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師大。
我還沒走進校門,就看見中野和一個日本男孩從學校里走出來。她也看見了
我。「中野」,我叫了一聲。我看見中野小巧玲瓏的身子,覺得有趣。中野停了
下來。「古代先生」,她的神情冷漠。我有點不知所措。上個月我給了中野兩盒
磁帶讓她替我錄松田聖子的歌,後來就一直沒有碰上過她。我問她磁帶的事。她
說還沒錄好。我也沒辦法,只好對她說「沒關係」。她身旁的那個男孩得意地看
了我一眼。他們走了。混蛋,我心裡罵。中野的身子一蹦一蹦地,越來越遠。中
野是個活潑的女孩。那次我和佐代里中野她們三個一起去米康那裡。米康唱了幾
支歌,中野很認真地在一邊看著。那些歌她都會唱。米康說他討厭佐代里,但他
喜歡中野。現在中野和這個日本男孩子勾著走,我覺得很沒勁。陽光熱乎乎的。
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這幾個日本女孩。我想和她們在一起玩,是因為她們是日本
人。我隨便想找些個外國女人,讓人家覺得我玩的路子希奇。
校衛隊里有一個人我認識。過校門的時候他朝我點點頭,我也朝他點點頭。
校門修了一年多,就已經開始舊了。本來學校就只有一扇大門,進了門才分東部
西部。現在東部西部都各有一扇門。校衛隊的那些傢伙穿著黃制服,象警察似的。
中野這傢伙,松田聖子的歌沒有給我錄好。那男的小日本,是我們學校中的
所有日本人中我最看不順眼的一個。米康惹過他。米康把他騙到一家咖啡館里,
讓他請客,他不幹。於是米康說,OK,米康出錢。米康給他叫了一個很貴的雞
尾酒,自己卻只叫了一杯清咖。喝完后,米康說,對不起,我身上只有付我這杯
咖啡的錢,請客的事以後再說吧。他也沒辦法,只好掏錢付他那杯雞尾酒。他的
名字叫津浩志。我們說他是只金耗子。開始的時候他不知道我們在笑話他,還一
個勁地和我們談女人。有一次我和米康坐在西部校園的草坪上看體育系的學生玩
壘球,津浩志看見我們就也過來坐下了。操場上看過去有很多灰塵揚起。我問津
浩志,你怎麼不去。他扶了扶眼鏡,用中文結結巴巴地說,太熱,不想去。在他
的口袋裡有一盒七星牌香煙。米康指了指說:「塔巴叩,大家抽煙。」我知道他
不情願拿出來,又不好意思不拿出來。我也抽了一支。我難得抽外國煙。「七星」
是第一次抽。但幾個月後我去楊洋家,楊洋倒是給了我一包,是楊洋的的父親從
香港帶來的。金耗子還要和米康談女人。我說,「金耗子,別說了,你只能去騙
騙鄉下女人。」金耗子裝做沒聽見。米康用日語對他說,說他只能討鄉下女人。
他白了白眼睛。本來嘛,象金耗子這樣的娘娘腔十足的男人,哪個女人會喜歡。
我掏出一支飛馬牌遞給他,說,你就抽一支我的煙吧。我看不起他。這些日本人
給我留下的感覺都不很舒服。也許是因為他們在日本就是鄉巴佬的緣故吧。我帶
佐代里她們去我奶奶家吃飯,她們不帶還禮的。除了我曾在佐代里那裡吃過幾次
飯之外,我從來就沒有在別的日本留學生那裡吃到過飯。請他們吃是白請。他們
不講義氣,也不懂回請。和美國人比起來,日本人實在吝嗇。米康對我說,他請
傑里出去吃了一頓,傑里第二天馬上就回請了他一頓。傑里是美國人。我們學校
有兩大撥留學生,一撥是日本人,一撥是美國人。當然,象卡霞這樣單個的不能
算在「撥」內。美國留學生大多是基督徒,我想他們大概是懷著使命到中國來留
學的。米康說,這些美國人有一個組織地點在香港,是教會的。他們進中國就是
為了傳教吧。
我信過幾天基督教,是受米康的影響。那次米康在操場上對我談基督教,我
們在黑夜裡,很神奇。米康幾乎把黑夜講得閃閃發亮。當時我覺得四周的一草一
木,四周的風,都充滿了靈性。我也學會了禱告,還背出了用英文禱告。幾天之
后,我就對胡一飛說,我相信上帝是存在的。胡一飛說我變得荒誕了。再三天之
后,我就覺得受了愚弄。米康說我信心不堅,我只笑了笑。我是上了教堂去過的,
還差點決定受洗。我是個共青團員,一直想退團,但又怕太惹眼,對以後分配不
利,想著還是在分配方案決定的那一天把退團報告遞上去比較好。我不信共產主
義,也不信宗教,我只相信自己被生出來然後死去,如此而已。上帝就是超自然
的一切Supernature。我也碰上過傑里,他人不錯。在東部「學思湖」
假島上的亭子里,我、米康、傑里和外語系的另一個學生一起禱告過。傑里看上
去象一個很虔誠的基督徒。
我的寢室是在西部。校園的林蔭路上人來來往往。三四年級都一直沒有在學
校里住,新來的學生都不認識了。我知道,我穿的這身衣服很會讓人覺得古怪,
因為我自己用紡織顏料在我的汗衫的背部畫了個骷髏,並寫上了「天天撒嬌」。
