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一早就去了鄉下。我被許堅叫醒了。他說已經十點多了。我翻了個身,
就從我睡的長沙發床上跳起來。今天許堅休息。昨天晚上和許堅吹得很晚。
我把沙發床迭起。到洗手間去洗臉刷牙。許堅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奶奶在廚
房裡包餛飩。洗完,我到廚房。「啊,你起來了」奶奶說。我「唔」了一聲,回
到屋裡。許堅拿過一包煙來。我問他幾點起來的。他說七點半就起來了。他已經
在街上逛了一圈回來,因為見我沒起來,就叫我了。我說天真熱。許堅笑了笑,
說,有什麼辦法呢?鬥不過老天爺嘛。我把煙點上了。
「爺爺呢?」許堅問。「昨天他說要去閔行。一早就去了吧。」「就是你爺
爺的親戚那裡?」「嗯。」「你去過那裡沒有?」「去過。小時候去的。」
我坐在另一張藤椅上。許堅站起來,說,喝點汽水吧。我說好的。他出去了。
這天真熱。我拿了把扇子,扇了幾下,又把扇子扔在了一邊。許堅從外面拿了一
瓶汽水進來。汽水是他父親廠里發的。我從茶盤裡拿出兩隻杯子,正想去找起子,
許堅已經用牙齒把瓶蓋咬開了。我是絕對不敢這樣咬的,我的牙齒不好。許堅把
汽水往杯子里倒。他把一杯遞給我。我喝了幾口。紗窗外面的陽光晃眼。許堅問
我怎麼不開電扇。我說我忘了,我剛才還在扇扇子呢。我把電扇打開,又喝了一
口汽水。許堅用兩隻手掌滾著杯子。「真沒勁!」我說。
今年我對游泳池不感興趣了。進大學前,放暑假,我每天都要去游泳池裡泡
一趟。游泳池太小,人多。在海里河裡湖裡遊了幾次后,就覺得在游泳池裡游沒
意思了。許堅現在對游泳池也不感興趣了。
「貞貞呢?」我問。
「上同學家去了。」貞貞是許堅的妹妹,今年剛念完一年大學。
人大了,真覺得沒勁了,連消譴也沒了。小時候還可以拖上奶奶一起打牌,
現在就覺得和老頭老太們搞在一起沒什麼意思。白天我不可能寫東西。我夏天只
在晚上寫東西。
「不知道貞貞以後分配會怎樣?」「沒事,她是在華紡分校。沒事。總是會
被分在市裡的。就算我們師範倒霉。」「誰讓你去考師範了?」「他媽的。為了
一個月十九塊五角的飯費,就等於是把自己賣給國家了。」「以後呢?你還打算
去上師大嗎?」「當然嘍。我還有好幾個女孩子在那裡呢。本來我想讓爺爺借一
輛卡車,把學校里的那些行李都取回來。結果爺爺說他現在借不到車了。我只好
過一陣子再到我老豆那裡去試試看了。」「就是。你爸部隊了肯定有車。」「老
豆太呆板了。他怕我對他升職有影響。他不一定肯借。反正去試試吧。」
父親在江灣的那個部隊編製越來越大了,我父親的職權範圍等於就是越來越
小。
「也不一定完全就是靠他。如果不行,我還可以找我的那些朋友們商量商
量。」我說。
奶奶替我把早飯端了進來,說,「先吃幾隻餛飩吧。反正中午也是餛飩。現
在已經十點半了。」
我「嘿」了一下,接過就吃上了。奶奶問許堅吃不吃。許堅說他不吃。我心
里說,假客氣碰上假客氣。
「蘭蘭分在什麼地方?」許堅也知道蘭蘭。我的事我都告訴他。平時我在心
里藏不下東西,得找一個朋友傾訴。黯之黯常說,我這樣不好,把朋友當下水道,
老往裡面吐苦水。
「也許是外貿局吧。他媽的。算了,不提她了。」我吃了一隻餛飩。電扇搖
著頭,一陣風掃過我。
「你和你的小兔怎樣了?這幾天不去找她?」「看情況吧。」「幾個日本人
走了沒有?」「還沒呢。」
我停了一下,說:「我想了想還是算了,不給江澤民寫信了。」昨天夜裡我
跟許堅談我分配的事,談得很衝動,說要給江澤民①寫信,堅決要求去新疆。
「怎麼不想寫了呢?」許堅問。
「沒意思。還是在家裡等消息算了。」
「這倒也是。如果你真的寫信的話,他們不知道把信往什麼地方一扔。反正
是秘書看的。如果江澤民要管你這事,他不是要忙死了嗎?」
我吃完了。許堅坐在那裡還是那個姿勢,把杯子在手掌里滾來滾去。我站起
來,把碗送到廚房。「吃完了?」奶奶問。「吃完了。」我說。「碗放著吧。等
一會我一起洗了。」「好的。」我把碗往水斗里一泡。進屋子。
許堅正要掏煙。我連忙說,抽我的吧。
這一陣子沒怎麼寫詩,我有點焦躁。孟浪那裡我去了一趟。我到他單位時他
不在他的辦公室。那裡有個女的,讓我等一會兒。我說好吧,就等等看吧,反正
我沒事。我坐在孟浪的桌子前。玻璃台板下壓著許多各種各樣的畫片,不知道他
是從那裡搞來的。過去我覺得孟浪神秘莫測,這個多少也是一方面原因。我掏出
煙來抽著。煙是在外面街上買的,新牌子。我是懷著好奇心買的。有人向辦公室
里探了探頭。可能是見只有我一個人,就走了。
我抽了幾支煙之後,孟浪進來了。「你什麼時候來的?等久了吧。」「沒事。
剛到一會吧。」「我對他們說過,如果有人來,就讓來人等一會。」「你到什麼
地方去了?」「去買點東西。武非要編東西,你知道嗎?」他問我。
武非和孟浪關係不怎麼好。
「我聽說了。但具體的情況我不太清楚。」我知道這事。武非和我說起過。
武非問我要不要選孟浪,我說「不用了,孟浪要發東西,地方多著呢。」武非沒
選他的詩歌。
「我以為你是參加編的。」他很失望。
他媽的,我心想,你他媽的這個時候想到我了。「沒這事。」我說。我糊塗
裝到底。我知道,上次是因為廣化插了一手,所以他才勉強在他向外地組去的「
上海亞文化詩歌選」稿子裡帶上我的稿。這事還是廣化告訴我的呢。雖然廣化在
寫詩歌方面不及黯之黯和孟浪這麼名氣響,但他是朋友們中的一大「嘴霸」--
他的嘴巴和氣度咄咄逼人,所以黯之黯孟郎平時都得讓廣化幾分。
「哦。我忘了給你倒水了。」他泡了茶遞給我。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看著他。
「上次你放在黯之黯那裡的那些詩我都看了。」
「啊。那是我閉著眼瞎寫的。我倒是沒把那些詩當一回事。」我知道這小子
要顯「導師」派頭了。從上次見到他到現在,他的頭髮和鬍子更長了。
「我覺得你的東西多少有些自相雷同的地方。」
「我不是說了嗎,那些是瞎寫的。」
「我也是隨便說說的。上次和黯之黯以及幾個外地的朋友談了談,大家都認
為我們這批人以前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接下去的一步就是超越自己。我記得
一個英國詩人說過,詩歌應當有一種可以給人用刀把詩句劈開后依舊可以析出的
那種內涵。我現在就在努力做了。」
「哦。」放屁!我心想,我的詩歌是不允許讀的人「用刀劈開」的,只允許
他們按我指點給他們的思路去閱讀。
「上海編的集子拿到外地去,總得象模象樣。所以我說,武非這本集子,要
么不編;要編,就編得最好嚴謹些。」
「這是他的事,我們管不著。『文責自負』嘛,編東西也一樣。」
「但是你跟他關係比較好,是不是去勸勸他。」
「好吧,我試試,儘可能讓他選你。」
「啊……,我倒不是這個意思。主要是對藝術,我們要態度嚴肅一些。」他
說這話臉都不紅。
「你那首長詩什麼時候再寫下去。」許堅問我。
「過幾天吧。這幾天的情緒老寫不了東西。」我把瓶里的汽水全都倒進了杯
子。
「哥!鑰匙呢?」貞貞的聲音在外面喊。
「來了!」他接著對我說:「我去去就來。貞貞回來了。她鑰匙沒帶。」
「好。」我把汽水喝光了,放下杯子。
我說「『四個現代化』是空話」的那時候,是我小學六年級放暑假的時候。
那時,許堅也在旁邊。他沒作聲。奶奶總是說他懂禮貌。我不喜歡奶奶把報紙上
的大道理一遍一遍地再對我說。奶奶一直是這樣:報紙上說什麼,她就說什麼。
我覺得那都是些屁話。那時候我懂事懂得少得可憐,只知道中國什麼都比外國糟。
我會這樣想,一方面是因為我看見報紙上聽見電台里一直說中國什麼比都比外國
好--凡是報紙和電台說是壞的,一般總是好的--如果中國什麼都比外國好,
為什麼還要這樣大喊大叫呢?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在外婆家聽我的姨夫們談國內國
外的事,知道了報紙和電台總是在騙人,所以報紙上說是什麼,我就說不是什麼。
在外婆家,除了我媽媽,沒有一個是喜歡大道理的;相反奶奶是個最喜歡搬大道
理的人。我總是和奶奶辯論,弄到最後奶奶說不過我。許堅總是一聲不吭地在邊
上。其實他和我想得一樣。貞貞那時候還小,她就只會覺得她哥哥和我說的東西
是對的。許堅和貞貞總是和我一起在背後笑奶奶。奶奶是不知道這個的。奶奶教
育我的時候,總是說,「看人家許堅哥哥多懂事。」
「吃吧。貞貞帶回來的。」許堅把一塊冰磚放在了桌上。
「真不好意思。貞貞又出去了?」
「沒有。她在家裡呢。」
那時候我們老是在一起玩,老是打架。有一次,我和貞貞把許堅惹了。幾個
人裡面許堅力氣最大,拳頭也硬,我打不過他。貞貞只是個小小的女孩。我們把
許堅騙到涼台上,在門裡面把插銷插了。許堅推了推,沒辦法出來。我和貞貞嘻
嘻哈哈地笑。「把門打開!」許堅在涼台上叫。我和貞貞不理他,還是笑著。許
堅在涼台上拿了一把掃帚在手上,邊揮動邊叫著「開門不開門?!」我們還是笑。
許堅很惱火,拿掃帚在玻璃上敲打著,「你們到底開不開俊開門,開門!」我們
只是笑。「砰」許堅不小心把掃帚揮過了頭,把玻璃打破了。我和貞貞一下子就
不笑了。我們知道自己闖禍了。貞貞過去把插銷拔了。許堅「哼」了一聲,從涼
台上出來。這時候許堅的爸爸回家來了。他問,這是怎麼回事。許堅說貞貞和我
把他關在涼台上。貞貞說,「哥哥要打我。」許堅的手上都是血。在他把玻璃敲
碎了的時候,碎玻璃都扎在他的手上。許堅的爸爸抓住許堅的手,用酒精棉花擦
了擦;然後他找了個沒用過的火柴盒,從上面撕下塗有紅磷的紙片,貼在許堅的
傷口上。我站在一邊,發獃。許堅的爸爸把許堅的手包上后,狠狠地罵了許堅兩
句。我在旁邊,想解釋又不敢解釋。許堅爸爸對我很客氣。我更不好意思。許堅
和貞貞挨了罵,垂頭喪氣;但他們沒有帶上我,我也沒有承認,剛才自己也有份,
只是在心裡想:我不是個敢做敢當的孩子。我覺得臉很熱。
「上次你說要錄磁帶。我幫你問過了。你只要把磁帶帶過來就是。」
「好。我下次帶來。」
「你的那隻錄音機還好嗎?」
「還可以聽聽。」
「你上次說有點走音……」
「這陣子又好了。我也沒修過。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爸爸一直在說你那台機器划算。」
「我大姨夫那時候弄了好幾台這樣的機器。在外面七百多塊錢的機器,他們
內部搞,才四百。」
「你姨夫這一陣子還在上海嗎?」
「沒有。他可能要去珠海。但我大阿姨仍然留在深圳。」
「你幹嗎不讓你阿姨幫你想想辦法?深圳要比新疆好多了。要是我的話,分
配得不好就到深圳去……」
「我不好意思開口求他們。另外,有文件規定,任何部門不得截留應屆畢業
的大學生。」
「是這麼回事。唉,在中國……」
「早知道的話,我在大學里就動腦筋出去了。」
群群問過我,是不是打算以後出國去。我問她對這事怎麼看。她說,她覺得
出去也沒什麼意思。我說,我也不怎麼想出去,我只有在中國才寫得出第一流的
作品;再說天下烏鴉一般黑,不管哪個國家,都是國家利益為重的。群群沒說什
么。後來群群又問過我一次,是不是想出去,她可以幫我想辦法找外國大學和擔
保金。她說她不想出去,但她能幫我出去。我沒有回答。如果出國得離開群群,
我不幹。但現在兩樣了,我是知道群群不會到我的身邊的,我也想出去,卻找不
到出去的路。蘭蘭會不會出國呢?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
我把吃冰磚剩下的紙揉作一團放在煙灰缸里。許堅還在吃著。
「算了。現在再後悔也沒用了。」
「嘿。反正你以後是會有出息的,也不用為這個傷神。」
「我其實是沒什麼,只是有點惱火罷了。」
「征修,我是看著你一步一步出息的。你朝這條路走下去,沒錯。」
「哈哈。那當然。我現在知道我自己的位置。」
我到屋外去洗了洗手。貞貞在水池子里洗衣服。我說「謝謝你的冰磚了」。
她說這眉頭什麼。我把手擦乾。進屋。
「貞貞在外面洗衣服呢。」「啊。我知道。」「我一下子想起來了。我答應
了你爸爸說替他帶武俠書來的。結果這一次又忘了。」「這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下一次我一定記得帶來。」「不急不急。」
吃完了午飯,我決定去房紅方那裡。我好久沒去了。
從天原新村到天山支路間的這段馬路正在拓寬,一路上塵土飛揚。我感到很
煩躁。陽光熱辣辣地曬在臉上。我覺得自己是一片在白天里遊盪的魂。一輛74
路公共汽車從我身邊擦過。我想回去,但又一想,已經出來了,還是去找一下房
紅方吧。
「7:30以後,結束一切糊談。」一進門,最讓我注意的依舊是這句話。
房紅方家裡也依舊很亂。
「老--朋友。好--久不見。想念得一塌糊塗。」
「他媽的。想念想念。」
「聽說你分得不好,這一陣子情緒一塌糊塗。」
「他媽的。不說了。你這一陣子怎樣?」
「還可以。小峰到我這裡來過。這小子,他媽的昏過去。」
「黯之黯來過嗎?」
「他上午還在這裡呢。是和徐靖雲一起。」
「這小子日子好過多了。」
「嘿,不特,我的辭職報告批下來了。」
「你接著打算怎樣?」
「里紀打算和我合作開飯店。」
「哦。」
「我和黯之黯談過了。我開生意,賺點錢,搞文化。」
「你的《木偶》第二期弄得怎樣了?」
「我已經開始組稿了。衚衕的小說給我了。黯之黯的說下次帶來。你也拿一
篇來吧,怎麼樣?」
「好。可以。」
「你能碰上廣化嗎?」
「什麼事?」
「如果碰上,也把這事對他說一下。」
「好的。我會的。」
房紅方還是那付讓我見了討厭的樣子。但是是我去找他的,也不能說他的這
付樣子不好。《木偶》第一期的質量搞得不行。至少是我在《木偶》第一期上的
那篇東西是差勁的。我對房紅方說,搞第二期,可得注意點質量。他說,當然。
我問茶葉在什麼地方。他拿了茶葉,給我泡了茶。我掏出煙。他說他不抽「前門」
,他這兒有「高寶」。他給了我一支。我靠在黯之黯的沙發上,覺得不舒服。
房紅方的窗帘是一片黃檯布。在我們上一屆學生畢業的時候,我從別人的寢
室里偷來的。後來我把這檯布送給了黯之黯,說,讓人在上面畫一個骷髏,作為
「撒嬌派」的標誌。沒想到黯之黯把這布給了房紅方。現在我不好意思問房紅方
要這塊布,儘管我在心裡不願意讓這塊布成為房紅方的窗帘。如果我把它拿走了,
房紅方就沒有窗帘了。
房紅方拚命和我談他的小說構思。我把煙圈一個個地從嘴裡吐出來。我不感
興趣。上次小峰說,房紅方偷了他的構思。房紅方在《木偶》第一期上的那篇小
說叫《船長》,小說中寫得最出色的一部分就是:船長的船把一個島給撞歪了。
小峰說這構思原先是他的,他對房紅方談過這構思,結果房紅方招呼也沒打就用
上了。
房紅方還在指手劃腳地說著。我一句話也沒聽進。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
房紅方本來是「東升文學社」社長。「東升文學社」是由一群文學愛好者組成的
文學社。那時候他的日子過得還算正常,儘管那時他寫的東西比現在的更要一塌
