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年夏天,潮熱的蘇州大公園影院,我失魂落魄。頭好像被鈍器重擊,混身綿軟如體力不支的泳者,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等燈光亮起來,照得滿地的瓜子皮骯髒不堪,一步一回頭望著反光的幕布,我實在捨不得把自己抽離出來。片首那三個大大的宏壯有力道的字刻進了我的腦子-------紅高粱。
它讓我深刻地區別了理想和現實,把混沌的思維變得清晰活躍,中國的鄉村寬廣的畫卷,蓬勃的生命,大膽的顏色,都讓我驚嘆。故事當然是特別的驚駭的,剝人皮的場面毛骨悚然;表現卻是大膽潑辣,狂放浪漫的,一如那醇醪;演員的出色讓那悲情和壯麗濃烈到了極致。那之後很久都不敢觸及這嚴肅的喜歡,直面作品的逼真,只暗暗地關注這導演---臉如刀削眉骨高聳的男人。
沒多少訪談和雜誌,就看他的片子。代號美洲豹里,處處流露著農民出身的他,對現代意識和創新挑戰的興趣,包含著對女性的審美和認識。如此不同的題材何突然的轉變,對於才三十多歲的他本不奇怪,只是觀眾們失望了。那黃土地和粗瓷碗給我們的迷戀,還正酣著,猛地就給來了一瓶可樂---真是透心地涼了。
古今大戰秦俑情,據說是為了和心上人雙宿雙飛接的本子,難怪在藝術上還是欠缺些。占著深厚的秦文化的先,糅合著今人的夢,多少有些科幻的意思。縱然是伊人白裙飄飄,粲然一笑,於我也無戚戚。
我等著他,充滿了耐心。一樣是濃墨重彩的菊豆,與紅高粱決然不同的鮮艷。壓抑和絕望,人倫和天性,糾纏得那麼激烈那麼自然。當天青和菊豆在荒草萋萋的野地里合二為一的時候,我的心揪著疼了起來。那個時候還真不太能理解本能,可是被感染了,覺得是順理成章的事。
看秋菊打官司,正好是冬天過年前,我們單位的俱樂部。手擎著糖葫蘆進的場,旁邊坐的是鄰居一家西安人。見他們頻頻地笑,就有溫暖的熱流湧上心頭,弄得老謀子是我親人,被認可了就很如釋重負了。很土很有味,城市人看著新鮮,農村人看得貼心。
有話好好說,明顯是個照顧關係眾多熟人露臉的戲。可這一點都不妨礙這部電影的新和奇,從攝影和對白都有了改變,有伍迪愛倫的感覺。城市的脈搏有力地跳動,每個人的命運都有奇妙的軌道。姜文和李保田的演技給添了不少彩,黑色幽默大行其道。
在他們最後合作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中,紛亂出場的人物,動蕩的畫面,刻意經營的情節,完全不明白他想表達什麼。也許那當下的心情,除了憐憫給不出其他的評論。幾年後2002偶然看到鳳凰台的專題,不避諱地提到了分手的往事。老謀子陰沉著臉,開著記者發布會。披著軍大衣的她,微笑著招手。他的朋友對鏡頭說,那時候他越來越瘦,拚命抽煙,誰都知道都不敢問。因為當時自己也在一個很困難的時段,在空調開很冷的房間里不禁掉了大滴的淚。
說起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之後沒再給他的電影捧場。不是因為外出或者忙碌,而是沒有慾望去看了。內心裡相信他可能走到終點了。那些什麼我的父親母親,英雄,三槍一概沒看。
對他的喜歡仍然沒明說,卻默默地發現了一個規律:愛看賈平凹的書,聽鄭鈞的軟搖滾,西北人咋這迷人?就連那方言憨憨的楞楞的,可愛。
英雄老了,依然光彩。孤身一人的他,現在想著什麼?一點都捕捉不到。他愛過的她,笑容背後是怎樣的幻夢?在他們再次攜手的電影首發儀式上,他說「一直想為她拍部片子,來演女皇,終於實現了。。。」她背過臉,悄然拭去了滾落的淚,那妝容非常精緻,可是那份花轎里的純真和驚恐再也找不回。
時常去市場里的西安小吃鋪位,買點涼皮過癮,順便端詳男老闆,眉宇幾分神似。總是以與四十年齡不符的羞怯,打聽什麼是酸辣面和涼拌面的區別,細的粗的。老闆就不耐煩地挑著眉,對裡面喊一嗓子「涼麵一份」。透過帘子依稀看見一個圓潤豐滿的婆姨用白白的胳膊擦汗。這要讓老謀子看見興許有一個說法?
今天去了,迎著老闆的目光,毫不造作地,我拿勺狠狠地舀了兩下,碗里溢著一大汪的辣油和醋,紅得冶艷。在鼻涕眼淚里,想起了西北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