那些不認識的人難免要朝我看。
寢室里沒人。我打開桌板,發現屜子里少了一套英語語法書,是香港版的。
他媽的。我很惱火:分配方案還沒下來就已經開始偷起來了。畢業前,學生偷東
西是很正常的現象,只是我沒想到會偷到我頭上來了。這幾天我沒住學校,肯定
是寢室里的這幫傢伙偷的。我理了理床,又有一本英文版的小說書找不到了。偷
吧,反正大家偷。我一直不睡自己的床,所以床上厚厚的被子一直沒有拿掉,平
鋪在床上。被子從來不疊,床上很亂。所以別人也不會來睡我的床。床上有一股
霉味。別的東西不缺。偷我書的人準是那兩個考研究生的。還好他們沒有來偷我
的那些小說書。我現在對英語書什麼也不怎麼感興趣了。我把被子疊好,看了下
表,九點半。那幫傢伙都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我從床上跳下來,在靠窗的一張桌子前坐下。昨天去奶奶那裡碰上許堅,他
給了我一包牡丹牌香煙。我拿了一支,點上窗戶外面是食堂,紅房青瓦。從窗口
望下去,可以看見寢室樓和食堂間的兩排冬青樹,綠蔥蔥的。我的頭骨咯咯咯咯
的響。空中有一些鴿子在飛。至少從今天起,我就可以徹底無所顧忌地抽煙了。
在黃可畢業前,他和我一起住這個寢室。現在他在金山石化中專作教師。他們那
一年,也就是去年,分配的總形勢要比我們的好得多。我到現在還記得,黃可是
怎樣作出去金山的決定的。黃可受過處分,因為他曠課太多。畢業前的三個月,
他已經感覺到,如果他留在市區,他的分配趨向肯定是中學。他是虹口區出來的,
和我一樣。那一次他們年級組織去金山石化廠觀摩,其實就是為了動員市區的學
生去金山。黃可也去了。他和那裡的一些領導談了談,回來后,他就對我說,他
決定去金山了。他沒有錯,金山石化中專的待遇確實要比市區的中學的要好。既
然他報了名,系裡就不能不讓他去。今年我沒有報名。蘭蘭離開了我,如果我去
了金山,我就等於是失去了我和蘭蘭重歸於好的最後一絲希望。
黃可對我說,如果局勢不妙,就可以考慮去他那裡。但今年金山石化廠只有
中學的名額,沒有中專的名額。上個月黃可來信說,他在金山沒勁極了,他那裡
的人思想素質很差。我就更懶得動。我知道那等著我去的地方絕不會是好地方,
但我決不去金山。金山石化廠是個陷阱,在等我上當;陷進去就完了:一輩子在
金山,等於我把自己賣給了石化廠。
去年的這個時候,黃可已經沒有什麼擔憂的了,因為他已經知道,自己去石
化中專的事已經是定了的。而別人還得提心弔膽。今天我也沒有什麼擔憂的。我
不會被分在郊區,系裡對於我還沒有這種明目張胆地搞我的程度。我有可能是去
作中學教師,但我不去報到,他們不敢拿我怎樣。去年分配方案公布了之後,黃
可的輔導員還把他們年級里的那幾個巴結得緊的學生們找到漕河涇的館子里去吃
了一頓。黃可平時和那個輔導員不怎麼樣,他本來就想在方案定了之後去找那小
子麻煩,卻正好在漕河涇的館子里碰上。看見了他們,他就進去白吃了一頓。他
們也沒辦法,只好忍氣吞聲。在這個世界上,不管好人壞人,都怕無賴。
「馮征修,怎麼不去開會?」輔導員鄭潔把門推開。
「不是下午嗎?」
「改在上午了。東一教室。前幾天你去哪裡了?他們通知過。」
「呵,我不知道。」
「快去。開完會就的公布方案了。」
「噢。我馬上就去。」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把煙屁股扔在地板上,踩滅。
鄭潔只裝作沒看見這些。他是個拎得清的人,絕不會在最後一天再來得罪我們畢
業生的。以前,我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當著輔導員的面抽煙的。系裡是規定不準
抽煙。誰抽煙,被抓住了罰款五元。我們臨近畢業,誰也拿我們沒辦法。不過鄭
潔這人還不錯。他是和胡一飛一屆的。平時他對我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
不象前一任的輔導員那樣,盡幹些吃力不討好的事。
剛進大學的那會兒,我們的輔導員是個七八屆畢業生留校的,黨員。人倒是
個好人,就是拎不清。學生的出操、衛生,他樣樣都管。系裡有很多規定:不準
抽煙,不準接電線聽錄音機,不準留長發,不準談戀愛……。他總是過來監視著。
同學們都很恨他。他是個好人,我知道。他拎不清。在「反精神污染」那陣子,
他真的跑到每一個寢室去沒收鄧麗君的歌曲磁帶。三年級,他不當輔導員了,他
輕鬆,學生也輕鬆。
「快點!」鄭潔在前面喊。
「知道了。」我跑著趕上他,「鄭先生,我在什麼地方?」
「不太好吧。反正我是儘力幫你說了話了,沒用,你的名氣太臭了。」