糊塗上幾百倍。後來是因為黯之黯住到了房紅方這裡,房紅方才學著我們的風格
而改變了他原先的。我們剛認識房紅方的時候,我對黯之黯說,「房紅方這樣的
傢伙,教育起來困難得很。」黯之黯說,房紅方人不錯,是個好人;而且他有一
個房間,在他那裡我們辦起事來很方便。房紅方在我們這幫人中混,純粹是黯之
黯帶出來的。從前房紅方碰上我們象碰上大師一樣;但那時他還不敢和我們一樣,
他的生活還算有規律。後來黯之黯對他說:「你不是一般的人,你是藝術家!」
於是他曠工越來越多,生活也就越來越有問題了。現在他乾脆辭職了,要做「專
業作家」了。我覺得黯之黯是不該把他帶出來的:人家本來挺好的一個人,現在
弄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
房紅方談了一會兒,覺得沒勁,就拿出一本書來向我推薦。我依舊沒有聽見
他在說些什麼。他的鬍子很長,看上去很臟。「7:30以後,結束一切糊談。」
房紅方對黯之黯是無比崇拜的,因為是黯之黯帶著他進步的。那時候房紅方的家
就象是黯之黯的家;我們到這裡來只找黯之黯,不找房紅方。房紅方居然在這種
屈辱之下也忍受了。那次廣化到房紅方這裡來找黯之黯,黯之黯讓房紅方去買點
熟菜。房紅方嘴裡嘟嘟囔囔地不大情願。廣化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說:「保衛藝
術家,知道嗎?為黯之黯這樣的大詩人買點熟菜什麼的,是你的榮幸!」房紅方
只好去了。
我當著房紅方的面還是給他面子的,我不會象廣化這樣地「打擊」他。
我吸了一大口煙。房紅方現在好多了。現在他也自我感覺是大小說家了。「
7:30以後,結束一切糊談。」他媽的,扯淡。我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掐滅,站
起身,伸了個懶腰。我說,我下星期一把小說給他。真熱。
外面有人敲門。房紅方開了門。我又在沙發上重新坐下了。房紅方回到屋子
里來了。他的身後站著阿生。我說「好極了,阿生,咱們多久沒見。」
阿生大笑了一聲。他媽的,笑得虛偽,我想。他和我握了握手。
「有一個月沒見面了吧。想念極了。」阿生說。
「你老是在忙些什麼?」
「跑跑生意。」
「廣化那裡去過沒有?」
「當然去過。我三天兩頭都要去。」
「這一陣子我跑分配的事,沒空去看看他。」
「聽說你畢業分配不滿意?」
「怎麼連你都知道?」
「當然。否則還叫什麼朋友。你還打算去新疆,是不是?」
我「呵呵」地傻笑了幾下。阿生是個標準的奶油小生。他身上穿著一件印有
星條旗的花襯衫。
「算了,別去新疆了。還是跟我一起跑跑生意吧。」
我說,「你他媽也不過只是剛辭職不久。自身都難保呢。」
阿生在沙發上坐下,罵了一聲,說這沙發糟糕。我問他最近還碰上些什麼人。
他說,他昨天在廣化那裡碰上圍棋了。我連忙問,圍棋分在哪裡。阿生從口袋裡
掏出一支外煙遞給我。我接過了。他說圍棋分得也不好,在群眾藝術館。我說,
「幫幫忙!群眾藝術館還算『不好』哇?」「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嘛。」阿生自
以為是很幽默地朝我眨了眨眼。
我和圍棋是在三年前認識的。那時我在上海師大和中文系的幾個學生拉起了
一個「藍潮」詩社。復旦詩社給我們寄了張請柬,說是讓我們去參加他們的「屈
原詩會」。我們去了。請柬上說是在復旦大禮堂。我們在那裡坐了一會兒,聽了
一會兒詩朗誦。我覺得這些詩歌都寫得很糟糕。在我們的身旁坐著復旦詩社將要
卸任的社長。他聽見我們老是在嘲笑台上,有點惱火。這時候有個女孩子在上面
朗誦著「你象黃花魚一樣在人群里穿來穿去」,於是我大聲叫了起來,「馬面魚
!」於是馬上就有人跟著喊,「橡皮魚!」「咸帶魚!」台下大笑。復旦的詩社
社長被我們氣得換地方坐。
詩會結束后,我們要走。後面有人問,「三位是不是上海師大的?」我說是
的。那人走了過來。他個子比我還矮,頭髮挺長。那時候我的頭髮還不長。他說
他叫何柏,筆名圍棋,是上大文學社社長。我說久仰大名。我從來就沒聽說過這
個名字。我對他說,我叫馮征修,筆名「而已」,以後有事可以多聯繫。我不喜
歡這小子,覺得這是個上竄下跳得厲害的形象。
兩年過去后,我在廣化那裡又碰上圍棋。廣化說圍棋這人不錯。我這才和圍
棋相互談談。後來圍棋對我說,在復旦的那時候他也不喜歡我,也覺得我是上竄
下跳。我說我們彼此彼此了。
阿生問我,今天怎麼會想到到這裡來的。我說我昨天晚上睡在我奶奶家,就
在離這裡一站路不到一點的地方吧。阿生說他打算去我家玩。我說可以嘛。那次
我給阿生吃過葯以後,阿生對我一下子態度親熱起來。阿生這傢伙是經不起捧的。
房紅方在阿生到了之後就沒有再提起編《木偶》的事。我知道房紅方不願收阿生
的小說。「7:30以後,結束一切糊談。」房紅方現在至少可以認為自己的素
質要比阿生的好了。阿生也同樣看不起房紅方。天真熱。房紅方這裡連電扇也沒
有。
奶奶是七四年春天才搬到這裡來的。我那時是在四川我父親的部隊里。七四
年的夏天,我又被我父親帶回上海。這次父親離開上海時,我不用再隨父親去四
川了。我也不用去奶奶家住,而是在外婆家念小學五年級。這是讓我高興的。當
然,每個星期天和寒暑假我還是來奶奶家。剛和許堅認識的時候,許堅的個子比
我高;等念到中學時,儘管我是個矮個子,但還是趕上了許堅的高度。我討厭奶
奶,但我還是要來。奶奶象是防範著我一樣。但爺爺老是念叨著我。尤其是在夏
天,我總是莫名其妙地來奶奶家。奶奶的虛榮心很強,她總是在夏天穿她年輕時
留下的旗袍。旗袍開叉很高,儘管奶奶那時已經六十齣頭了,她還會露出白白的
腿來。我年齡還小著。從九歲我就有一種慾望,我會找機會偷偷地看奶奶洗澡,
我想去摸奶奶的屁股。我已經記不完全那個冬天之夜了,那時候我還在念小學六
年紀。我從奶奶家回到外婆家之後的那個晚上,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夢遺。我遺
精了,因為我在夢中撫摸著奶奶赤條條的身體;在我的生殖器碰到那白色的軀體
時,我一陣興奮地夢遺了。然後我醒了,褲襠里濕黏黏的。我覺得噁心,為這濕
黏黏噁心;也為奶奶的那形象重新在腦海里而噁心。但我在這之後還是有好幾次
是因夢見奶奶的身體或者在夢中與奶奶交合而夢遺的,雖然我一醒來后的第一反
應是對奶奶的厭惡。
進入了大學之後,我知道了,我是有著一種強烈的亂倫意識。我怕讓人知道
這個,一想到這個,我便噁心。在夏天想到這個,更讓我噁心。
「廣化還沒去寶山住嗎?」
「還沒有。不過再過兩天就要搬過去了。」阿生說,「你還到那裡去過。我
都沒到過那裡。房子怎麼樣?」
「還可以。房子挺大的。」
那天廣化讓我去幫他搬家,我答應了。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去了。他小哥
和嫂子在給司機發煙。我到了一會兒之後,圍棋也到了。我們幫廣化把書、柜子
和箱子,以及盆盆罐罐都往車上搬。搬完后,我們就跟著車一起去了寶山。我感
覺那天天氣不錯。是個晴天,也挺涼快;也許是因為車開得快的緣故吧。
「房紅方,你去過沒有?」阿生問。
「沒有。」房紅方留著的鬍子讓我看得不舒服。他說:「什麼時候我倒是想
去看看。」
「去玩倒是不錯。」我說。
那天車開得很快。廣化帶了一隻奶油蛋糕,結果在車上打翻了,浪費了很多
奶油。想起來我就覺得可惜。
卡車到了寶山。在廣化新宅的樓下停著,我們又把東西一件一件地往上搬。
是在四樓。搬完之後滿頭大汗。幸好廣化的房裡帶有洗澡間。我和圍棋廣化都進
去沖了個涼水澡。
中午我們去了寶山的街上。過去我和廣化阿生他們都笑話孟浪的那幫人是鄉
下來的,他們來上海是「鄉下人進城」。但在事實上,現在這「寶山區」已經徹
底不是「鄉下」了。寬敞的馬路比舊市區里的馬路更乾淨亮堂。馬路的一邊是新
村,另一邊則是一整排大商店。我們在街上吃了碗拉麵。我對廣化說,「現在你
是加入了他們寶山幫了。」
但我們畢竟沒有去找孟浪。我是很惱火孟浪的。廣化也一向不喜歡孟浪。而
圍棋,不知道為什麼,他說他最不想見的人就是孟浪。我們在寶山的大街上逛了
一會兒。後來我憋尿憋急了,就趕緊跑了回去。一到樓上我就撒。
當天晚上我們就回了上海。寶山蚊子多,不裝好紗窗是不能在那裡過夜的。
我把頭往沙發上靠。「7:30以後,結束一切糊談。」樓下傳來喊電話的
聲音,是房紅方的。房紅方喊了一聲「來了」。「你們等一會兒。」他就出門了。
「這小子最近在搞什麼名堂?」
「還在寫小說呢。他辭職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這小子,算什麼名堂。就這種素質,還辭職。這不是作死嘛?」
「他想當『專業小說家』呢。」我笑了笑。
「做他的清夢吧!」
「有什麼辦法呢。他最近的自我感覺越來越好了。說不定過一陣子他就把我
們都不放在眼裡了。」
「狗屁!上海灘轉到要讓他開的話,早著呢。」
「哈哈。有什麼辦法呢。」其實你阿生這水平,要說這話,也幫幫忙了!我
肚子里好笑。
「你長詩寫得怎麼樣了?」
「五千行。打算過幾天再接著寫。」
「過一陣等我有空了,咱們也一同搞一下口獸,怎麼樣?」
「好哇。」在上海能象樣地和我搞口獸的,一共沒幾個。廣化也只能算是勉
強。要輪到阿生的話,不知要拖到多後面。我是不想傷他的心,他畢竟比要我大
上整整十歲。他是個老「文青」了。
房紅方從外面進來。「誰的電話?」我問。
「是里紀來的。」
「哦。」我把身子重新挺起來。
「上次我約他一起去捉蛤蟆,他說再說了。剛才他打電話來問我什麼時候
去。」
「抓癩蛤蟆幹什麼?」阿生問。
「拿到市裡去賣。七毛錢一斤。」
「搞錯了吧?那是青蛙。」我說。
「青蛙難捉,可以賣到一塊八。我們是捉蛤蟆。如果能捉到青蛙,那當然是
更好不過的。」
「賣給藥店嗎?」阿生問。
「不是藥店,是菜攤。賣給人家吃的。」
「這東西也能吃嗎?」我從來沒有吃過癩蛤蟆。我從小亂七八糟的東西吃了
很多:泥鰍、知了、蝙蝠、黃蜂我都吃過,但癩蛤蟆,太噁心人了。上中學的時
候,我父親部隊里的人燒死了一隻老鼠,本來是想吃的,結果有煤油澆在上面了,
一股煤油味,所以沒吃。不過憑感覺可以看得出來,老鼠肉肯定香。
我洗完澡,許堅已經在屋子裡等著我了。他又拿了瓶汽水來,已經開好了。
我拚命拿干毛巾在頭髮上扇著。我把毛巾放好,在藤椅上坐下。我聞得到身上的
肥皂香味。「明天去上班?」我問。
「沒辦法。奔命。」他把手上的杯子倒滿了。灰黃色的陽光鋪在桌上。今晚
我打算繼續寫一點了。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
「我的頭骨又響了。」我說。
許堅笑了,說:「只有你聽得見。」
我光著膀子,用手拍打著胸脯,啪啪作響。晚上可能會涼快些吧。許堅從桌
上拿起晚報,翻看著。
「晚上什麼電視?」我問。
「《血的鎖鏈》。」許堅說。這是日本的連續劇。
「連續片我不看。除非是武俠的。」
夕陽西下。此刻蘭蘭會在幹些什麼呢?我一靜下來總是會這樣想。外面有的
是一對對情侶,偏偏就不是我和蘭蘭。我把汽水喝了一口,但馬上嗆著了。
「小心點,別岔了氣。」許堅說笑著,從藤椅上站了起來。他順手打開床邊
的收音機。
「聽聽調頻。」我說。
我不願意想起蘭蘭。想起蘭蘭就會有陣陣隱痛。有許多東西我無法改變。靠
後悔是沒有用的。
許堅撥好了電台,又坐下。歐美流行歌曲。我把桌上的煙勾了過來。
以前在夏天我總是覺得蘭蘭的體形不及小敏。如果蘭蘭的前胸有小敏那麼發
達,我就會更受不了蘭蘭她離開我。
那年我從黃山回來,身上帶了兩隻西瓜。還沒回到家,就給蘭蘭打電話了。
蘭蘭讓我去她學校。我只好把西瓜和背包先放在和我同去黃山的那個同學的家
里。我去了她學校。我的樣子象個鄉巴佬。蘭蘭在校門口等我。她穿了件毛巾衫,
下面穿著淡花色的裙子。上外看門的老頭想不讓我進去。蘭蘭對他說,我是她們
開的補習班的學生。我心裡有氣,也只好忍著。她把我帶了進去。
她班上有個戴眼鏡的男孩,見我來,就朝我打招呼。我也很客氣地回他。
「你怎麼這麼狼狽?」蘭蘭說。
「從黃山回來都沒回家就直接到這裡了。當然難免……」
「原來是你去黃山的。」
「怎麼?」
「前些日子惠蘭蘭拿了一張明信片給我們看。寫得挺有趣的。」他眨了眨眼
睛。他是個好人,老實人,我想。老實人就是弱者。
蘭蘭坐在我邊上,對他說,「別煩了。」我笑了笑。從外面走進來一個長得
挺英俊的傢伙。蘭蘭讓他坐過來。我有些惱火。我對這「英俊小子」有一種莫名
其妙的反感。「毛巾洗好了。」那「英俊小子」說。蘭蘭把毛巾接了過來,對他
說了一通日語。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心裡一陣難受。
那天的天氣也和今天一樣熱。後來我和蘭蘭在那裡第二次「絕交」。從那天
起到我把《生命讚歌》寄給她,差不多有一年時間。
我拚命地抽著煙。幸虧她離開了我,我在心裡安慰自己。如果拖到了現在,
如果蘭蘭是因為我媽媽是瘋子而離開了我,那我就會更傷心。小兔和小敏是知道
我的一切苦楚的;群群也聽說過我媽的病;我的那些「圈子裡的朋友」們也都知
道。只有蘭蘭。蘭蘭什麼也不知道。我們分手是在一年前。我發現我媽有病是半
年以前。
許堅專心致志地看報紙。我聽見外面有聲音,知道是爺爺回來了。我吸了一
口煙,從藤椅上站起身。
「爺爺」我說,「你回來了。」
爺爺在門口應了一聲。
許堅把煙掐了,站起來說,「我得回家吃飯了。」
晚上我得寫詩了。好久沒有寫了。我的大多數焦慮就是因為這個。畢業的事
確實對我打擊很大。但我絕不會因此寫不出東西。群群的生日過去了。我必須盡
快地把長詩寫完。不管怎麼說,我必須對得起自己。如果群群在把蘭蘭的故事對
我演一遍,那我就會更受不了。詩歌可以幫我減少很多感情折磨留給我的痛苦。
另外,我的名聲在外面越大,我就越得意。自我陶醉能夠使人忘掉很多不如
意。我必須在這以後的半年裡,在名氣上絕對擊敗黯之黯和孟浪。但不是因為寫
詩歌,而是名氣本身。我需要這種外在的東西,雖然我知道這是虛假的東西。我
願在虛假之中陶醉。
但是這名聲上的陶醉和長詩卻是毫無關係的。黯之黯曾為他的二千七百行長
詩自豪過,因為那時他的這首長詩無論是在質量上還是在「長度」上都是在中國
的詩歌史上無以倫比的。他是個朦朧詩人。他的這首長詩也是我所唯一能讚歎的
一首朦朧詩。但是,我不會拿他的詩和我的詩作比較。現在我不會拿任何人的詩
和我的詩作比較。我只能和他們比較名聲。因為現在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不存
在這樣的一首詩,是能和我的長詩作比較的。因為我是一個無可奈何的詩人,我
在這首長詩中唯一能給出的是一顆無可奈何的靈魂。我不是一個時代的歌手,在
我的長詩中,我所能做的事就是低著我的頭。
我低著頭傾訴。
————————————
