻認得哩!」
於是,她對我講了一段跟她一樣老去的故事。
那時,她燕爾新婚,先生就去美國留學了。她這位大家閨秀不甘寂寞,居然響應黃炎培先生的號召,遠赴南洋給當地華僑教中文。歸國時,郵船在西貢暫停,上來了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國男士。每天,在甲板上聽海風鷗鳴,看朝陽晚霞,成了他們的共同功課。一次,海上起了風,旅客都回艙了,只剩下他們倆。她正要移步回房,突然,耳邊響起了溫文爾雅的一聲:
「Madame,您的手絹!」
少婦曉得這個外國詞兒是稱呼她為「夫人」。她回眸定睛一看,原來是那位青年紳士。他手裡拿著一條鑲著花邊、綴著小花的白綢手絹,正是她的。兩顆年輕的心就這麼相遇了。一位是巴黎大學數學博士,另一位是江南水鄉名門佳麗。數學二字是如此嚴格冷峻,春水一片是多麼滑膩柔軟,兩者之間真有靈犀相通么?紳士詠過「將仲子」,有雙方椿萱之約但沒合巹;少婦賦過「摽有梅」,結婚也是奉了家裡高堂之命。他們之間有什麼心緒可以信許?他們之間有什麼情愫可以傾訴?這就是其他人無從知曉的了。其實,在船上輕輕搖晃的睡夢中,一切都早已在那兒了。少婦第一次結識了一個丈夫之外的異性,一名曉得人生來就自由的男人。她那一雙美目加倍睜大了,眼光利劍般穿透了自個生活中的陰霾。博士猛然覺得,法國女人哪能同面前這位中國淑女相比!巴黎能夠生產給男人的一切,可是,生長不出中國式的風儀秀美和嬋娟婉麗。這是一種更深沉、更豐厚、更綿長的文化里,由歷朝金粉精練成的一朵朵「金薔薇」。
邂逅開了一扇側門,而禮教卻是一堵高牆。「恨不相逢未嫁時」,正是無奈的常規。他們在上海十六鋪碼頭依依惜別,一切都已經隨風飄去,可他給她吟過的法文詩句還留在他們倆心裡:
Je nai pas de regrets
Plus noir plus lourd est mon passé
我絲毫也沒有遺憾
更暗更沉的是我的從前
數學家一生卓有建樹,說話當時已駕鶴西去——她在報紙上讀到的。當年的少婦遠遊一趟后,緊接著就是怨婦一世,慢慢地變成了一位性情乖戾的老太太。郵船上的幾天幾夜,也許正是她一生的那面鏡子。韶華一瞬,幾十年的「不思量,自難忘」,她難道老在凝視這面明鏡么?她講完了,那雙曾經多麼明亮美麗的眼睛,這會兒在皺紋的叢林中閃爍著一絲狡黠,癟癟的嘴也在對我似笑非笑。她緩緩拿起一條鑲著花邊、綴著小花的白綢手絹,擦了擦眼角。這種手絹她一買就是幾打。她一輩子都只用這種手絹……
中國女性是一片溫柔,一種敏感,一腔隱忍和一陣爆發。這一切就構成了圍繞她們的哀婉而悲劇的氤氳。於是,在幽幽之中,又浮現出一位婦女來。
她這一輩子平靜如水。大學畢業就分派了工作,人生棋盤基本定局。當然也結婚生子。有沒有浪漫的愛情呢?中國夫妻之間的愛情么,常常得有一把非常鋒利的刀子,才能把它從家庭雜事的筋筋襻襻上剔下來,看個究竟——她好像一輩子也沒有這麼一把快刀。最後,生活簡約成了一張項目不多的單子。
有一天大學同學聚會。一位女同學把她拉到一邊,說某男同學從國外回來,寫了一篇懷舊文章,好像提到了她。同學提醒著:「就是那個旁若無人的物理系研究生。我們在一幢樓里住過的!」她千方百計託人把文章找來讀了。那是他作為有特殊貢獻的校友,給百年校慶紀念文集寫的。文章回憶了大學生活,說奠定了他一生事業的基礎。同時,也提到他痛苦地愛上了一名女同窗,又強用使命感澆滅了愛的火焰……
她感到那不是她自己。她有那麼好嗎?不!她是那個天真活潑的小美人嗎?不是!她的女高音唱得真那麼動聽?不會!她能讓一個有為的青年更加閃光嗎?不能!她能夠叫一位傑出的男兒願意捨棄一切嗎?更是休想!
可是,那篇文章卻又明明白白寫的是自己。那面容,那神態,那腔調,那衣著,那「微啟的雙唇,羞澀的眼波,給熏風揚起的柔發」……除了她,還會有誰呢?那篇文章是一面明鏡,照見了自己昨天的影子。原來,她曾經有過那麼一個閃閃發光、而且用自己的光照亮了別人的時刻;她曾經是一團火,在燃燒著自己的青春時,也在另一顆心中播下了滾燙的火種;她曾經擁有巨大能量,每一次偶然碰到,都能引起他心中洶湧的潮汐……
可他絲毫也沒有流露出來,以致她一直蒙在鼓裡。
她的內心翻江倒海。不是因為他今天已經功成名就,而是因為她曾經那麼美妙動人。她六神無主,心亂如麻,痛苦萬分,大哭了好幾場,從來也沒這麼激動而又無助。終於,她決定給他寫信,傾訴衷腸。可是,又有什麼可以傾訴呢?她根本不認得他,連他是什麼樣子都不記得了;她把同學們的隻言片語拼湊起來,才模模糊糊感到有過這麼一個人……可是,她寫得很多,很多。她甚至想寫,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她願意追隨他到天涯海角。她偶一瞥見鬢角間的蕭蕭白髮,就放棄了,只抄了那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她是學中文的,喜歡李商隱,更喜歡這首《錦瑟》,可是從來也沒讀懂過。此刻,一個「可待」,一個「當時」,一個「成追憶」,一個「已惘然」,她靠著這幾個關鍵詞終於讀懂了。再次千方百計打聽到他的地址,把信寄了出去,她這才感到釋然。因為,她讓那難忘的青春又重新活了一次。
她沒有盼來回信,卻有一束鮮花翩然而來,上面還帶著露水珠子。花兒里附了一張他的名片,背面寫了幾個字,祝她——「生活幸福,闔府安康!」
她沒想到,理科出身的人一筆字也寫得那麼俊秀!
她把那束鮮花捧在胸前,直到上面的水珠子被她的熱氣烘乾……
問世間,情何物?不過是一條兩頭都通、彎曲蜿蜒的小巷子而已。人要走到頭,才曉得迎面是寂寞梧桐,還是錦簇花團,或是別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