東一教室里亂鬨哄的學生們坐在那裡亂說著話。我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了。
開始公布方案了。報學號,不報名字。我是一班的。
「……九號,上海師範大學保衛科。十號,閘北區教育局。十一號,建設工
業局職業學校。十二號,普陀區教育局……」
他媽的,我的學號是十號。被分到教育局,其實就是作中學教師。閘北區,
那裡還是跨區呢,他媽的。
「三班。一號,青浦縣教育局。二號,上海師範大學第二附屬中學。三號,
……」
我不會去報到。我從口袋裡掏出煙。我的手碰到了口袋裡的那份退團報告。
等一會得把這個交給系裡。我在座位上點著了煙。現在教室里的那些老師對學生
們抽煙看都不看。他們是老屁眼了,絕不會去惹那些分得不好的學生的。老秘書
就坐在我前頭,他回過頭來問我要煙。我給了他一支。他戴著一付一千度的近視
眼鏡。我已經不能記得我們為什麼管他叫老秘書了。他一向和我談得來,也是系
里的壞典型。
「老秘書,什麼地方?」
「普陀區教育局。你呢?」
「閘北。」
「他媽的,系裡這幫赤佬給我吃藥。黃志華普陀區跨區到閘北,我分在普陀。
原先他們和我說得好,說給我分到職業學校。他媽的,給我吃藥。我這星期就在
系辦公室住下了,跟他們沒完。」
黃志華也是我們班的,是老秘書的女朋友。
「我反正是不去報到了。」我說。
東一教室很吵。人多了是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在一年前我就想到了今天。我
曾經想過要考研究生,中文系的研究生。但我沒去考。那時黯之黯總是來找我,
我的長詩剛開始寫。接著,我寫詩進步很快,連我自己也大吃一驚。我捨不得讓
自己停下詩歌寫作而去複習迎考。
蘭蘭以前一直勸我,讓我把自己的專業學精點,考研究生。在她問我願不願
意她去考研究生的時候,陽光在她的睫毛上閃動。我說不願意,我不希望自己有
一個考研究生的老婆。她看看我,對我說,她不會嫁給我。
蘭蘭沒去考研究生。很久以前她就已經知道她以後的工作了。既然她上外日
語系的畢業生,那麼分配就絕不會差。她離開我了。或許她會被分在外貿局吧。
我算什麼,中學教師。
我不會去報到,我寧可去新疆幹上幾年。我的頭骨咯咯咯咯的響。蘭蘭會在
一個很好的單位里,而且她很漂亮。
「老秘書,等吃完午飯我們一起去系辦公室里坐坐,怎麼樣?」
「好嘛。本來我就想去。」
數學系裡有十幾個學生在那裡鬧。那些不管事的老師在一旁作好人,管事的
則大氣也不敢出。每年的這個日子都是系裡最難熬的日子。我拉了一張椅子,遞
給老秘書。老秘書便坐下了。我也拉了一張坐下。辦公室里有五六張寫字檯,在
靠窗和中央的地方放著。靠牆放著大書架和書櫃。團總支書記也在辦公室里坐著。
他看見我,就哈哈地說:「馮征修,東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吧?」
「趕我們走嗎?唉,不用急嘛。至少我會走的。」我說。
「哈哈。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等以後踏上了工作崗位之後,別忘
了來這裡走走。」
「來當然是要來的。但我不適合於學校分配給我的工作崗位。想來想去,還
是不去報到算了。對了,還有,趁我現在團關係還在這裡,我想把這事了結一下。
」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張我在好幾個月之前已經寫好的退團報告,遞過去,「我得
把這個交給你。我要求退團。我現在發現我從前入團是個錯誤。首先,我不信仰
共產主義,共青團這個組織不適合於我;其次,作為一個不信共產主義的人,留
在共青團里也是不恰當的,這對共青團組織的純潔性來說也不好。所以,我得在
離開這裡之前退出共青團。」
「這個嘛,馮征修,我希望你能夠謹慎地考慮……」
「我已經不用再考慮了。」我打斷了他的話,「你看這報告上的日期是三月
三日。我已經考慮了三四個月了。再說,我相信共青團也不是一個『拉郎配』的
組織吧。人各有志嘛。反正,我是絕對不會再信仰共產主義了。」
「這倒也是。但是這報告你還是收回的好。反正你如果不來轉團的關係,我
們也就不會給你轉去你的工作崗位。那時你就是自動脫離團組織了……」
「不。這報告我還是交給你。我是正式要求了退團的。我不想被人說是因為
我不交團費而被開除出團的。是我要求退團的。」
「好吧。這報告我拿下了。可以了吧?沒有別的事了吧?」他象是不耐煩又
怕流露出他的不耐煩,接著他連忙轉過頭指著老秘書說,「哈哈,你是俞曉瑾吧?