①一九八六年,江澤民在上海任市長(市委書記?)職。現在我記不得是市長還
是書記了。--京不特1997注于丹麥。
〔未完待續〕
第九章
第 九 章
我到學校的時候,米康正好在操場上。我是和米康楊洋說好了的,今天我來
學校拿行李。我向父親借車,父親居然答應了。米康和我一起去了寢室。寢室里
凌亂不堪。寢室朝北,所以在上午不會有陽光照進來。我把箱子被子行李什麼的
都理了理,一臉是灰。把沒捆的東西捆了捆,都堆作一堆。米康也幫忙,弄得滿
頭大汗。我從門背後拿了塊毛巾,對米康說,「去洗個澡吧。」米康說好的。
放假期間,學校來人把洗澡間的那些壞了的淋蓬頭都修好了。冷水從頭上淋
下來,我覺得涼快極了。米康搓了搓,就叫「It』s cool, it』s
cool!」。我聽任水壓著我的頭。水花四濺。這是夏天。一到夏天,我就想
把整個自己放在涼水裡。我閉上眼睛,用手撫摸著前胸。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黃可剛畢業。黯之黯每星期都要到這裡來和我一起口獸
長詩。他來就帶兩瓶黃酒,我去買些熟菜。因為放假,學校里沒有人,我們在一
間空房間里通宵寫。夜裡我們一遍一遍地沖冷水澡。看門的以為黯之黯是中文系
的,黯之黯就對他說自己是中文系的。我還能記得黯之黯的那些詩句:
路滾滾而來,路滾滾而去,
我們把馬克思主義踐踏成路
那時候我們都必須出口成章。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詩歌,我們都是真誠的。
搞口獸的時候我們不會去想,在這個社會我們只是些沒人要的孩子。我們自己要
自己。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搞到了兩包「醒寶」煙。我對黯之黯說,這次口獸有好煙
了;醒寶醒寶,清醒的寶貝。結果黯之黯倒是比我先睡了。我睡不著,不時地用
鼻子聞聞,素雞有沒有變質。那天晚上我們各寫了三百行詩。
有時候沖完冷水澡,我們乾脆什麼東西也不穿,就這樣赤身裸體地搞口獸。
反正在這裡晚上不會有人,更不會有女人。
沖完澡,穿好了衣服,我和米康回到了寢室。楊洋和蕭午已經在寢室里坐著
了。還有一個女的,許玉駿,是藝術系唱歌的。蕭午為了搞上這個女的,讓我幫
他設計了七封情書。這些情書當然是設計得很出色的,因為在我設計的時候,我
是覺得自己在向許玉駿傾訴呢。她是個讓我一見鍾情的女孩,如果不是蕭午搶先
了一步,我準會追她追得天昏地暗。
由於許玉駿在,我挺不好意思的。
「這屋子太亂了。」
「他媽的,都畢業了,還說這個。」楊洋笑了。
「有女同胞。抱歉了。」
「沒事。」女同胞說。
「在你不特面前我們還能計較什麼。」蕭午只要有女孩子在邊上,就會故作
瀟灑。
「剛才理一下東西,米康也幫著搞。結果一身灰,所以我們去沖了個澡。」
「你爸的車什麼時候到?」楊洋問。
「下午四點吧。」我把手指往頭髮里叉。屋子暗,在這屋子裡我覺得不舒服。
蕭午和許玉駿相互注視著,含情脈脈的樣子。
米康的頭髮挺稀。那時候黯之黯說,米康的臉就是「絕望」的同義詞。米康
不喜歡黯之黯,說這傢伙象暴發戶,他看不慣。
楊洋從汗衫里翻出一包煙來。一人一支。許玉駿不抽。
點上了煙,大家吹了一會兒牛。我說在這寢室里坐著不舒服,還是出去走走
吧。
我和黯之黯認識了沒多久就形影不離了。打我一看見黯之黯,就覺得這人不
錯。黯之黯和我一同辦《撒嬌》,把衚衕孟浪也拉上了。
去年春天,黯之黯和我約好一同在上海師大商量辦《撒嬌》的事,讓孟浪也
來。那時我和孟浪還沒有相互敵視呢,我是為自己交上了孟浪和黯之黯這兩個朋
友而自豪的。那天是黯之黯先到。我給黯之黯打了飯,結果他說已經吃過了,我
就把飯放在一邊。一個小時之後,孟浪到了。孟浪沒吃過飯。我說正好有一碗飯,
只是涼的。孟浪也不管,咕嚕咕嚕全吃下去了。我心裡覺得挺過不去。我去孟浪
那裡時,孟浪化了五元錢為我弄了酒,弄了熱菜。我卻沒有沒有這樣對待朋友。
我總是稀里糊塗,怠慢了朋友。
我們在學校水泥路旁樹蔭下的石凳上坐下。蕭午說他有點事要去辦,和許玉
駿一起走了。楊洋問我,上次我們給「人民來訪接待處」寫上的那些東西迴音來
了沒有。我說還沒有來。熱氣撲臉。我聞到一股從泥土裡冒出來的氣味。楊洋還
的過一年才畢業。以後我是得離開這地方單獨地去闖了。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
蘭蘭沒有在我這裡。她一點也不知道我的消息。但是我總感覺到她是知道的。米
康在一邊叨叨地說,他一直是把我當做他的小弟弟。我一畢業,和他見面的機會
就少了。
米康自己有一間小屋子,也在上海師大後面的音樂新村裡。我畢業前常去。
楊洋有時候也去。米康在那裡有一台錄音機,如果楊洋搞到什麼新的磁帶,就拿
過去放。遇上米康高興的時候,他就把牆上的吉它摘下來唱幾首歌。他說他喜歡
候德健的《歸去來兮》。我那時沒聽外面唱過,他說了,我才知道這是侯德健的
歌。一般我也很喜歡候德健的歌,除了那首《龍的傳人》;我一直懷疑侯德健寫
《龍的傳人》是在他腦子有病的時候。這是沒辦法的,誰都會在生命的某一個階
段腦子出一點毛病。他不寫《屠龍之神》是讓我為他感到可惜的。米康唱侯德健
的《歸去來兮》感覺也很打動我。「歸去來兮,老友將無……」
我也帶小敏到米康那屋子裡去找他過。那天米康的旁邊有一個女孩子。米康
的情緒很好。小敏一直聽我說起米康,但那是第一次見。米康的手裡拿著吉它燈
光映著他的半邊臉。他看見我和小敏進來,連忙站起來。「啊,征修。我們剛才
還在談起你呢。說到曹操,曹操就到。」「這是小敏。」我把手掌攤向小敏。「
米康。」「你好。」小敏向米康點了點頭。「大家都好。」「這是我最好的朋友,
馮征修,上海的大詩人,京不特。我們剛才說起的。」米康對那女孩子說,然後
又轉向我,「這是麗莎。外語系,八五級的。」我一聽這名字就知道她是外語系
的。外語系的學生喜歡給自己安派一個外國名字。群群給自己取的名字叫「喬安」
。我看得出米康是在動這女孩子的腦筋,我的捧捧米康。
「米康。黯之黯說你是他所見到的最出色的歌手了。上次他回去后和一幫朋
友都說了。大家商量下來說,什麼時候我們為你安排一次『米康演唱會』。」
「這個嘛,到時候再說了。我也不是很感興趣。」米康和我挺默契,他在臉
上顯出一付很不在乎的樣子。
「你怎麼不去灌磁帶啊?」小敏問。
「小敏,你這還不懂。象我們這樣的人怎麼能去求別人。只有讓他們來求我
們。和唱片廠的傢伙有什麼搞頭,那幫赤佬素質絕對差。」我幫米康說。米康笑
了笑,說,「在中國,一本正經地搞藝術只有自顧自搞。征修不也是從來不投稿
的么?」
「就是。」我說。
「你把曲子都錄下來了么?」麗莎問米康。麗莎也一定知道米康會作曲,我
想。
「我這人懶,唱過了就算了。征修也對我說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說讓我把曲
子都記下來。結果我還是懶得弄。」
「衚衕這小子。自以為作了點曲,就覺得了不起一樣。我沒聽他唱過。他唱
得怎麼樣?」
「比起外面的流行歌曲嘛,當然是要好得多。是候德健的那種路子的。比起
你的和保羅·西蒙的那種,當然就差得多了。」
「我用的節奏都是最新式的搖滾節奏。現在美國有幫傢伙在搞的那東西,你
看了准叫絕。」
「噢,對了,那首《人象一棵樹》,你譜好了沒有。」我問。
「譜好了。不過沒寫下來。你聽聽。我搞了個很長的前奏。如果有個樂隊,
效果會更好。」米康撥著吉它。《人象一棵樹》是我給米康寫的歌詞。那天米康
看了說好。他說如果我們合作,肯定能合作得很好。他讓我把歌詞留給了他。
人象一棵樹,就不要問幹嘛
人象一棵樹
就剩下看天上怎樣下雨
我們回過頭來也能活下去
我們不問幹嘛和幹嘛
也能活下去
活下去了,我們能夠活下去
因為人是一棵樹
我們站在秋海棠的葉子上,我們
只是一群樹
我們是樹林
鋪在秋海棠的葉子上,我們沒有表情是樹林
樹林不說話
樹林不看《參考消息》,樹林不聽短波
樹林死去活來也平靜
樹林生長在各式各樣的天空下
卻只有一條根
這樣我們的面孔都一模一樣沒區分
或者我們——
沒有面孔。我們的眼神
象水晶棺材一樣冷
那是秋海棠的葉子
那是蛇一樣的長城
人象一棵樹,就不要問幹嘛
人象一棵樹,就不要問幹嘛……
……
米康唱得亢奮。小敏在我的身邊專心致志地聽。我用手指夾著煙,一動不動
地看著米康,直到他唱完。
「好!」我說,「乓乓響!」
「以前一直聽征修說。好,真好。曲子真好。」
「歌詞也好。歌詞是我寫的。」我對小敏說。米康笑了笑,轉過頭去,朝麗
莎看。麗莎一直看著米康,那樣子很深情。她開始崇拜了,我在心裡說。
因為我是上海的亞文化詩人。為了我的名頭而崇拜我的女孩子也有不少。我
只喜歡小兔,因為她能和我談得來。現在我常常喜歡嘲弄一下我的那些崇拜者。
但我對小兔卻是很真誠的。她喜歡我的名頭,也喜歡我的詩人氣質,但她對詩歌
根本不感興趣。我是個虛榮心很強的人,但是如果碰上別人的虛榮心強,我就不
一定受得了。我需要女孩子,需要很多很多……
樹葉子發黃。偶爾還會有幾張樹葉子從我的頭頂上方飄落下來,慢慢地晃來
晃去。音樂里的那些傢伙晃著腦袋;找女孩子是我的樂趣,但是讓我去找女大學
生們作崇拜者,太累了,就象搬今天這些東西,我得化時間,得故作高深,得談
那些我不喜歡談的東西,這都讓我不舒服。
我在草坪上抓了一把草,揉碎,讓碎片從指縫裡漏下。
「你媽近來怎麼樣?」
「還是不行。我阿姨讓我什麼時候陪她去看看。」
「你給她找一些紅棗和核桃仁。過去我媽也有過這病。吃這個會好些。」
「米康,我媽的病好象不是更年期綜合症。」
「不是?」
「是精神分裂症。」我把我的臉埋在手掌里。象按摩一樣,我的手慢慢地向
上移,插進頭髮。我媽的病,我想,我沒什麼可抱怨的。天空發藍,雲一絲一絲
的,陽光就鋪在離我們只有幾步之遠的地方。我已經活到二十一歲了。做人總是
得碰上各種各樣的麻煩的。人是一棵樹,我真是一棵樹嗎?那畢竟只是歌詞,他
們是樹,但我絕不甘成為這樣一棵樹的。我不是一棵樹,我寫那歌詞,是為了解
釋我自己不是樹。
米康在哼哼著他的曲子。楊洋在想些什麼,我也不會知道。他們都是我的好
朋友,他們都對我抱有某種希望。我畢業了,去新疆的事還沒有定,閘北區教育
局我不想去報到。我為什麼要服從他們?決不,決不。
米康的后褲兜里插著一本袖珍本的聖經。「有人打你的左臉,連右臉也轉過
來由他打。有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路。」不,我不是這樣的人。我
用大姆指摳著石凳子。米康和楊洋說著話,我不感興趣。四年,這是大學生活,
我自己考的大學。吹過我面孔的風也是暖和的,我又開始淌汗了。我沒考研究生,
我畢業了。
蕭午和許玉駿一起走過來,他們一臉笑容。我想,他們準是抓住了這點時間
在什麼地方接吻什麼的。
「不特。我們剛才碰上小敏。她想找你。」蕭午說。
「她怎麼沒來?」我問。
蕭午牽著許玉駿的手,「吃過午飯她到你寢室里來。她想找你單獨談談。」
小敏要找我單獨談談?我想不出來有什麼可談的。蕭午和許玉駿就在草坪上
坐下了。楊洋和米康也坐了過去。「征修,你怎麼不坐過來?」我沒回答。我在
石凳上把身子橫下來,仰面朝天。「真沒勁」,我說。
米康笑了笑說,「這小子還會沒勁。」
我沒說什麼。我想到長詩和群群。
在那天去了黃可家的第二天,我很早就起來了。我想著要把生日禮物給群群
送去。陽光已經鋪在了上鋼新村外的馬路上。我覺得自己的心情很愉快。昨天的
天氣也是這樣亮,我想,群群的二十三歲生日不是個雨天。
坐上隧道車,我沒有混票,因為在我的口袋裡還有著許多零錢。車過了隧道。
到終點,我就下了車。肇家浜路的街心花園很正氣。然後我坐41路。在南京路
下車,沿著陝西北路向北走,快走到頂的時候彎進一條弄堂,裡面就是群群家。
走進弄堂的時候,我的臉開始發漲。我知道自己心跳的速度加快了。我希望群群
一個人在家,我不希望有別人。和群群在一起,我常常會很窘,尤其是在有別人
在的時候,我無法掩飾我的窘態。我一身寒酸,在群群樹枝一樣的神態前,我無
地自容。弄堂里的路面乾淨,象是剛掃過。我一步一步走到院子門前,門開著。
我跨了進去。一個老頭坐在院子里,他看著我。我說,找群群。他說,她好象在,
你上去看看吧。
我走上台階。她家的房子是別墅式的,樓梯繞著上去。群群的房間在二樓。
我到了門前,門關著。我叩了叩門。裡面沒有聲音。我說,「群群,群群。」里
面沒有聲音。門暗紅髮黑。我又叩了叩門。我在門前來回踱著步子。我覺得尷尬。
也許群群不在。我聽見身後有腳步聲。我回過頭,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走過來。
「你找誰?喂,你找誰?」她抬著頭,樣子很可愛。我蹲下身子,說:「噯,你
好。你知道群群在嗎?」「你來找群群阿姨嗎?」「對的。」我說。我真想逗她。
我站了起來。「有人找你!群群阿姨!」她用力推著門。門被推開了。我沒想到
門是掩著的沒關。她一面叫著一面進去:「群群阿姨有人找你!群群阿姨有人找
你!……群群阿姨不在。」「她不在嗎?」我沒進屋去。
樓里挺暗。有陽光也這麼暗。這房子是木頭結構的。
「群群阿姨不在。」她出來了。
「小妹妹,」我說,「你幫我做一件事好嗎?」
「好的。」
我又蹲下身子。小女孩看著我。我拉開包,從裡面拿出那隻玩具狗。「等群
群阿姨回來,你把這個給她,好嗎?」
「好的。」她伸出兩臂,把狗抱著接過去。「是阿姨叫你給她買的嗎?」
這是我給群群買的生日禮物。我站起來,說:「對啊。」群群可沒說要我幫
她買這隻狗。小女孩抱著那隻狗,她的兩隻小小的手都埋入了狗的絨毛里。她真
可愛。她摟著這狗的樣子也可愛。如果我和群群的關係更深些,如果我和群群的
一家人都熟悉了,我也能會為這小女孩買一隻這樣的狗。我喜歡看她抱著這隻狗
時的樣子。狗很大;如果有三隻這樣的狗堆疊在一起,就和這小女孩一樣大了。
群群以前說過,這幢房子里的人都是她家親戚。她家也是個大家庭了。那麼這小
女孩一定是群群的侄女或者外甥女了。
「你可別忘了啊。等群群阿姨回來,你就給她。」我拍了拍她的頭。她轉身
走到上樓去的樓梯那裡。「我不會忘記的。」
「征修。」小敏推門進來。她穿著一件蝙蝠衫,下身是一條馬褲。
「你可越來越漂亮了。」我側躺在床板上,沒起來。床上什麼也沒有,就是
床板。
「是這樣嗎?」她在床邊坐下,「我聽這個可真高興死了」
我朝她眨眨眼睛。她也擠了擠眼睛。「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在學校?」
「我當然知道。」她在我臉上吹了一下。
「畢業了。要走了。」
「要走了。」她學著我的樣子說。我看見門被關上了。是她進來的時候關上
的。
「要不要我以後來找你?」
「隨你的便。」她一臉朦朧。我看著她飄忽的眼睛,呼吸急促了一些。我的
頭骨咯咯咯咯地響。我感覺到自己在勃起。我把雙腿勾起來。陽光多少有點斜進
了屋子。她看著我。