」
「你還看得起我,我不會不報答。」老秘書板著臉說,「哼。我不是團員,
也沒退團的事。我是為分配的事來的。」
「方案不是公布了嗎?」
「別裝樣子了。」老秘書瞪著眼。
我看見系辦公室主任也在那裡,就站起來,跑過去說:「哎,老高,我們畢
業了,你怎麼還在這裡啊?」
我真想揍他。打我們一進大學,這傢伙就在系辦公室任主任。雖然他是數學
系辦公室主任,他對數學是完全不知的;我猜想他是軍人轉業,因為除了政治思
想工作和各種條條框框的管理條例,他是一個徹底無知的人。我們都管他叫高老
頭。他就是那個在系裡抓思想、抓衛生抓得最勤的傢伙。學生們都恨他。
「馮征修,我又不是你們,我幹嗎不在這裡?畢業要離開的是你們,我的工
作崗位是這裡,我為什麼不在這裡?」
「老高啊,你知道今天是什麼年代了。八十年代呵!八十年代是知識的年代!
這裡是高等學府。象你這樣沒有知識的人,怎麼能還待在這裡呢?這不是害人害
己害國家嘛!至少你也得好好地去進修兩年。難道還要我幫你推薦地方嗎?」
我四年的惡氣!這個高老頭。
「好,好,謝謝,好,我一定聽……聽從你的勸告,去好好進修進修。」這
老頭氣極了。
兩個星期前,高老頭在我面前還想發威呢。公安局為上海的「地下文化」的
事來給我下最後通牒,問我願不願意與他們合作。那天我在寢室里下棋,鄭潔來
敲門。他讓我跟他一起去一下系裡。我去了,鄭潔說他只是傳話,不知道是什麼
事。「大概是為分配的事吧。」他說。
高老頭和一些系裡管政治思想工作的都在那裡。我問,什麼事?
「公安局文保處的人找你。」系黨總支書記說。
「怎麼又來了?我上次已經說了,我們沒有什麼可談的了。」
「反正他們要找你。」鄭潔說。他媽的,這小子知道什麼事,在路上他不說。
「你態度好些!」高老頭叫了起來。
我瞪大眼睛對著高老頭說:「你幫幫忙!亂嚎叫什麼?連那兩隻赤佬都對我
客客氣氣的,從不敢亂叫。你激動點什麼東西?」
高老頭不說話了。鄭潔對我說,文保處的人在保衛科等我。
還是那間屋子。他們來找過我七次。兩次是在我父親的部隊里(去年年底,
我在鐘山中學實習,所以我住在江灣我父親部隊里,因為那裡離中學近),五次
是在這裡。我推開門。他們已經在裡面等了很久了。
「啊,小馮。坐吧。」那男的姓路,一般是他和我「對話」;那女的姓黃,
拿個本子在一旁記錄。
夏天的中午。我覺得這屋子很暗很悶很不風涼。
姓路的說,打上次和我談過以後,他們回去考慮了一下,還是認為我是黨員
子女,相信我最終是能夠而且是會願意協助他們的工作的。還是那句老話,問我
是不是願意和他們「交個朋友」,在踏上了工作崗位之後,能夠常常讓他們來找
我「聊聊」。
我說這不可能,上次我說過了,我是個不願意亂交朋友的人,更何況我一向
對警察有成見。
那姓路的說,成見是可以消除的。
我說,「你們本來就認為我思想危險。我也說過,我們是不可溝通的。」
姓路的說,這次,他們選這個時候來,就是為了給我一個思考的機會。
我說沒有必要。「連我父親都無法和我溝通,更何況你們?」
姓路的說,「小馮,我們是不是可以冷靜下來談談心。」
我說,我在等分配的事,沒時間。
「那麼,小馮,你想想,到底是我們對你的學校領導說話效果更大呢,還是
你自己對你的學校領導說話效果更大?」
這句話裡面充滿了暗示。我覺得他們卑鄙,比我從前覺得「自己是卑鄙的」
的那種「卑鄙」不知道要卑鄙上多少萬倍。我有點動搖。但我不能答應。一答應,
我這一輩子就算完了;一答應,就是失去我的所有朋友。有一隻蚊子在我耳邊飛
著。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答應他們,就是失去今後一切我一生中應當得到的
生活、樂趣、榮耀和我在歷史中將要留下的印痕——我是一個應當成為世界第一
詩人的人。
「算了吧,對分配我沒有什麼要求。既然考了師範,我在心裡早就準備好了:
做一個人類靈魂工程師,這不是很光榮嗎?這樣我還有什麼必要去想什麼『效果』
不『效果』的呢?」
從系辦公室出來,我心裡痛快極了。四年的積怨。高老頭的那付窩囊相。
校園裡的悟桐樹蔥綠,水泥路面發白。我走在樹蔭里,陽光照不到我。風吹
在身上,覺得爽快。我不去報到了。大家都在往食堂跑,去吃飯了。再過幾天我
就徹底地和上海師大再會了。我知道自己是落魄的。四年前我絕沒想到自己會落
到這個下場。中學畢業時,蘭蘭的第一志願是上海外國語學院,第二志願是上海
師範大學。我以為蘭蘭準是高考考不好的人。我是考理科的,蘭蘭是考文科的。
我不能考上外,所以我的第一志願是上師大。結果蘭蘭進了上外,我進了上師大。
剛進上師大,我還無所謂,我相信自己是不會成為中學教師的。其實我倒也挺喜
歡作教師的,但有一點我不能忍受:教師在中國的大城市裡等於是三等公民,經
濟地位極低,因此我不能作教師。我是個愛面子的人,而且我愛蘭蘭,否則我去
作乞丐都無所謂。我畢業了。以後是暑假。暑假后又會有幾千幾百個滿懷著理想
的少男少女來這裡念大學,為他們祝福吧。
米康從我的寢室里出來。他問我分配的事。我說,很好,分在閘北區教育局;
我不去了,我自己分配我自己。米康是八○屆(七六級)外語系畢業的,那時他
被分在五十九中學。他聽我說不打算服從分配,很高興。我知道,這以後的事就
夠我忙的了。米康這傢伙不會體諒,就知道快活。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前門」。
我說算了,抽我的吧,「牡丹」。米康把「前門」拿了回去,接過「牡丹」。我
們邊走邊點上了。
小兔從我身後趕過來。「『天天撒嬌』,你的風格越來越咄咄逼人了,征修。
到什麼地方?」
「自己分配了。哈哈。」米康搶著說。
「你們這麼高興。分在中專里?」
「不。閘北區教育局。」我笑著說。
「別騙人了。」
「真的。不過,我不打算去報到了。」我扳過小兔的肩,把她頭髮上的一顆
蒲公英取了下來。
「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小兔拍開我的手。她和我是默契的。她應當知道
我其實是並不很痛快的。
「我們還是到東部的大草坪上去坐坐吧。」那片草坪就是小兔。那片草坪上
現在不會有人。
四年前蘭蘭來安慰過我,考在上海師大也沒有關係,以後可以考研究生嘛。
一進大學,我家裡就沒有什麼人再來干涉我下面要走的路了。那時我確實想考研
究生。一年級的時候,整天整天地學著外語。我在上海師大的非英語專業的英語
優秀學生班。夜裡就去聽音教室聽《英語九百句》。一年級下學期,我得了全上
海師大的全校四個年級的「非英語專業學生英語能力考試」的第一名,我的英語
老師因此特別看重我,上課時老是在和我對話;但我卻結結巴巴地回答——那時
我的口語不行,因為我聽見別人講英語時發音古怪,我就渾身難受,所以我就不
敢大聲地讀,我生怕自己也有著一個如此醜陋的發音。那時我的專業成績也不錯。
我開始寫詩是在高中畢業的時候。到了大學三年級,我就一心只想作一個詩人了。
我把專業扔到了一邊,一直混到畢業,終於沒去考研究生。一年級的時候,蘭蘭
常來信,也常來上師大。她在信里讓我別把專業放下了。她來上師大,就帶些水
果什麼的,還念念不忘勸我讀好大學專業課,考研究生。三年級下學期,她說我
越來越無賴了。她說不喜歡我無賴。她說,我寫詩不學數學也罷了,但要爭取發
表。我確實越來越無賴了。有什麼辦法呢。我的頭骨咯咯咯咯直響。這是真的,
但蘭蘭不信。蘭蘭的專業是日語。我不會日語,除了我從蘭蘭那裡學來的「再見」
。我和佐代里她們認識是在和蘭蘭分手了之後。佐代里問我會幾句日語。我說,
只一句「薩優阿那拉」。佐代里知道我從前的女朋友是學日語的,她覺得有趣。