「我可不想來找你。」
「是你不敢吧。是你的蘭蘭呢?還是你的群群?」
「算了。別提她們了。」我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你不是說要去西安嗎?」
「不去了。想想去也沒勁,還是省點錢算了。」她用手摳著床欄,「對了,
聽蕭午說,你去市委要求了去新疆?」
「嗯。」我看著窗外。那些陽光。「去新疆賺錢。」
「算了吧,就你這付樣子?」
「賺錢的樣子嘛。」牆上斑斑點點,顯得「古老」。牆壁一點也不古老。
「幾年?」
「六年。」天花板的四個角都掛著蛛網。
「以後我說不定來玩,把你吃窮了。」
「本人拒絕接待。」一隻蜘蛛在慢慢地往下落,往下落。
「你敢。」她在我的肩上敲了一拳。
「下手怎麼這麼重。」我笑著說。
「好。再給你一下更重的。」她說著,真的又來了一下。
我的呼吸急促。她的拳頭又要上來了。我接住,我把她往我這裡一拉。她的
人倒了進來。我看著她的眼睛,她也看著我。我把嘴一點點地挨過去。她閉上了
眼睛。我的嘴唇上去了。我側過頭。我把舌頭伸進她的嘴裡。我的舌頭被阻在她
的兩排牙齒之間。我的舌頭在她的牙床上移動著。我閉上了眼睛。
陽光映在我們的頭上。我閉著的眼看見火紅一片。她的兩排牙齒分開了。舌
頭伸了過來。我嘬吸著,嘬吸著,覺得有股甜味。
我睜開了眼。見她還閉著眼,我想笑。突然覺得她的模樣很滑稽的。我的嘴
唇繼續貼著。我的手托著她的背,一點一點地想下移。
屋子裡很熱。外面很亮。我的手碰到了她的腰帶。
「征修!征修!」是米康的聲音。我推開了小敏,過去開門。
米康見小敏也在,狡黠地笑了笑說,「小敏你來了。熱吧。你們說話也太認
真了。剛才我在樓下叫了很久了。」
「他媽的。這天熱得發燙。」我笑著說。小敏在一邊笑,沒說什麼。
「你爸的車快到了吧?」米康說。
「差不多了。」我說,「我們一起去校門口吧。」
「楊洋他們是在樓下等著呢。」
「小敏,咱們走吧。」
楊洋和蕭午都站在樓門口。一見到我就說,「怎麼回事,我們在樓下喊了半
天。你這麼沒聽見?」
米康在我身邊說,「你們沒看見小敏嗎?」
外面的太陽很毒。我的頭有點昏。我們慢慢地走。我們系的一個女孩迎面走
來,她朝我笑笑。我點了一點頭。
她走過之後,米康問,「你們系的么?」
「一個年級的。」
「喔,一塌糊塗!」蕭午皺了皺眉頭。
「我們系這一屆的女生沒有幾個長得象樣的,都難看。」
「這小子在這種地方感覺怎麼會好。」米康對楊洋說,「哎,楊洋。卡霞已
經走了吧。」
「走了。」楊洋說。
上星期是我最後一次碰上卡霞了。那天我和楊洋在東部有樹蔭的草坪上坐著。
卡霞遠遠地向我們招手。我們也招手,讓她過來。她的個子大,她穿的裙子也大。
耳環在兩邊晃動。她走路的樣子象一隻氫氣球。她走上前,一屁股就在我們旁邊
坐下了。
「卡霞,你今天怎麼來學校?」我問。
「我要回去波蘭了。再來拍一些照片帶回去。」她說。雲的投影在草坪上移
動著。我和楊洋抽著煙。我和卡霞相遇的次數並不多,但楊洋和她一個班。卡霞
得回國了,我們以後也就不可能再見面了。她嘆了一口氣。
「在中國待了兩年,這裡好嗎?」楊洋問。
卡霞畢竟是個女孩子,畢竟感情脆弱,我想。卡霞說,「你們都好。我會想
念你們的。」楊洋說,「我們也會想念你的。」我的手在地上挖著草。
楊洋也嘆了一口氣。我仰面躺下,也嘆了一口氣。鴿子們在天上飛,象活動
的灰塵。
「卡霞?就是那個波蘭人嗎?」小敏在一邊問。
「嗯。」我擼了一擼鼻子。我的臉上都是汗。卡霞人挺好的。
後來卡霞說,讓我們一起合個影吧。我們說好的。卡霞調動著焦距。我們還
是坐在老地方。卡霞把三腳架放得很低,只有一尺來長。照相機在架子上,卡霞
眯著眼看了又看。她的動作看上去笨拙,但很可愛。我和楊洋看著她。她對準了
焦距,讓我們「準備」。我們說,準備好了。她按下了快門。「吱……」她急忙
地跑過來,「吱……」她在我們的身邊坐下了,「吱……」她把雙臂壓在我們肩
上,「吱……咔嚓」。
儘管放假,校門口還是人來人往。校衛隊中有幾個是我認識的,他們朝我打
招呼,也朝米康打招呼。我走過去,發了一圈煙。米康開始和他們聊了起來。米
康父親是中文系的退休教師,所以上海師大的大部分職工他都認識。我對校衛隊
的人說,等一下我老豆部隊里的卡車開來幫我運行李,我得等。校衛隊的人從崗
屋裡拿出兩條長凳,讓我和楊洋他們坐。我們一群人都坐下了。
校門是去年剛剛重新修建的。新校門建好了以後,校名由原來的「上海師範
學院」改成了「上海師範大學」。那是一年半多以前的事了,副市長來剪的彩,
那執彩帶的兩個女孩都是群群班上的。
蔭影蓋著我們,地上只有校門的影子。米康和一個校衛隊中的人談論著流行
歌曲,眉飛色舞。楊洋在和小敏拉著話。蕭午在東張西望,估計他是又在想找什
么女人了。從東部不時會有一些花花綠綠的女孩走過來。住在東部的都是些文科
生,文科生會玩。我抽著煙,偶爾也和米康他們搭上幾句。
父親的車該到了。我看了看錶。
我父親的部隊在江灣那邊。我父親打七六年那時起就在那邊了,而在這之前
父親在四川只能一年回滬一次。我的整個中學時代是在那裡度過的。我第一次到
那裡時,那個地方很荒涼。一幢洋樓,九排平房,一條「七」字形的死池塘,周
圍亂草叢生。到處都是長得很高很高的草,比我的人還高。那時候「四人幫」剛
倒台,馬上恢復了重點中學。我還在外婆家年念小學六·七年級。家裡人都要求
我去考重點中學,拚命讓我複習。那個暑假,父親把我帶到了這個地方。我在這
里是住在洋樓里,一天到晚只是看書、寫作文和解練習題。屋子裡都是紅漆的地
板。他們對我說,這裡解放前是英國人的療養院。知了的鳴叫聲很響,我看著《
小學作文指導》,老是想到屋子外面去。父親讓我在三天里必須寫出十篇七百字
的作文來。知了的鳴叫在我的耳邊,我只好拚命忍著。結果我沒有考上重點中學。
我被分在了虹鎮老街上的長白中學。人們都說虹鎮老街是個貧民窟,風氣很壞。
父親把我轉到了廣中路上的長風中學。我只得離開我外婆家,去江灣鎮我父親那
里,因為長風中學離我父親的部隊只有五分錢車票的路程。父親對外婆說,這樣
他「容易管教一些」。
部隊的院子不是很大。從前英國人的草坪現在都成了亂草猛長的草場,每到
冬天我都要放火燒草。我一個人住一間屋,在洋樓的二樓。那時候很少有武俠書,
我就只好找一些歷史書看。碰巧弄到一本金庸的《書劍恩仇錄》,我讀了好幾遍。
星期天去外婆家,覺得那裡更親切。平時沒事,就到樓下當兵的那裡去,和他們
一起發牢騷。那些當兵的大多是從農村來的,也有從城市裡來的,也有是部隊機
關幹部的子弟。我很難和那些從農村來的大兵們談得來;而那些城市裡來的以及
部隊幹部子弟卻都和我很相通,他們也比我只大四五歲。夏天,房頂上麻雀多,
我就從窗戶爬到水落管上,然後爬上房頂去抓麻雀。瓦片被我踩亂踩壞很多,暴
雨一來,那洋樓就漏水,牆壁全都壞了。父親從沒想到那是我弄的,以為這裡的
房子原先就是這樣。否則他准得揍我。
我這一身聰明都是父親揍出來的。那時父親常常一把揪住我的腦袋往牆上撞,
我拚命把頭往牆上湊,湊得越近撞得就越輕。後來學物理中的衝量原理,同學們
做一次實驗還明白不了;我則在實驗還沒做的時候就已經領會得一清二楚--我
父親已經用我的腦袋為我做了太多的衝量原理實驗。當然父親不會莫名其妙地揍
我。他揍我的前提是:他認為我做錯了什麼事。有許多事並不是因為我錯,但只
要他認為我錯就夠了;我越辯解,他揍得越厲害。我得感謝父親,因為是他教會
了我忍受,教會了我把屈辱往肚子里咽。
自小我知道一點:這個世界是不喜歡標新立異的。因為我聽名人故事聽得很
多了。「他們都是從苦難中搏鬥出來的」。從小我也想當名人;那時我想當數學
家,象陳景潤那樣,受人讚賞;或者當物理學家,象丁肇中那樣拿諾貝爾漿。那
時我想,假如我成了名人,我就能讓外婆生活得快樂些。
人一點一點大起來了,夢破滅得也多。這個社會總是一邊把那些從苦難中熬
出了頭的奮鬥者捧出來,說「成功者總是經歷了無數苦難的」,一邊卻又把新的
苦難強加給那些想要有所作為的人們,甚至用輿論和行政手段想方設法地努力來
陷害他們,攻擊他們,甚至徹底消滅他們。還去指責誰是偽君子呢?這個社會就
是一個大偽君子,讓我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它。為什麼還要去指責那些為生存而
掙扎的「偽君子」呢?
卡車開來了。我連忙從凳子上站起來。車停在校門口。我走上去。車門開了。
我說我的那些朋友還在那裡,我得和他們講一下。父親說,別說了,上來吧。我
只覺得對我在校門口的那些朋友們負疚。楊洋米康那裡也許會不高興。父親催著
我,我沒辦法,只好登上卡車。卡車又開動了,目中無人地駛進了校園。這卡車
也象是一種軍人的跋扈,我想。那個司機是我認識的。
卡車在寢室樓前停下了。我把父親帶到了寢室。那司機也在後面跟著。我打
開門,說,就這些。
在小學三年級剛開始沒多久的時候,奶奶終於受不了我了,父親把我帶到四
川他所在的部隊里,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副團」。在這之前我還不曾離開過上
海。從上海到成都得坐三天兩夜的火車。我父親是「探親」,他有卧鋪票。我在
火車上和父親睡一個鋪。火車上的人們讓我感到親切。喇叭里放著革命歌曲「無
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唱得很有力。第一次去四川的時候,鋪對面有個女
兵,我很喜歡她來摸摸我的頭。她也是從上海上的火車,要坐到咸陽。我老是跑
到她的身邊,拉她的辮子。「喂,喂,你要小心,火車會把你從上面翻下來的。」
她睡中鋪,聽見我喊,就朝我白眼:「沒大沒小。你應當叫我阿姨。」「喂」我
就是不叫她「阿姨」。她不理我,看著窗外。「小孩子,沒大沒小。」窗外有時
候是田野,有時候是一座座飛奔的山坡,到了後來還整天鑽山洞。火車一進洞,
車廂里的燈就全都打開了。我睡了一覺醒來,那女兵坐在窗前磕瓜子。爸爸說,
你醒了。那女兵見我醒了,就沖我說,瓜子吃不吃?不吃不吃,我說。「我給你
吃。」不吃,我說。邊上的人都笑了,爸爸也笑了。他拿一面鏡子給我一照,我
見鏡子里的我嘴巴旁邊都是口水在往下淌。「不想吃!」有什麼好笑的,我一點
也不想吃嘛。
卡車開到萬體館。父親說往左。卡車開進了中山南一路。馬路很寬。我的頭
骨咯咯咯咯地響。馬路兩邊長著粗大的梧桐樹。米康和楊洋他們沒有一起來。剛
才我本來是想叫他們一起來的,但見我父親的這付樣子,我想還是算了,免得羅
嗦,也免得讓我的朋友們更不高興。
父親在四川的部隊就在青城山腳下,部隊的大院有上海的一個區這麼大。那
里很難得見到陽光,整年陰天。我和我父親住一間屋子。斜面對的就是青山學
校——部隊子弟學校。到那裡的第一個晚上我睡得很好,我覺得舒服,又覺得自
己好象是睡在火車上。每天醒來,大院的喇叭里放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一
開始的半年我也沒有去讀書,因為我的戶口不在部隊里,學校里不給我進去讀。
後來父親化了不少公夫,他們才讓我進學校。我在青山學校是讀四年級,事實上
是比上海跳了半年,因為上海的學校在那時是春季班,而這裡是秋季班。父親怕
我回上海跟不上,所以寧可讓我在青山學校先緊一點。反正都是小學,父親說。
我功課倒是沒拉下,但是因為個子在班上最小,又是新來的,所以在班上常讓人
欺負。同桌的一個女孩子對我挺好,她姓丁,名字我記不清了。當時我根本不分
好歹,別人欺負我,我就只會欺負她。有好幾次,我都把她惹哭了。在班上整天
就我事最多。老師對父親說,我這人老不安定,上課不是說廢話就是做小動作。
學校後面不遠處有鐵絲網攔著。鐵絲網外面就是「部隊之外」的區域我常常
鑽出鐵絲網去。鐵絲網外面有一條溝很深,但是乾的。我拿繩子拴在鐵絲網的水
泥樁上,學著電影里的樣子,沿著溝壁往上爬。過了一陣子之後,繩子不知道是
讓誰給解了。我就不再玩這「登峭壁」了。
班上有個民工的孩子,外號叫「錢廣」,老來惹我。有時候惹急了我,我就
用摔跤的方式把他摔在地上。這小子很壞,老是用指甲摳我的面孔。我一般總下
不了狠手,按照我在上海時的習慣,把他摔倒在地就算了。但是他爬起來還是會
用指甲來摳我。如果換一個人,就會在把他摔倒在地後用腳狠狠地踩他,但是我
總覺得踩不下去,總覺得下面是個活人。雖然他是個可惡的小子,旁邊的小孩也
喊「踩他!」「踢他!」我還是沒辦法惡狠狠。但是他一起來又要找我麻煩,用
指甲摳我的臉。我的臉上被他摳得一道一道的。雖然打架時我比他厲害,但是打
完架,他沒在身上留下什麼痕迹,而我回到家裡,父親見我臉上有傷痕,不是在
我腦袋上給我幾下子就是給我耳刮子。和人打架我從來不哭。父親揍我,我也不
敢哭,一哭他就出手得更厲害。
「車過隧道多少錢?」我問爸爸。
「六塊。」爸爸上了車,把車門又關上了。
卡車開進隧道了。車開得很快。可能因為今天是星期天的關係,隧道沒有堵
塞。平時隧道堵塞的時候,很多車子擠在隧道裡面沒辦法動。隧道里污濁的空氣
令人作嘔。
卡車開得飛快。隧道里的日光燈一盞一盞地向後閃。
青城山我只上去過一次。那時候我舅舅來部隊里找我父親,說他要去青城山
玩。他對父親說,想把我也帶去。父親答應了讓我跟舅舅去。第二天一早我們就
出發了。我們在水壺裡裝滿了水,帶了一捆香腸。
舅舅對我很好。我知道他是個好人。七六年他失蹤了,說是因為同性戀的事。
我和舅舅上青城山,我們是從山背後上去的。山間里都是林靄。我們沿著山
道走。我想找廟和道觀,因為在廟裡可以看到許多神像。那時候上海廟裡的那些
神像都讓文攻武衛給砸了。我是個喜歡聽童話和神話的孩子,看見神像,我就能
自己給自己編故事。舅舅對我講的和這神像上的角色有關的許許多多故事也是我
所從來沒有聽過的。
他指著一尊泥塑像對我說,「這是黃帝的塑像。」我不知道黃帝是誰,但給
我留下的印象很深。「黃帝不是我們平時所說的『皇帝』。」舅舅說。
從青城山回部隊,我們在路上搭了一輛軍車。我很累,回到家裡就想往床上
爬。父親叫我下來。我只好下來。他給我一隻空菜油瓶,讓我去買菜油。我硬著
頭皮說好的。他對舅舅說,「有必要在小時候就培養小孩子的毅力。」我把氣往
肚子里咽。
父親老是說,他要教訓我,是因為他養活了我;如果我不用他養,他也就不
會來管我。其實是他把我生下來的。他把我生下來,我一點也不感激他。那時我
雖然不知道該怨誰,但別人將他們的意志強加到我的頭上,我就會恨。我老是莫
名其妙地恨。
這樣,我越來越感覺到,父親是不應該這麼被我怕的,但他在使得我怕他;
毛主席也不應該是個這麼受尊敬的大人,但是他在使得人們尊敬他。那時想到這
些,我只會咬牙,在心裡「哼」一聲。我整天提心弔膽的,看見父親的面孔板緊,
我就感覺到他又在覺得我做錯了什麼事,又要揪著我的腦袋往牆上和門上撞。
春節隨父親探親回到上海,看到外婆,就想在外婆家留下。父親不讓。我哭
著不肯走。父親一把抓住我的后領,我一路哭聲地被拖到車站。我的心裡疼啊!