我從來不拿佐代里和蘭蘭作比較。我從骨子裡是不喜歡我們學校的這些日本人的。
我喜歡日本的幾個歌星。山口百惠、佐田雅志、松田聖子等等。我錄了四盒山口
百惠的歌曲。那時候我沒有松田聖子的歌。我讓蘭蘭替我在上外錄了一盒松田聖
子,效果不太好,雜音很多。後來我就不知道我把磁帶放到哪裡去了。想到蘭蘭
已經離開了我,我心裡不好受。對蘭蘭以前給我的一切,我也就特別珍惜。蘭蘭
的脾性也就象松田聖子的歌。我讓中野錄松田聖子,其實就是為了想在歌聲中感
覺到一個抽象的蘭蘭。但中野說沒錄好。我總是沒有辦法。
陽光映著我的臉。我閉上眼,看得見一片紅光。那是透過了我的毛細血管的
陽光。我仰著身,四肢張開。米康在旁邊和小兔聊天。小兔沒有象從前那樣把手
放進我的頭髮。我等待一隻手。
「我的頭髮是黑色的海洋,等待你的航船。小兔,小兔。暑假想出去嗎?」
「上什麼地方?」
「我反正是不能去了。你怎麼是只小兔呢?不怕荒涼嗎?」
「那是楊洋。」小兔對我說。
「叫他過來。」我說。
「楊洋!楊洋!」「噢,小兔,不特。」
「你難道沒看見我也在?」米康說。
「你不算。」楊洋搖頭晃腦地走過來,「不特,什麼單位?」
扯淡,又是安慰。「一塌糊塗。」
小兔把我的事對楊洋又說了一遍。楊洋罵了一聲,在我身邊坐下。
「也許我能夠畢業已經算是很不錯了。黯之黯是中專肄業。」我牋給了他一
支「牡丹」,自己也拿了一支,咬在嘴裡。天很高很高。
「楊洋。聽說蕭午和童力打架了?」
「哦。沒真動手,差點打。童力這小子,該揍。」
米康拍了拍楊洋,問,怎麼回事?
「童力這小子,」楊洋點了我給他的煙,「在外面放風,說蕭午在動林文的
女朋友的腦筋。蕭午跟他對質,就吵翻了。」
「征修你勸勸嘛。蕭午和童力不都是你的朋友嗎?」小兔拉了拉我的汗衫。
我沒動。我才懶得管他們的事呢。反正蕭午是不會吃虧的;童力這小子,也確實
是該得到個教訓。我吹了口氣。天很高很高。梧桐樹的葉子一大片一大片重重疊
疊。
「小兔,這事我以後會慢慢地告訴你的。」
小兔看了看我,又和米康說起話來。天很高很高。如果我不去報到的話,就
得把單位落實好,還得把戶口想辦法端回家去。蕭午揍童力?打就打吧,教訓教
訓這小子,讓他以後也同樣別來得罪我。
我跟童力剛認識那會兒,他幾乎每天都會來找我一趟。但在我把默默介紹給
他認識了之後,他的眼睛里就只有默默沒有我了。
米康在談著他和他的外國老闆的事。我都聽了有幾百遍了。米康總是這樣,
遇上人不是談他的新加坡香港老闆怎樣有錢,就是他的美國英國朋友怎樣「上
路」,要麼,就是「上帝無所不在」。沒個完的。
米康當然也認識童力。他和童力是在舞會上認識的。童力跳霹靂舞跳得很好,
搞起女孩子來也有一手。童力是個矮個子,比我還矮。他最近剛搞上一個藝術系
聲樂班的女孩子。他說他真的很愛她。上個月黯之黯來上海師大,帶了一包「萬
寶路」。人家都管童力的那女朋友叫小胖。童力說她是黃浦區來的。黯之黯給他
一支萬寶路,讓他別「辜負」外煙。童力卻象偎灶貓一樣地抽著。「別再那付樣
子了。」黯之黯說,「她從黃浦區來,叫小胖。我們就叫她黃胖吧。」
童力這次惹上蕭午,就是因為他在小胖的寢室里亂說一氣。小胖寢室里的女
生就傳開了。蕭午很惱火。童力這人無賴,但他嚇嚇一般人還可以。蕭午就一點
也不買他的賬。去年王剛從北京來上海,先是找到了童力。童力想顯示一下自己
是和上海亞文化有關係的,就把王剛帶到我這裡來了,他還想讓我去把黯之黯找
來。我當時正在寢室里午睡。童力和王剛把我拖到操場上。那時候是初冬,風很
大,操場上的沙土被吹得飛揚起來。我給了王剛一本《撒嬌》。他說他在北京碰
上過孟浪。我哼哼哈哈。晚上我就把王剛帶到房紅方那裡。童力也一起去了。房
紅方說,黯之黯晚上來,讓我們等著。那時候房紅方還沒在牆上寫上那句「7:
30以後結束一切糊談」。我坐在黯之黯的那張沙發上,屁股坐得疼。童力的眼
睛在屋子裡掃來掃去。房紅方很驚恐。常常有人跑到房紅方這裡拿書,房紅方怕
了。童力指著牆上的一幅裝飾畫說,「什麼臭畫,還掛著!」他讓房紅方把那幅
畫取下來。房紅方很不愉快,支支吾吾。童力說,「他媽的。我給你畫幾張覆上
去。」房紅方對我說,他這一陣子又沒去上班,他打算辭職。童力說,「看你這
付樣子,還是老老實實地上班吧。」童力那是跟房紅方第一次見面,他馬上就能
看得出房紅方這人不怎麼樣。因為房紅方老是把黯之黯掛在嘴邊,捧得肉麻;而
且房紅方的那付娘娘腔的樣子也讓人不舒服。
米康還在那裡滔滔不絕。楊洋拚命抽煙。我用嘴咬著手背。小兔不時地撥一
下草葉。她在朝我眨眼睛呢。我拍拍她的手。殘陽落在我和小兔之間。平靜極了。
如果這旁邊沒有人的話,小兔準會一下子撲到我身上來。她活潑的嘴唇一張一合。
我在心裡想要吻她一下。我面朝著天空。小兔的頭擋住了天空。有人在我就不能
吻她。這算什麼?我的頭骨咯咯咯咯直響。我對小兔說我要去開刀了。小兔說,
開什麼?我說,頭骨。小兔哈哈哈地笑起來,在我的腿上拍了一下。我舒服極了。
「我們系今年也分得不好。」楊洋說。
「鄔媚分到了什麼地方。」米康問。鄔媚是藝術系唱女中音的。只要是長得
漂亮一點的女孩,米康都關心。
「她不是八二級的。」楊洋說。
「聽說這次物理系分得不錯。」
「中文系分得還可以吧?」米康說,「石曉冰不知道被分在了那裡?」
楊洋問:「你也認識石曉冰?」我也有點驚奇。
「怎麼不認識?老朋友了。」米康說。他媽的,這小子又牛皮,漂亮一點的
女孩和他就全是「老朋友」了。
「哦。我們明年還不知道會是怎樣呢。」
「沒事。」我說了一句,「一向這樣:一年好,一年糟。後年小兔他們可就
要倒楣了。」小兔笑了笑。我又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們都說今年中文系分得還可以。石曉冰。好久沒見她人了。我在廣化那裡
提到過許多次石曉冰。我說我崇拜這樣的女孩子。黯之黯和廣化也說她素質好。
廣化不認識她,但我給黯之黯介紹她認識過。後來黯之黯也想到上師大來找她,
但來找她的幾次她都沒在。石曉冰的那張笑盈盈的臉,我就覺得她高貴。
小兔不認識石曉冰。小兔用兩隻手捂著我的頭。我沒動,依舊看著天上。她
把我的頭搖了一下。我覺得藍天晃了一下。她又一搖。
「別搖了。會把我搖傻的。」
米康回家吃飯去了。我和小兔、楊洋三個人也拿了碗去食堂了。食堂里人不
多,剩下的儘是些畢業生。東部食堂是新建好的,有兩層。今天只開了底層。天
還是白亮白亮的。不時有人向我打招呼。有問我分配的事的,有談論我汗衫背上
的「天天撒嬌」的。我一一回答了他們。這一兩年我也在學校里出了名了,很多
人都知道我是寫詩的。我讓小兔去買飯,我和楊洋排在買菜的窗口。夕陽西下。
前前後後的人都在討論畢業分配的事。今年的情況大多都不好。
「楊洋,你們系有沒有人報名去新疆?」
「就只有幾個人報了名。是在分配方案決定之前就報了名。」
「這我知道。我是問象過琳她那種的。」過琳是去年的藝術系畢業生,現在
在新疆。去年她是在分配方案公布了之後,她才要求去新疆的。
「過琳那種是不一樣。她去年是家裡有人捅了路子直通市委的。」
「她不是是自己直接沖的市委嗎?」
「那是一方面。家裡的背景也多少是有關係的。唉……,上去,該挨著排上
去了。」楊洋把我往前推了一點。「不過,不特,你也可以跑一趟市委嘛。」
「過幾天我就去。晚上蕭午來嗎?」
「他有點事。」楊洋又把我向前推了一點。我往前挨得緊了些。
輪到我們了。我把碗往窗口裡一塞。「一個雞蛋炒番茄,兩個冬瓜湯,一個
魚象豬肝,一個咕佬肉,兩個涼拌番茄」。我把菜票遞給了裝菜的女人。
「小兔!小兔!」「哎。在這兒!」我們走了過去。小兔看了看菜,說:「