我多少懂事了一點,我知道了,在那我所無法對抗的強力面前,我只有屈從;盡
管在心裡詛咒,但我也只好是屈從的。
我在床上躺著。托著腮幫子,我想,總算又辦完一件事了。父親部隊里的卡
車開走了。屋子裡沒有一絲絲風。錄音機開著。
剛才父親讓我把行李拿下車。看了看我,說,沒什麼事了,是吧。我沒吱聲。
他上了車。然後卡車就開走了。
父親以前對我說過,什麼時候我有能力在經濟上自己養活自己,那麼我們在
經濟上的關係也就是非父子間的了。剛才我看著他那眼神,那眼神分明好象是在
說,到此為止了,別再來指望我了。我受不了他這神氣。我畢業了,我也不會再
去求他。這次運行李,我在學校里偷了些木板,是打算給父親的。這樣一來,我
這次也不欠他什麼了。
我在錄音機里換了一盤磁帶。還是那「天下一家」(We are the
world)。我想,我們不是這個世界,我們渺小極了,可憐極了。
卡車從學校里開出來的時候,米康在後面搖手。小敏的眼裡漾滿留戀。我看
了看他們,也沒多說什麼。這好象是一個象徵。天氣悶熱,我恍恍惚惚。我徹底
離開了上海師大。
"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children."
我翻了個身,從枕頭下取出蘭蘭在今年我生日時寄來的生日卡片。面子上是
聖誕畫。我看得難受。我的頭骨咯咯咯咯響。蘭蘭還想得起給我寄這個。蘭蘭還
沒有忘記我的生日。
我和蘭蘭是打初中就認識。高中一年級時她和我同班,坐在我前面。那時候
她梳著長長的辮子。上課下課,她的辮子甩來甩去。我獃頭獃腦地覺得自己喜歡
她。上課的時候,我就用桌子夾她的辮子。要是她向前低頭,就馬上覺得辮子被
夾住了。她還得背過手,把辮子拉出來,然後再回頭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喜歡她
朝我瞪眼。她瞪眼的時候我裝傻。我說窗戶上有一隻麻雀呢。
我把音樂卡片打開。裡面「嘟嘟嘟嘟」的生日歌讓我渴望著再能見到蘭蘭。
但是這讓我又覺得不可能。蘭蘭總會躲避著我。畢業前我去找過她。我給她先寫
了一封信,說:我要找你。我非常想見你。如果你不在,我會把上海外國語學院
翻找破掉的,找消失掉的。
那天孟浪他們在上海大學文學院的大禮堂開詩歌朗誦會。我也去了。圍棋也
在那裡,見我到了,他很高興。他不喜歡那幫傢伙。幾個女生在台上跳迪斯科。
我發現以前胡一飛寢室里的一個傢伙也在。我和他打招呼。他叫孫林,畢業後去
了海南島。我問他海南島的情況怎樣。他說不怎麼樣,所以在那裡待了一年多他
就不想再待下去了。「你回上海了?」我問。他說他在裝璜加工廠。他過去也寫
詩,但這幾年不寫了。他問我現在上海「地下詩壇」的情況怎麼樣。我說吃不準。
我還想和孟浪他們比一比在名頭上的高低呢。我把圍棋介紹給了他,讓他們談談。
台上的女孩子開始朗誦黯之黯的詩歌《保衛孤獨》。場子里暗暗的。我拿起
圍棋的板煙斗,裝了一斗煙,用火點上了。
朗誦會散了以後,我和孟浪他們假惺惺地握了握手,說你們好你們好什麼的,
我得去上外,找一個老朋友。
走過鐵路,沿著東體育會路走下去,轉彎。陽光熱辣辣的,我流著汗。暑熱
的日子我總是昏昏沉沉的。卡車從我身邊開過,揚起塵土。我往一邊躲避。
我心裡不想再往前面走。但我命令著自己:得走,得向前走。六十五弄。我
強迫著自己。四號。我抬頭往樓梯上看。走。我想,我得走上去。我膽怯得很。
四零四室。我敲門。沒聲音。敲門。好久沒人來開。我鬆了一口氣。
從蘭蘭家到蘭蘭的學校寢室約有七分鐘的路。我不怕蘭蘭和她的同學看見我
這付喪魂落魄的樣子。也許蘭蘭見了我會討厭我。我想,我的衣服多少有點破。
我硬著頭皮,向外語學院的學生區走。過橋。幾個上外的女孩。上外的女孩有不
少是漂亮的。遍地陽光晃眼。傳達室。傳達室的老頭朝我看著。我對他笑笑。進
去。拐彎。再拐。進六號樓。一樓。二樓。三樓。四樓。五樓。
「同學。日阿語系日語專業八二級的寢室是在什麼地方。」
「五零九。」
「篤篤」。我敲門。
「誰?」裡面問。
「篤篤」。我沒回答。繼續敲門。
「誰?」門開了。一個女同學探頭出來。「是你?」
我認識她。從前常在蘭蘭寢室里見到她。「啊,你好。我找蘭蘭。她在嗎?」
她看著我。我知道她在肚子里笑我。「蘭蘭出去了。你不知道?蘭蘭每星期
四要去學鋼琴。」
「哦,這樣。那就這樣吧。等她回來,你對她說一聲,我來過。」
我沒有找到她。上海外國語學院既沒有破掉也沒有消失。我鬆了一口氣,馬
上感到失落。
走出上外。我覺得迷惘。陽光遍地那麼晃眼。我渴極了。我的口袋裡只有一
角錢。我又沒有方向了。
我下意識地朝虹口公園那邊走。過去我常常和蘭蘭一起在這條路上走。我再
走走吧,我想。虹口游泳池門口都是人,在等著買游泳票進去。天橋在我的身後。
一輛101路車向天橋上開去。陽光也落在虹口體育場里吧,我不願意去想。虹
口體育場的旁邊就是虹口公園。陽光,樹蔭;樹蔭,陽光。書報亭。我走過了虹
口公園的正門。前面是22路電車站。人很多。一輛電車正好開進來。我跑了過
去,拚命擠上車。我搶到了一個座位。我看著車窗外,人們還在擠著。
我怎麼會坐上這輛車的?車開著。放站。第一站是江西路,第二站是石門路。
我想打一會兒瞌睡,又靜不下心來。車開到陝西北路。我一下子從座位上跳起來,
下車。一下車,車門就關了。旁邊的人一定都看不懂。
群群住在陝西北路,我想,群群在不在家?我太累了。
「群群。」群群房間的門開著。
「啊,你來得正巧。我剛回來。」群群從椅子上站起來。她用手示意,讓我
坐。桌上放著本歌譜。
「你在看這個?」
「沒看。隨便翻翻。」她從冰箱里拿出一瓶汽水,打開,倒在杯子里,遞過
來。
「嗯。謝謝。謝謝你了。」我心裡感到一陣寬慰。剛才我還渴得冒煙呢。
「算了吧。什麼『謝謝』。」群群笑了。
她的笑容象一絲涼爽的芬芳。我喝了一口汽水。「剛才去了上海大學文學院,
他們在那裡開詩歌朗誦會。孟浪他們也在那裡。」我說。
「你不是和孟浪他們的關係很不好么?」
「敷衍敷衍。我是不會給他們捧場的。」
「現在還有人在說你的壞話嗎?」
「好多了。比前一陣子好多了。嗨,不再臭名昭著了。」我看著群群。她舔
了舔嘴唇。她身上穿著一件連衫裙。「最近幾天沒碰到你,真想你。」我說的是
真話。
「是嗎。」她笑了笑。
窗外的天空真藍。
窗外的天空里有幾朵很濃的雲。我躺在床上。因為我光著膀子,身子下面的
席子上都是汗,有點黏。
我過去有過一張空白的音樂卡片,在去年聖誕時給群群寄去了。我沒有在上
面寫什麼話,只簽了個名。還有什麼必要在上面寫一些什麼呢?印著的那些話已
經足夠了。以前我在這方面非常做作。進入大學這四年,我改變多了。和群群認
識后,我就不喜歡這種表面上的形式了。也許是因為自己擁有了一種新的表面形
式罷?
我聽見門外有聲響。一骨碌跳了起來。媽媽進來了。
「學校里的東西我都拿回來了。」我說。
「好,好。」媽媽嘟嘟地說。她在椅子上坐了。「沒錯的。」她說。
我知道她的幻聽症又來了。「媽。你在說什麼嘛。」
「我聽見有人在用麥克風問我,那事情是不是都好了。我說沒錯的。」
「什麼那事情?」
「我也不知道。」
「那是幻覺。我對你說過。那是幻覺。你怎麼不信我的話呢?」
「我知道你爸爸在外面和林亞男搞上了。」
「媽。我對你說,這是幻覺。」
「什麼幻覺!幻覺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林亞男還是我二十多年前的同事
呢。幻覺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
「是你自己想得多了,就幻覺到這聲音。這叫白日夢,知道嗎?媽媽,你不
要把這些莫名其妙的幻覺都當是真的了。」
「我自己想得多?我不會這麼下流。什麼林亞男,什麼高葵茵,什麼小老婆。
我自己想怎麼會有這麼下流的。我不會想這種東西的。我知道,你好呵,又在搞
什麼名堂。我知道你呵,都在鬼鬼祟祟,就當我不知道。」
「媽。你不要去理會那些聲音好不好。那是幻覺,你怎麼可以相信。」我的
聲音有點發急。我恨。我恨許許多多。
「好,就算是幻覺……」
「不。就是幻覺。你說『就算』,就是你還不認為它是幻覺。你要相信:這
是幻覺。是幻覺!」我的聲音幾乎是喊出來的。
牆上的那些綠色花紋,一個圈一個圈的,看得讓人精神分裂。我努力使自己
平靜下來。
「媽。這樣吧。過幾天我陪你去華山醫院看一看。」
「沒用。我去看過醫生。給我配的那些葯。吃了一點也沒用。還是有聲音。」
「你是在哪裡看的?」
「地段醫院。」
「是什麼科?」
「外科。」
「外科有什麼用。」我哭笑不得,「我陪你去華山醫院看看吧。什麼時候?
你說吧?」
她遲疑地看著我,說:「不用了吧?我自己會去的。」
「不行。」我說,「我一定得陪你去。」
現在她對一切人都懷疑,就相信外婆、妹妹和我。如果別人說要陪她去看病,
她準會說別人是想謀害她。
她還坐在椅子上,目光顯得痴獃,嘴裡囁喏著。
「媽。你上去吧,我得洗澡。」
「好的。好的。」她出去了。帶上了門。我鬆了一口氣。
我確實想沖一衝涼了。我在屋裡拿了一條毛巾,走進洗手間。我往水斗子里
一坐。水龍頭裡的水很涼。我用手搓洗著。
我不是個幸運兒。但或許每個人都有一本自己的難念的帳。也許我不該去怨
恨。我為什麼這樣被生出來了呢?我的頭骨咯咯咯地響。洗手間的燈昏昏黃黃的。
牆壁「轟轟」地響,隔壁那傢伙在搞房子,他在用電鑽沖著牆壁。我覺得煩極了。
水流過我的肩頭。我真想成為強者,但我無法成為強者。我不能改變我媽,讓她
變得正常。我也無法使蘭蘭重新到我的身邊。如果我有錢,我能辦很多事,但是
我只能被困在貧困之中。有什麼辦法呢?媽上樓去了。在樓上,她還是會把幻覺
中的聲音當做是人家拿麥克風在對她講話。我不願意看見她。我不願意見到她呆
滯的目光。除了使自己變得麻木一些之外,我難道還想改變目前的這一切嗎?我
真不該出生。但我也不會自殺。我為什麼要死?在我想到「死」的時候,突然又
想到:如果媽媽死去的話?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裡有著這樣的願望吧?如果媽媽死
了,我會比剛才更難過,但只是一時的傷心罷了;這樣我就不會再總是一看見她
就為她傷心……
我把水龍頭開得更大。
我得陪媽去看一次病。我不願意看見她病得這付樣子。明天吧,或者後天。
我的手在肩上搓著。錄音機里的帶子還沒放完,聲音傳過來。
"Hello, It's me you're looking for. I can see in your eyes, I can
see in your smiles......"
〔未完待續〕
第十章
第 十 章
我和媽媽說好了,早上先去看病,然後她才去她單位拿工資。我起床挺早,
沒有睡懶覺。起床的時候,陽光慘淡,帶著涼意。
媽媽從門外開門進來。她說昨晚「那個聲音」對她嚷了一個晚上,她說她吃
不消這樣下去了。我看著媽媽。她的頭髮蓬亂,衣服不整。我覺得她可憐極了。
我說我下點麵條吧。媽說,還是讓她來下。我坐下了。還是讓她去弄這些吧,她
找些事做說不定能減輕一些幻覺的騷擾。
在日常生活中媽媽什麼事都做不好。她總是置身於那些在十年前看上去還有
價值而在今天卻已毫無意義的工作,除此之外,她對生活好象是漠不關心的。她
做飯常常糊,她做的菜味道總是怪。她本來就是一個黨叫幹啥就幹啥的人:黨只
讓她好好工作,她就只搞好工作;現在還念念不忘她的工作。現在她所編的稿子
已經不受這個社會歡迎了,她卻還是一心想發稿。她的腦子出了毛病,對於她單
位里的那些同事,對她的單位里的那些當官的來說,也是災難。有什麼辦法呢?
我都無可奈何了,更何況他們。
媽媽把她煮好的面端了進來。我說,放在桌上吧。我看了看錶,才六點半。
我把面喝了下去。她把面都煮爛了。
在對面的那棟樓有人打開窗戶。
我把空碗放在一邊,掏出煙,放在嘴上。
對面樓里有人把頭探出窗外。
「你年紀輕輕,少抽些煙了。」媽媽一邊洗碗一邊說。我從桌邊的椅子上站
起來,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在躺椅上坐下。
媽還在外面洗碗。和媽走在路上,我總會覺得抬不起頭來。從小學六年級的
時候起,我就有這種感覺。我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也許這就是純粹的一種心
理障礙吧。我能輕鬆自在地和別人同行,卻不能夠若無其事地和自己的母親同行。
我看著煙頭上焦黑的部分在慢慢地向下移。
「媽,你都準備好了嗎?」「我再找找月票。……在這裡。噢,好了。」「
病歷卡呢?」「拿好了。」「怎麼樣?走吧。」「好的。」「華山醫院。我們坐
隧道車過去吧。」「嗯。」
今天比昨天要涼快些。我覺得窗戶外的藍天蕩蕩漾漾,讓人看的舒服。我鎖
上了門,讓媽走在前面。媽走路的樣子也笨拙。真可憐,我想。我跟在後面。
在前面十幾米的地方,住在我們樓房的樓上的老太太挎著個菜籃走來。她朝
我笑笑。「買菜?」我問。「去菜場看看。」她說。
這幾天我沒有等到關於去新疆的消息。對於政府的辦事效率,我從來就是信
不過的,除非是公安局抓人。而我的這事又不是他們「應當辦的事情」,也許他
們得把我寫上去的條子壓上一兩個月,也許他們置之一邊,根本就忘記了。
我們走出了新村拐了兩個彎。在那邊施工隊的欄桿旁就是隧道車的車站。媽
媽把手交叉地放在胸前。我儘可能地不使自己的眼睛往她那邊瞧,我儘可能地使
自己灑脫一些。她本來是不願讓我陪她去看這病的。我逼了她好幾次。一定要去
的。這不是孝道。我不會因為道義上的責任而去做什麼事的。媽的病一直這樣下
去,我受不了。就象一個磁場,她在我身邊會讓我局促不安。我受不了這種壓抑。
如果這樣日子一久,我自己也得精神分裂。
隧道車來了。我讓媽先上去,我跟在後面也上了車。我沒有月票。
我小時候身體很好。從出生到小學,我只生過四次病。記得我有一次得了肺
炎,發燒的樣子很嚇人。那時候我只有四歲,住在外婆家。媽媽去了幹校,父親
在四川的部隊里。外婆背著我到蘇州河邊的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小兒科。在醫院
我只覺得迷迷糊糊沒有什麼知覺。後來病好了大人們才對我說,那時候我昏過去
了。在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的手上綁著針。外婆對我說,這叫吊鹽水。我看
見外婆旁邊,媽媽和小阿姨也都站在床邊,她們的後面是外公。我看見他們都在
微笑。是晚上,我覺得房間里又暗又白,日光燈迷迷糊糊。媽說,「醒了。」小
阿姨問我疼不疼。我覺得針插在手上有點癢,很舒服。「不疼。」我說。外公說
我很剛強,不怕疼。其實真的不疼。外婆讓我閉上眼睛睡一會兒。我沒睡,還是
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媽媽他們圍著我,微笑地看著我。我莫名其妙地想哭,眼淚
流了下來。小阿姨他們都問我,什麼地方不舒服。「疼嗎?」媽媽問。我不知道
我為什麼會哭,反正不是因為什麼地方疼的緣故——我根本不覺得什麼地方疼;
但是大人問我,我沒辦法,一定要說出個名堂。我撒了個謊,說,昨天我和弄堂
里的三毛玩時摔了一跤,所以現在腳疼。其實沒有這個事,我只是想哭。外公說,
「不哭了,不哭了。我給你唱個歌了。」然後他唱了一首那時的革命歌曲。「打
倒美帝,打倒蘇修,打倒一切反動派。」這首歌的旋律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是
一支唱得很快的歌。媽媽把一隻蘋果放在我的枕頭邊,說,好了以後吃蘋果。媽
是特地從幹校趕上來的。那時候我覺得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希望生病,生
病的時候媽媽會到我的身邊來。
到了華山醫院,我拿了一角錢對掛號的說,「神經科」。裡面的人遞給我一
張內科的掛號單。我說,不是內科,是神經科。他說這裡沒有沒有神經科;神經
屬內科。他找了我一分錢。
媽和我一起進了樓。我把病歷卡放在桌上。我們的得在走廊里等。走廊很暗,
不時有病人坐在那長排的椅子上喘息著。「四十一號、四十二號。」護士不時地
出來報號。我們也在那長排椅子上坐下了。六七分鐘后,輪到我們了。
媽在醫生桌前病人坐的椅子上坐下了。醫生問,什麼地方不舒服。那醫生是
個男青年,戴著眼鏡。
「是這樣的。她有幻聽,想配點葯。」站立在一邊的我說。
「什麼?你說清楚些。」
「她有幻聽。她常常聽見有聲音在那邊響。」
「『嗡嗡』的聲音?」
「不是。是有人講話的聲音。」
「對對對,就是這種聲音。」媽媽插進來說。她似乎又沉浸在這種幻覺之中
了,「一會而『好的,好的』,一會兒『可以可以』。還有……」
「這不是在我們這裡治的。」那醫生皺著眉頭說。我心頭一緊。看著醫生那
厭惡的神情,我很難過。
「這裡不也是包括神經系統的治療嗎?」
「不是的。她得去找精神科。我們這裡沒有。你們得去精神衛生中心,在宛
平路。」
如果患者不是我的母親,我見了也會厭惡的,我心想。
我陪著媽出了醫院。快十點了,天開始熱了。「那麼我們去宛平路吧。」我
說。
黯之黯的家就在宛平路附近,東安二村。他的父母都是工人,有兩個弟弟。
其中有一個弟弟也得過瘋病,不過現在多少不發作了。他家的地方很小很擠。我
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常常去他家。他家別人都住在一○三室,但他所住的那間屋
子是貼著樓房一○三室的牆在外面另外搭出來的,屬於違章建築。我到他家裡去
的次數多了,和他家裡的人都熟悉了。有時候他媽媽見我到他家會笑著罵幾聲「
這個死鬼,又來了。」「這個死鬼。」我問他黯之黯有沒有在,她就會說他在那
違章建築裡面。然後我就從窗戶里爬進去。這扇窗就算是黯之黯的屋子的「門」,
因為是違章建築,沒有另外在樓牆上開一道門。裡面很暗,人在裡面非得開燈不
可。有時候我是逃學去他家。那時候我總覺得黯之黯的交際深廣莫測。常常會有
很多朋友在黯之黯那裡喝酒。
黯之黯讓我去他家喝過幾次酒。有一次小峰也在。我剛從群群家出來。黯之
黯家自己釀的糯米老白酒,味道很不錯。小峰是個酒鬼。黯之黯拿一盒鄧麗君的
歌曲在他的那個破舊的錄音機里放。我喝了酒就感傷得受不了。黯之黯知道我是
為了群群的事。「沒辦法的,我們這種人,老是得失戀。」他說。
黯之黯見到過群群。那天我帶群群去文聯的禮堂,黯之黯也在。然後黯之黯
在外面對朋友們說,群群是小知識分子腔,象個小程乃姍。我對此很惱火。「小
知識分子腔」也就算了,反正可以胡亂定義;但說群群象小程乃姍,則絕對是胡
說了。群群不是那種人,完全不是的。朋友們對程乃姍都反感。後來我找到黯之
黯,問他有沒有放過風。他連忙說,搞錯了,開個玩笑。我說,開玩笑也別往我
們各自所喜歡的女孩子身上亂拉程乃姍之類的形象。放一點我的風也就算了,把
群群拿去和程乃姍比較,這不是在惡毒毒地侮辱我和群群嗎。他說,闢謠,馬上
就去闢謠。我說,算了吧;說我壞話還沒關係,別他媽的污衊我所喜歡的人;如
果我聽見有人亂說蘭蘭群群的的話,我是得找他拚命的。
小峰是酒鬼。糯米酒淡得很,他喝了很多。黯之黯說喝完就乘興寫詩。我說
到時候看吧。我覺得暗。我的頭骨在響。我回想著在群群家時的那些事,我感傷
極了。小峰在對黯之黯讀著他最近寫的詩。
「這期《撒嬌》打得差不多了吧。」我說。
「哎,不特,我有個構思,絕對漂亮。」黯之黯說。
「什麼?」
「我們設計一封鄧麗君的信,撒撒嬌,你看怎樣?」
「算了吧。」我說。
「你這隻赤佬怎麼沒一點幽默感。」
「對,搞一封《鄧麗君來函照登》。」小峰也覺得黯之黯的主意好。
「好吧,」我對黯之黯說,「你負責炮製。」
「這種東西也不用動腦筋的,反正大家愉快愉快吧。」黯之黯喝了一口酒,
「等喝完了酒,我們一個人湊合幾句,不就完事了?」
黯之黯讓我把小峰收入「撒嬌派」。我說用什麼筆名。黯之黯說小峰喜歡喝
酒,得用一個醉一點的筆名。我說,就叫「土燒」吧。黯之黯說「土燒」這筆名
好。小峰也同意了用「土燒」。
我問黯之黯還有沒有酒了,這一罐都喝完了。黯之黯站起身,又到大屋子裡
去倒了一點出來。
我點了一支煙。我覺得輕飄飄的,愉快;又覺得感傷。黯之黯屋子裡的那盞
八支光日光燈很黯弱。我覺得自己的身子在往上升,往上升……
「……梅花,梅花,年年放,越冷她越開花;梅花堅韌象徵著我們崴崴的大
中華……」
我想睡,又覺得這歌詞滑稽。被人趕到了孤島上了,還在說「大中華」。黯
之黯用一塊冷水毛巾敷在我的臉上。
「別睡,別睡!喝點茶吧。」
我喝了幾口茶。小峰把一張紙遞給我。他們已經把鄧麗君來函照登炮製好了。
我看見最後一句:「……真想對你們撒撒嬌呵。」
我說,好吧,拿去給他們列印吧。
黯之黯的媽把頭探進來,向裡面看了看,笑嘻嘻地說:「你們幾個死鬼,死
鬼,呵呵……」
屋子很暗。黯之黯坐在一邊抽煙。他的臉上看上去有一抹黑影。他在膠鞋廠
的工會圖書館里干,工資不高,但不管怎樣,他很體貼朋友。在我沒煙的時候,
他會不知不覺地在我的口袋裡塞上一包大前門什麼的。他有領袖意識,這是讓我
以及廣化他們那些朋友不能容忍的。因為大家都不願委屈自己。但武非和黯之黯
不好,倒不是因為黯之黯的領袖意識,而是因為大家玩的是兩個不同的圈子。我
則是同時在這兩個圈子裡都玩的。孟浪在暗地裡做些什麼,我心裡也清楚。
小峰在一邊說起他在蘇州的幾個寫詩的朋友。我不感興趣。黯之黯和蘇州的
那幫赤佬有聯繫,是小峰拉的皮條。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蠢。為什麼不向外地努
力努力呢?黯之黯比我更沒錢,但是他玩得比我轉多了。他說我不會做人。我覺
得我做人並不象黯之黯說的那樣糟。我喜歡得到點榮耀什麼的,但我年齡小,出
來得太晚,讓人家領了先,現在再想掙一塊地盤,難極了。
我又喝了幾口茶。我的頭骨咯咯咯咯響。
黯之黯朋友多,而且都是些兩肋插刀的朋友。我從小學到大學,就沒有在一
個地方住滿上三年過,而且中學時我住在父親的部隊里,另外,進了大學以後,
在大學里交的朋友也不多。我的朋友太少。就這幾個朋友也幫不了我的忙;我自
己又不願求人,不願對人低頭。有什麼辦法呢?我只有搓搓手罷。
黯之黯出身工人家庭。他看不慣敗落的資產階級家庭,所以他才放風說群群
象程乃姍。群群的家庭確實是敗落的資產階級家庭。但是雖然我可以看在朋友交
情的份上把千百個敗落的資產階級家庭罵得一文不值,但我決不容許有人說群群
壞話。說她象程乃姍,更氣死我。上次廣化問我是怎麼回事。我說這是黯之黯放
的風,他向我道歉過了。廣化說,「就是嘛,我想你也不至於是個如此色中餓鬼,
去找素質這麼差的女人。」我說,「他媽的。黯之黯這小子才是色中餓鬼呢。他
在上師大勾的那些女的,全都是些長得一塌糊塗的鄉巴佬,全都是些Miss.
Terrible們。」
黯之黯媽端了一盆熱水進來。讓我們洗臉。我和小峰都客氣了幾句。我擦了
一把臉。黯之黯和小峰在一旁談著那幫外地詩人。他們談著北京的那幫朦朧詩人。
除了黯之黯的詩歌,我沒怎麼讀過朦朧詩,但那時北京的一個朦朧詩人顧城
來我們上海師大作過報告。衚衕對我說過,顧城是個喜歡到處作報告的朦朧詩人。
那時我和黯之黯還不認識。顧城在東一教室開講座的那天,我也沒去聽。因為「
從北京來的朦朧詩人」這個名頭很大,東一教室擠滿了人。我從西部去東部,路
過東一教室,就也在門口張了張。顧城坐在講台上,半閉著眼睛,一付很沉醉的
樣子,在那裡朗誦著「地平線」什麼的。我看一眼就走了。後來我和黯之黯認識
了,也談起過這事。黯之黯說,那次顧城把他的丈母娘也帶去了上海師大。黯之
黯說顧城的丈母娘是上海人,她知道了顧城寫詩,讓他好好學學趙麗宏,爭取考
大學。「趙麗宏是個太監一樣的人。顧城聽了這個后氣壞了,」黯之黯說,「所
以顧城把丈母娘也帶去了上海師大,讓她知道在大學里有很多大學生是崇拜顧城
的。」我說這下子顧城倒是他媽的風光了。我不知道顧城寫的是什麼樣的詩。有
一次黨校給過我一本《舒婷顧城詩選》,他說好。我都沒翻看一下就送給寢室里
的一個同學了。因為我當時只認定了一點:凡是黨校喜歡的讀物,肯定是愚蠢的
「新潮追隨者們」讀物。
小峰說,他不喜歡顧城的詩歌,太黏了。
到了精神衛生中心的大門口前,媽給了我一元錢,讓我去掛號。這裡給我一
種詭異的感覺。一種詭異的氣氛。我什麼都不怕,就怕精神病院。以前在電影里
我看得很多,一想起來到就有恐怖感。
「初診四角」。我拿起了找回來的錢。來來往往的都是醫生、病人和病人家
屬。有些人我一看就知道,是先天性痴獃。
我和媽在長排椅子上坐了。我想抽煙,但我看見不遠的地方醫生在阻止一個
人抽煙,所以我沒把煙掏出來。牆壁是一律白色的。醫生們穿著白色的褂子。我
不時地會想起電影《弗朗西絲》。我覺得自己想嘔吐。我問一個醫生,九十三號
在那個門診室。他向里指了指,說,在六號門診室。我把媽帶了過去,在六號門
前的椅子上坐下。等了幾分鐘,叫了號,媽進了門診室。裡面是個胖胖的中年女
醫生。我也跟著媽進了門診室。醫生問,怎麼回事。我說我媽有幻覺。那醫生瞟
了我一眼,說,「不是問你呢。」她那口氣象是在訓斥犯人。我沒作聲。
我的頭髮很長很蓬亂,而且我身上穿得衣服很糟:一件紅花色的漆布夾克式
襯衫,是中國獨一無二的一件,敞開著套在上身;裡面是在前胸寫有大大的「撒
嬌第一·京不特」的毛巾衫,因為胸前敞開著,所以人們都讀得到這幾個字。雖
然我今天沒有穿拿件帶骷髏的、寫有「天天撒嬌」的「不特衫」,我身上的這一
套也夠讓人覺得我是「非正常」了。「非正常」就是和他人不一致。在中國就得
和他人一致,得有一個清一色的「中國人形象」才行,否則就是不正常,就是精
神有問題的徵象。其實我本來也不敢自己設計「奇裝異服」穿,但我這「京不特」
的名頭給我壯了膽,所以我才敢小小地與眾不同——因為在大學里,人們都已經
知道了:京不特是與眾不同的。然而不管怎樣,這裡不是上海師大;進了這裡的
大門,我便馬上意識到:自己的這身穿著很麻煩。我很怕醫生到時候也把我當成
是住院病人,硬是拖進住院部去。雖然在這裡住院必須有病人家屬和病人自己的
同意才行,可我還是有點怕。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
陽光穿過窗格子射落到醫生的寫字檯台板上。媽媽有點氣憤:「你態度好一
些嘛!」我覺得我們好象是在被戲弄。
醫生讓她把病情談一下。媽媽說,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病。
「他們都說這是幻覺。我總是聽見有聲音在我的耳邊響。他們說這是幻覺。
我覺得這不可能。」
「什麼樣的聲音?」
「有時候『十分好,十分好』,有時候說『高明,高明』。」
「就這些?」
「有好多了。我是編輯。編稿子的時候就是聽見有人在我的耳邊說,『有道
理,好』。遇上錯的地方這聲音就說,『不行,不行』,『不對』。」
「還有呢?」
「有時候『可以的』。」
「還有呢?」醫生一邊問一邊記錄。
我想起公安局來我父親部隊和上海師大找我,向我「了解情況」、與我「聊
天」的時候,也是邊聽邊這樣記錄的。
寫字檯上反射過來的陽光很亮。
「有的聲音很下作。一會兒說『軋姘頭』,一會兒說『小老婆』。」
醫生把頭轉向我:「你媽媽變得這樣時,你爸爸媽媽的關係怎麼樣?」
「不很好。夫妻分居兩地嘛。」我說。
「好的。」醫生記錄著,然後又轉向我媽,「還說些什麼?」
「有時候說我自殺。有時候說『走掉了』、『不給他,不給他』。我問『給
什麼呢?』沒有回答。」
「還有嗎?」
「還有『蠻好,蠻好』。我問什麼『蠻好』,工資還是房子。」
「還有嗎?」
「說『壽頭,壽頭』。我說,『多給我一些,我也要。』那聲音哈哈大笑,
說,『好球,好球』。我說,『我只是完成指標,又不是參加比賽。』它說,『
你倒是會說話。』」「還有嗎?」
「讓我想想……,對了,『不要他,不要他』。我說『一家人分不開』。它
說『太道地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讓我想想……。好象是前年。」
「一開始是怎樣的呢?……你出去一下。」醫生讓我退出去。我退了出去。
走廊里很暗。我在長條椅上坐下。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對面坐著一個頭
發蓬亂的老女人。我想嘔吐。媽媽的病我只有背著了,外婆這麼大年紀,妹妹還
不懂事,媽又不相信別人……我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是好是壞,都是沒有辦法
的。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同學們都羨慕我。我的父母都是黨員,紅色保險箱。人
家看看很好哇:父親是軍官,媽媽是編輯。可是「人家」畢竟不是我,他們所羨
慕的家庭也並不是他們所想的那樣。我寧可讓自己出生在一個普通工人的家裡,
象黯之黯那樣,窮就窮了。我寧可自己沒有被生出來。
對面的那個老女人在哼哼唧唧。我覺得這過道太暗太黑了。
現在「人家」也不會再象過去那樣了。現在「共產黨員的家庭」才不希罕呢。
人家對當官的都不再有好感了,對「黨員」更沒好感。在大學里,「腦子有病的
人才入黨」。媽媽的腦子原先是沒病的,現在出了毛病,有什麼辦法呢?這個家
庭是我的,我就免不了。
對面那老女人晃著身子。我噁心極了。
我是個地球上的生命,這倒霉我認了;我是中國的公民,這倒霉我也認了:
畢竟我還沒有成為非洲難民;我還沒有被安胎在母豬的肚子了,到頭來一刀被人
宰了。
門診室的門開了。一道白色的光線斜在過道的水門汀地上。我迎了上去。媽
出了門。我問:「好了。」媽笑著搖頭說「好了,就配點葯。」
我接過處方單子,看了看。上面是長長的一串藥名,在三個藥名前勾有勾記。
「氯丙蓁。安坦。安定。」我說:「媽,你坐一會兒。我去取葯。」
出醫院的時候,已經十二點多了。媽媽去單位領工資。我向43路車站的方
向走著。我沒去找黯之黯。現在是吃飯的時候,再說黯之黯也不一定在家。陽光
很毒,把地面映得白白的。我在樹蔭下面走著。我覺得自己可憐。我真想待在家
里用涼水好好地沖洗沖洗。
我拖著腳向前走。一個撐花傘的少婦和我擦肩而過。我的頭皮有些癢,可能
是因為頭髮太長的緣故。大木橋。打浦橋。賣棒冰的老頭走過我。我口袋裡有幾
角錢,但是我不想買棒冰。
夏天越來越讓我難過了。小時候我那麼喜歡夏天。那時候夏天就是游泳的時
候,就是在弄堂里乘涼的日子。甚至到了中學,在我住在江灣我父親部隊里的時
候,我還是那麼喜歡夏天。那裡的桑椹,吃得我一嘴紫色;那裡的葡萄,我總在
它們還沒熟的時候就去摘著吃,一咬就滿口唾沫泛出來——酸極了。那時候阿多
阿姨懷著孕。我聽說孕婦喜歡吃酸的東西,就摘了一書包葡萄給在外婆家住著的
阿多阿姨送去。現在阿多阿姨的兒子,我的小表弟,已經六歲多了。我大學畢業
了。夏天的女孩子越來越漂亮,我卻越來越落魄了。過了這個星期,我就得靠自
己掙錢養活自己。從前我總是為自己想象著婚禮,現在則越來越多地感覺到自己
這輩子不會結婚。父親說過,我畢業后他不再會給我一分錢。
夏天的冷飲花色更多了。如果我有錢,就會吃光用光的吧;也許可能會攢一
點下來。攢錢幹嗎呢?現在的物價越來越貴了。去新疆的事看來是泡湯了。我是
不想去閘北區教育局報到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接著該幹些什麼。過吧,日子總得
過下去的,到時候總會有路走的。
我的汗衫濕透了。今年的夏天真熱。我扇動著襯衫的沿。
這襯衫是兩個月前我用蕭午給我的廢畫布做的。那時候天還沒有這麼熱,是
在畢業前的那幾個星期里。一到晚上,就覺得天氣好爽。有一個晚上,我和蕭午
楊洋他們還汽車從上海師大到我家騎了個來回呢。
那個傍晚我在學校里瞎逛,碰上楊洋迎面走來。他說他和蕭午都在找我,讓
我去找一輛自行車,因為他們都有了自行車。我覺得奇怪,還沒明白過來他的意
思。我問楊洋怎麼回事。楊洋說,反正沒事,他們決定一起騎車上我家去。我說
我沒車。楊洋讓我想辦法借借看;他也幫我找找,有沒有誰有車可借。
天還沒暗,校園裡都是複習迎考的學生吃了晚飯在散步,一棵棵枝葉茂密的
大梧桐樹是讓人幽閑的。楊洋他們已經考完了。而我們畢業生則在一個月前已經
考試結束了。我突然想起胡一飛有一輛車。他也許在學校吧。楊洋說,我去找胡
一飛借車,他們在校門口等我。
胡一飛的寢室里有好幾個中文系的女學生,是和楊洋他們一屆的。胡一飛其
實也是個羞怯型的人。我沒想到在他寢室里會有這麼多女孩子。胡一飛以為我是
來和他談畢業分配的事的,讓我坐一會兒。我說不坐了,問他有沒有車。他從抽
屜里取出鑰匙,說,「明天早上我要用的。」
「我就晚上用用,」我說,「你們繼續談吧。」我朝胡一飛眨了眨眼睛。他
呵呵地笑著。
「下面靠門的那輛。」
「我認識你的車。」我跑著下了樓。
蕭午和許玉駿的車是他們自己的。蕭午以前對我說過,許玉駿給了他一筆錢
讓他買一輛自行車。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因為蕭午在女人的事情上是個喜歡
誇張的人。但不管怎樣,許玉駿是個很出色的女孩。那時我是對她一見鍾情的,
如果不是蕭午在這件事情上搶了先,我準會天昏地暗地追求許玉駿的。
「蕭午。怎麼回事,你們怎麼突然想到要去我家玩的?」
「是駿駿說起的。她說她從來沒有去過你那裡玩。反正沒事,大家都閑著沒
事,去你那裡玩玩吧。小江也去。」蕭午說。
小江叫江慧星,是楊洋班上的女生,和我也是很好的朋友。
「對,是我發起的。怎麼樣,小土,歡迎吧?」許玉駿說。「小土」是從前
群群班上的那些女孩們給我取的,因為她們認為我是「土匪」。後來群群她們那
屆畢業了,群群自己也不叫我「小土」了,這個「名字」卻被東部後幾屆的女生
接過仍舊用在我頭上。
「當然,我不可能不歡迎。我們走吧。」我不敢和許玉駿多說話,怕引發出
我自己太多的感情。
蕭午寫給許玉駿的情書,其中差不多有百分之八九十是我幫他設計,用「口
獸」方式寫成的。當然許玉駿是不知道這個的。我在這些情書之中其實是在抒發
一種真情,這個蕭午也是不知道的。平時我給楊洋和那些中文系學生口獸的情書,
他們都把底稿保存的很好,這樣他們也能在之後模仿這底稿而自己設計新的。但
蕭午每次都不留底稿,所以每寫下一封總是來找我。我是在向許玉駿傾訴,但讀
信的人卻絲毫沒有想到這是「小土」的聲音。我的感傷主義呵。
有一次蕭午讀了我《第一個為什麼》中的一些章節,對我說,「不特,你如
果夠朋友的話,就把這十八行刪去了。」我問為什麼。他說,他要把這十八句用
在寫給許玉駿的情書里。這小子是昏了頭。第一,這長詩是我寫給群群的;第二,
這首長詩是一部人類的偉大作品。「這是人類的永恆戀愛。你寄出的這些情書只
能是一時性的。你幫幫忙!分一分主次吧。我不是專搞通俗文學的天才,如果我
不是有我長詩中持續著的這種愛心,我也就不可能為你們設計情書了。」那時我
這樣對他說。他聽了倒沒吭聲。
我們的自行車在中山南一路上駛的時候,有一段路沒有路燈。我差一點摔倒。
到達我家的時候,快九點半了。我們把車停在樓外。
月亮小,天就顯得很高。進了屋,我便把錄音機打開了。楊洋和蕭午問我要
新寫的長詩部分看。蕭午先是作深沉狀,然後說,在他所知道的詩人中,我是那
最有才氣的。我當然也說他畫的畫比藝術系出來的學生畫得更出色。蕭午這小子
當面捧我,這意思就是想讓我當著許玉駿的面捧他一下。我是個「很有才氣的詩
人」,這在上海師大里是大多數人都知道的,上海的「地下詩人」們也都是這樣
認為的,除了一個孟浪之外。我是一個喜歡被人捧被人歡呼的人。
我常常也和楊洋蕭午談到「兩個秘訣」:一個是愛情,對愛情越假越真;一
個是藝術技巧,只有把藝術當騙術,才可能在技巧上如火純青。
楊洋讓我在謄完后把草稿給他。「第四部分,」他說,「我只要這一部分。」
第四部分是情感傾訴最多的一部分。我說,我已經把第四部分謄完了,草稿拿去
吧。我正在打算寫第五部分。
我對蕭午說,讓駿駿去洗手間沖洗一下吧,騎車騎得出汗。他問,駿駿,想
洗一下嗎。好的,她說。香皂在窗台上,我說。
「楊洋,我們等一下也沖一下吧。騎車騎得一身汗。」
門外有鑰匙聲。媽下來了。我打開門。媽的手上拿著一條西裝短褲。
「啊,媽。幾個同學一起玩玩。」
「噢,好好。你們玩吧。征修,這條褲子是外婆給你買的,你拿去穿吧。」
「唔。」我接過褲子,「今天我還要回學校。」
媽上去了。我脫下軍褲,把西裝短褲穿上,挺合身的。楊洋說樣子不錯。
駿駿洗完澡出來。小江進洗手間去了,駿駿又跟了進去。
日光燈晃動著。可惜太晚了,我說,否則的話可以買一些飲料呵,酒呵什麼
的一起喝了。
「對了。我本來還打算買一包外煙的。今天太匆忙了。」蕭午說。
「不用那些了,我們還沒有到甩派頭的時候呢。」楊洋說。
一會兒,小江和駿駿一起出來。「你們男男頭們去洗澡吧。」駿駿說。她的
黑裙子飄動著。「難為情。我這裡沒香水……」
「小土說這話了。嘻嘻。」
阿咪阿姨在外婆家。
外婆說,「征修,你好久沒來了嘛。」我說是因為分配的事。
「聽說你被分在閘北區教育局?」阿咪阿姨說,「不怎麼好嘛。」
我笑了笑。我說上午我陪媽去看病了。外婆問我醫生怎麼說。我說我們先去
了華山醫院;人家讓我們去精神衛生中心,我就陪她去了。
「午飯還沒吃吧?」外婆問。
我「嗯」了一聲。外婆去廚房幫我弄飯去了。我在沙發上坐下了。外婆家的
通客堂間挺爽快的。阿咪阿姨問我這一陣子好么。我說還可以。我累壞了。
阿咪阿姨是我在外婆家第二小的阿姨。比阿多阿姨大三歲。她現在是在教育
學院負責編譯工作,工作挺舒服的。她初中畢業的時候,正是那時搞上山下鄉的
的時候。她那個時候思想好,寫血書堅決要求去北大荒。結果上面批准下來。她
去成了。懷著滿腔理想去了北大荒建設兵團,一年回上海一次。她去的時候,我
還只有兩歲。每年春節前她回來,總是帶很多葵花子回來。有一次她回上海,家
里的人去火車站接她,看見我在弄堂後面的垃圾箱上站著和一群小孩子一起玩,
就把我抱了下來,帶我也去了火車站。
那個時候阿多阿姨還在念初中。阿多阿姨有很多小人書,我平時就喜歡拿在
手上翻。有時候阿多阿姨的同學也來外婆家玩,我和他們都認識。有一次阿多阿
姨的一個胖子同學把小人書都拿走了。我不肯讓她拿,她還是拿走了。我對阿多
阿姨生氣。阿多阿姨給我買話李吃,我也不要。她的同學來找她時,我把她們都
關在門外不讓進。阿多阿姨在我身後叫著,「她們不是那個拿走小人書的人!」
我說我不管,都是壞人。過一會兒外婆把我哄走了。但是在這以後我還是一想到
小人書的事就不高興。那個胖子沒有再來過。小人書就這麼沒了。後來阿多阿姨
說,那胖子生病死了。我說,「哼,那天她拿走了這麼厚的一疊啊!」
我現在總覺得那時候的陽光特別黃。那時外公要哄我午睡,抱著我哼京劇樣
板戲。天花板是黑色的,很黑很黑地一道一道凹進和凸起。我只看過一場《智取
威虎山》,我可以把座山雕和欒平講的台詞都照樣學下來。有客人來,我就問,
「你知道座山雕看見聯絡圖以後怎麼說的嗎?」他們說不知道。我就學一遍給他
們看。客人總會說我聰明。外公在一邊笑,說我不學好。「英雄人物不學,反派
角色說的話他倒是都記住了。」
外公看了《紅燈記》,就對我講李玉和,講鳩山,講王連舉和鐵梅。我聽外
公講過很多遍,卻沒有看過電影。有一次外公弄來了一張票,他抱著我去電影院。
但電影院管票的說,不行,小孩子也要票。外公也沒辦法。門外等退票的人很多,
外公就把票給退了。回到家裡,外公又對我講了一遍《紅燈記》的故事。聽著聽
著,我就睡著了。後來我稍稍長大一點,被大人硬是拿到了奶奶家裡去住,電台
里一天到晚放《紅燈記》之類的,奶奶也喜歡唱《紅燈記》和《沙家浜》。但是
我沒看過《紅燈記》電影,到現在也沒有。
阿咪阿姨站在大立櫃前試著衣服。我把飯碗收了起來。外婆說,放在廚房就
行,她來洗。我把菜在菜櫥里放好。走進屋。一圈圈陽光從客堂頂延伸出天井部
分的天窗里落下來。我坐在沙發上,掏出煙,點上。
「你年紀輕輕,可以少抽一些煙了。」阿咪阿姨說。我笑了笑,吸了一口煙。
天花板現在是白色的了。那時候我的幾個姨夫一起動手,把天花板重新做過了。
本來的黑色天花板只保存在我的記憶之中。我更喜歡黑色的。我把頭往沙發上靠
了靠。
「小呂叔叔最近怎麼樣?」小呂是阿咪阿姨的丈夫。
「在他們專利局有兩幫人。一幫是聽他的。反正現在他還是個副局長。」阿
咪阿姨說,「小呂的弟弟現在在美國。」
「我知道。」我說。
「我在和平公園練氣功,碰到一個外語學院畢業的女的,跟我說了幾句外語,
」阿咪阿姨說,「後來她問我在外面有沒有人認識,她想上美國去,想找個人搞
擔保金。後來我把這事告訴小呂,問小呂。小呂就給他弟弟寫了封信。上次,她
第二次回國,他們兩個見了面。那女的很漂亮。小呂的弟弟精得很。他說要出來
可以,但得結了婚才行。現在也不知道怎樣了。大概沒成吧。」
「小呂叔叔怎麼不出去呢?」
「他現在不想出去。下半年我倒是要去德國了。」
「哦。我倒不知道嘛。你是怎麼辦的?」
「我寫信去申請學校。結果好幾個學校都來了錄取通知。然後我找我在巴州
的朋友擔保一下,就行了。」
「讀什麼?」
「德語文學博士。」
外婆笑著插了一句:「你媽媽上次來還說,讓阿咪阿姨把你也帶出去呢。」
「她什麼都不知道的。哪有這麼容易?」我說。群群倒是曾經對我說過,如
果我想出去,她可以幫我的忙。那次我把話給說死了。我這個人太要面子,不願
意求人。我不會讓阿咪阿姨把我弄出去的。我不會求他人。頂多我會讓她把我的
詩集帶出去,找一家出版社。
「你那時候在大學里專業搞搞好,考個研究生不是挺好的。去寫什麼詩。和
政治有關係的,總沒什麼好的。」阿咪阿姨說。
我笑著說,現在已經這樣,只好算了。她是好意,我知道。如果我妹妹要選
擇我今天的這種生活,我也會勸她「不要這麼愚蠢」的。
「我看嘛,人家蘭蘭就是因為這個才把你甩了的。」
「不是的。」我連忙辯解。這東西怎麼說呢。外婆家這麼多阿姨,全都對我
說寫詩沒什麼意思,如果我處在她們的位置,我也會說。但是我不願意自己聽見
這些。我是落魄的。我知道有很多人看不起我。人都是勢利的。但勢利又有什麼
不對了?我也勢利。沒出息的人被看不起是應該的,看不起沒出息的人也是應該
的。我不會怪別人看不起我,也不會怪自己看不起沒出息的人。只是我受不了別
人看不起的目光。芸芸眾生,我算什麼呢?我佩服阿咪阿姨。她還沒有看不起我。
就算她看不起我,我也佩服她。
那時候她去了北大荒,在那裡掙扎了近八年。她臀部生了瘺管,到上海來開
刀。動完手術后回到北大荒,看破共產主義紅塵,就讓我別的阿姨姨夫們捅了后
門,進大學去廣州讀德語去了。
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在抽屜里看見了她的好多本日記。她以前曾經很虔誠
於毛式共產主義。在她的第一本日記的扉頁上寫著:
心在胸頭筆在手,無私無畏即英雄。
寫這個的時候她才十六歲。我真羨慕她:哪怕是受了愚弄,也轟轟烈烈過。
中蘇珍寶島一役,中國的軍隊死了不少人,有不少人因戰死而成了英雄。有一個
炮手叫楊勇的,身負重傷還在戰鬥。他的故事我從小人書上也看到過。阿咪阿姨
就把報紙上介紹楊勇的事迹剪了下來,貼在日記上。在一邊她寫著:楊勇哥哥犧
牲了。如果有這麼一天,我盼望著這麼一天,也能象楊勇哥哥一樣走上戰場,我
一定會為楊勇哥哥報仇,殺盡侵略者,捍衛我的祖國。
她是工農兵大學生。從廣州外語學院畢業后被分在了北京中央馬列主義編譯
局。她在那裡待了一段時間,覺得沒勁。拚命搞調動,調到了中國國際旅行社北
京分社。當了一陣旅行社翻譯,又覺得沒勁。她畢竟看穿了。八○年她得肝炎回
上海治療時,考了同濟大學德語系的研究生。現在在外面都不承認工農兵大學生
她也無所謂,她畢竟已經是德語碩士,那個工農兵大學生的學歷已經不再能說明
什麼了。出國對她來說方便,而且是有好處:為什麼不再到德國去拿個德語博士
學位呢?傻瓜才不呢。
我還記得她那時考同濟的研究生,老來問我,讓我幫她搞語文的複習資料。
我那時候是在考高中。他們那一年考研究生容易得很。小呂說,他們單位上有一
個人同時自學考了大學和研究生,結果大學入學考沒考好,研究生倒是考取了。
我誤了年代,不然我也會去考研究生。小時候我志向大,想弄上五六個博士學位。
大學幾年下來,才知道那時候的想法是很可笑的。
阿咪阿姨也在沙發上坐下了。我問她,她翻譯的那本德國小說找到出版社了
沒有。她說沒有。我撥弄著手指。我的頭骨咯咯咯咯直響。我覺得自己好象是要
悶死在夏天。阿咪阿姨說,要出版點東西真不容易。我笑了笑。
外婆坐在桌邊看報紙。陽光好象淡些了。
阿咪阿姨說,「征修,你英語學得怎樣了。」
「好久沒看了。水平可能不行了。」
「如果你想出去,這個可不能丟。」
「那當然。上次我在外灘的公共汽車上,碰上幾個外國人。他們可能是迷路
的。其中有兩個女的,挺漂亮。我看挺可憐的。我在他們旁邊,聽他們是說德語。
我想如果你在就可以幫他們指點一下了。我的德語很糟。我結巴著說『
Sprechen Sie Deutsch oder, sprechen
Sie Englisch?』」
「呵呵,你還會說幾句德語。不錯嘛。」阿咪阿姨說。
我笑笑,說,「在大學里和高中里自己學過一陣子,至少這幾句還是會說的。
那女的很驚奇,看了看我。我又重複了一遍。她連忙說『Ja,Ja。』我還沒
繼續說下去,那男的就叫她下車了。我挺想幫她們忙的。」
「你還會說什麼?」
「還會一句『Ich Kann kein Deutsch
sprechen。』」
我在高中的時候開始自己學起了德語。那時蘭蘭就是因為這個才在第一志願
的專業項上填了德語系的。結果她高考分數太低,達不到德語系的要求,這才進
了日語系的。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拚命學德語。我的英語在同學之中算得上是極好的了,
但口語不行。我討厭那些英語發音不準而又拚命說英語的人,就象我同樣討厭那
些普通話說不準又拚命翹著舌頭說普通話的人。儘管我英語發音是學「美國之音」
的腔調,但還總覺得自己發音跟那些我所討厭的人一樣令人討厭,所以乾脆就不
怎麼說英語了。大學生之中賣弄的人特別多,他們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就是大學
生,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會一點英文,又何必呢?我很怕自己也象他們那樣,因為
我也是一個喜歡炫耀的人,但是就這點水平也炫耀的話無疑是在丟醜。
阿咪阿姨讀德語的語調我很喜歡。我曾經想讓她幫我念一盒磁帶,沒事可以
聽聽。她人很聰明。我外婆家的這個家族好象聰明的人很多。我的小舅舅失蹤了。
其實他也很聰明。阿咪阿姨也聰明。聽外婆講,我媽還有個姐姐,抗日戰爭時離
開了上海,結果去投考了西安的一個情報學校。那學校好象是國民黨軍統局辦的。
她在畢業前實習的時候就立了功。抗戰還沒結束,她被日本人刺殺了。搞情報工
作,就是拎著腦袋活,所以公安局文保處讓我和他們「合作」,我死也不答應。
走出第一步的話,這一輩子就完了。有些人聰明,他喜歡理性的秩序,喜歡去理
解和使用知識來為社會的秩序服務;有些人聰明,他喜歡按自己的想象活,喜歡
冒險,喜歡自由而不顧秩序,--我就是這種;有些人聰明而且冷漠,喜歡冒險,
把諜報工作作為事業,--我媽的這個姐姐就是屬於這一類。這是不可混淆的,
讓我去作另二種聰明人,我絕對受不了。阿咪阿姨其實多少有點和我相象,如果
她和我的年齡一樣大,肯定是一個亞文化的女詩人。她在北大荒的時候也寫過很
多詩。
雖然她那時是一個人在北大荒闖蕩,但她還是很孩子氣的。我記得很清楚。
有一次她從北大荒回來,外婆給她買了很多脆麻花,讓她回北大荒時帶著。我問
她要,她不肯給我。我在心裡說她小氣。弄堂大門口有個叔叔給了我一根珠子鏈
條。阿咪阿姨看見了,就求我送給她。我說不給,不給就是不給。後來這鏈條被
她搶了過去。我哭了。外婆看見,問我怎麼回事。我說阿咪阿姨搶我的鏈條。外
婆問她,她不肯拿出來。她說給我脆麻花。我說,不要脆麻花,我要鏈條,這鏈
條是我的。我鬧了一個下午,她還是沒給我。晚上,吃飯的時候,我見她邊吃邊
笑,很氣。我學著大人的樣子,白了她一眼,說,「油-腔-黃-調」。那時候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所以把「滑」發音發成了「黃」。在桌上吃飯的人
都笑了。我更氣,又白了她一眼。
我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個同學就住在鏈條廠邊上。他有很多鏈條,我問他要
了些。阿咪阿姨從北京回來,我就拿這麼多鏈條給她挑。她說不要。那時她已經
把十幾年前的那件事忘了。但是我還記得。
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我從包里拿出謄好的長詩翻看著。已經寫完了六千
行了。我的頭骨得去開刀。我不知道他們怎樣動手術。看著稿紙上密密麻麻的字,
我說不出地得意。也許我真的會寫一萬多行。至少在中國,一萬行的抒情詩從來
沒有過。我知道我以後在文學史上將會有很高的地位,但我此刻卻喪魂落魄一樣。
為了寫給群群,也許不止是這些吧,我把對小兔,對蘭蘭的感情也多少是宣洩在
這首詩中了。好多人在我寫完四千行之後對我說,四千行差不多了;然後我寫了
五千行,然後他們說,五千行也可以了;然後又說,六千行夠了,寫這麼長幹嗎。
我對這些話都一笑置之。這畢竟是我的東西。在我感覺到是應當結束的時候,我
自然是會結束它的。每一個人人生中的藝術都不一樣。對於我的東西,我只希望
別人捧我,不希望別人說不好。我才不會去聽別人對於我的作品的評價呢,不管
是說好還是說壞。只是因為別人說我的東西好能夠使我感到愉快,那為什麼不愉
快愉快呢?朋友們走到一起,還不是為了讓大家相互分享一下每個人的愉快?
「雨點在我的頭上濕漉漉我也無奈
在任何地方都會有這樣的情緒象瓦片一樣對我橫陳」
阿咪阿姨問我看什麼。我說我自己的長詩。阿咪阿姨說,「我可以看看嗎?」
我把詩稿遞給了她。
「這麼長?」
「中國之最了。」我說。
「長有什麼用。」
「寫得也好。」我說。
「算了。你又自賣自誇了。」
我又掏出一支煙來。我想起自己的這部長詩,就會熱血沸騰,哪怕再沒勁,
我也能掙脫。我對朋友們說過,對於我這詩歌好象是一種鴉片,染上了就戒不了,
並且在之中愈陷愈深:我覺得生命沒有意義了,就會想寫;越寫越發覺生命沒有
意義。從天窗里進來的陽光越來越柔和了,顯得無力。穿堂風吹過我,我總會想
起幼年的午睡。那時候的世界是夢一樣的世界,波光粼粼的世界。我知道以後自
己只會一步一步地走向中年和老年,卻絕不會回到童年。我要擔起的責任越來越
多。我已經早已超過了十八歲,在法律上說我是共和國公民了。
外婆說,她要去打麻將。我「嗯」了一聲。
陽光象一道從天窗那裡架下來的梯子,一動不動。閃爍的塵埃讓我知道那裡
不是空的。不是空的,那裡充滿了塵埃和空氣;那都是些我無法抓住的東西。我
的無聊不是常常也來填補我的時光嗎?在我覺得自己是在虛度時光的時候,總是
會有許多東西來讓我回憶。我其實沒有虛度過一時一刻。時間總要過去的。我們
都在賭。我的賭注是我的一生。那麼我將贏得什麼呢?我不會贏的。我最終就是
失去這些賭注。我們揮霍時光。我的一時一刻都沒有虛度,一時一刻都是我的喜
怒哀樂,都是我的冷漠和狂熱,都是我的酣眠和夢。我在夢中一次次被某種危機
追逐,然後我逃脫了;然後我又被新的危機追逐了。醒了,也是這樣,也是逃脫
和又一次被追逐。白天的遺憾,在夢中可以得到一些彌補么?在夢中又有更多遺
憾。我還年輕,我還能把幻想寄託於未來。到了外婆他們的這種年齡,就象外婆
平時所說的,已經在等大限了。如果我到了那個時候,不是也會一樣地絕望么?
想媽媽這樣,生命其實不是一種極荒唐的悲哀么?也許知道了絕望之後反而能愉
快一些吧。在夢裡我也曾尋找到過我深愛的情人,醒來時就是一眶眼淚,然後知
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一個人,單獨的一個人。
阿咪阿姨在看著我的長詩。她找到了一個如意的丈夫:他們象愛情小說那樣
相愛了,然後結婚了。也不過就是這樣吧。人又是一種貪得無厭的動物,對感情
也一樣貪得無厭。我的頭骨會響。阿多阿姨說要開刀。開刀會不會出故障。我總
是想要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做一切。我碰的釘子已經太多了,我以後又將碰多少釘
子呢。現在,我也能將自己想象成一個象模象樣的詩人。誰又不希望自己能是一
個偉大的人呢?人在精神上能用來依靠而活下去的東西其實很少很少。一個人不
會在樣樣上都自甘沉淪的。我又算什麼呢?人又算什麼呢?聖經上的上帝還不是
想要有人就有了人么?人被生出來了,可是這一件事人連自己都作不了主,還能
有什麼更荒誕的東西呢?人這樣東西,我這樣東西,就是最荒誕的了。什麼《等
待戈多》,和人生大荒誕相比,只能算得上是一個滑稽小品。
我身上有汗,風吹過,我就覺得涼快。
活著就是活著,也用不著硬起頭皮。一生一世糊塗,還說什麼虛度光陰呢。
阿咪阿姨把長詩遞還給我。我把它放進了包。她對我說,外公回來了。
外公拿著一張「參考消息」從外面走進來,看見我,問我什麼時候來的。阿
咪阿姨說,「你出去剛一會兒,征修就來了。」
「呵呵,居委會弄來的電影票,沒人去看。電影倒是沒啥好看。電影院里的
冷氣挺舒服。呵呵。香蕉你拿著吃吧。吃吧。現在這香蕉要一塊多錢一斤。難得
吃到了。」外公嘆了口氣。外公八十多歲了,頭上還是沒有白頭髮。
我剝開了一隻香蕉。「外婆去打麻將了。」我說。
「你去報到了沒有?」外公問。
「沒有。」我說,「還要過一個星期呢。」
「哪一家中學現在還不知道吧?」
「嗯,不知道。」我沒對家裡說我不打算去報到,也沒說我到市委去要求支
邊的事。他們的想法和我不一樣。
我把香蕉皮放在了煙灰缸里。
「今天我陪媽去看了。是在宛平路的精神衛生中心。配了點葯。」
「你媽呢?」外公問。
「去單位領工資了。」我說。我把香蕉吃了。
「今年真是熱死人了。」外公說,「到長治電影院就這麼點路,一身汗。你
們上午在外面跑,不熱嗎?」
「熱的,」我說,「當然熱。熱得快發痧了。」
(未完待續)
下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