涼拌番茄。挺好的。」我對小兔說,飯裝得太多了,把我們都當飯桶了。小兔說
,吃不完就倒嘛。她說,寢室里還有西瓜。「好極了。小兔,你什麼時候回家?」
「你呢?」「明天。」「那我也明天。一個人在家沒勁。你走了我一個人在學校
就更沒勁了。」「你回到家裡時給我打電話?」「好的。」
我們真的沒辦法把那些飯全都吃完。夕陽西下,外面金燦燦的。小兔也不吃
了。我掏出煙,看一看。還剩六支。我在楊洋麵前放了一支,我自己點了一支。
小兔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她的嘴唇動了動,卻沒開口。
我看著她。有她這樣在旁邊坐著看著我,我會覺得自己很安祥。食堂里的人走來
走去。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我用手抓了抓頭髮。好久沒去理髮了。小兔看著
我。我知道她想嘆息。她也許在想,我一畢業就會離開她的。我不知道。我不想
去知道這些。我要寫申請,「支邊新疆」。
「火呢?」楊洋向我伸出手來。我把火柴遞給了他。他點上煙。我重又接過
火柴,往口袋裡一塞。楊洋怔怔地看著桌上的碗,煙在他的身子周圍縈繞。
「小兔。飯碗我洗了。你去寢室拿西瓜。我們在草坪上等你。」小兔走了。
楊洋還在抽煙。我伸了個懶腰。歷史系的一個同學走過來,問我怎樣。我說不行,
閘北區教育局。他說他留校。我說好哇。他向我搖了搖頭,走了。我喊:「以後
我再來上海師大的話就吃你的了!」他回一下頭,說:沒問題!
等楊洋把煙抽完了,我把碗一個一個地疊起來。米康又來了。他身上背著吉
它。
「這把吉它不是你的吧?」我說。
「我問外語系的一隻赤佬借的。要放假了,我現在去還給他。」
「不要急著去嘛。我們一起到草坪上坐坐。」楊洋敲著碗,「唱幾支歌。小
兔等一下會拿西瓜來。我們借不特的光。」
「有西瓜嗎?好極了!」米康這小子,又裝腔作勢了。他用這種誇張的語調
說話,我就不喜歡。
「對。對,唱幾支吧。就算是為我送行。」
楊洋把碗里的水倒干。他讓我們先去草坪,他把碗放到畫室里去。
草坪上人很多,東一堆,西一堆。天還亮著,陽光已經不熱了。小兔坐在那
里向我們揮手。西瓜就在她的旁邊。
「小兔,你真快。」我說。米康向小兔說了幾句英語,坐下了。我也坐下了。
「等一會吧。楊洋馬上來。」我說。
米康把吉它放在膝蓋上,胡亂地撥著。楊洋氣喘噓噓地跑來了。我說:「我
們等著你呢。西瓜還沒開。」小兔拿出一把小刀。我接過,在西瓜上轉了個口,
然後把西瓜打開了。離我們不遠處坐著一堆中文系的畢業生在那裡大喊大叫。我
把切開的西瓜放在地上。他們都拿了一塊。我也拿了一塊。
「小兔。我們是第幾次在這裡吃西瓜了?」
「讓我算算。……好象是第六次了。你問這個幹什麼?」
「不幹什麼。我覺得挺好玩。」我和小兔一起在這裡吃過四次西瓜。都是在
這兒。小兔吃西瓜的樣子就象兔子吃草,一小口一小口的。
那邊中文系的那幫赤佬也帶了一把吉它。
「鞋兒破,帽兒破,
我們的學校破。
你騙我,他騙我,
我們總受騙。
……」
他們把那首「濟公歌」的歌詞給改了。「好。改得好!」米康說。今天誰都
想出氣。
天色暗了。西瓜也都被我們吃光了。我讓米康唱歌。楊洋說,對,米康,唱
幾支歌。米康撥弄著吉它。「《斯卡布魯集市》?《沒人要的孩子》?」
「嗯。」聽到這首歌我就想哭。黯之黯最喜歡的,也是這首歌。
......Nobody's child. I'm nobody's child. Just like a
flower, i am growing wild. No mammi's kisses, no
daddi's smile. And nobody wants me, I am nobody's child.
No mammi's arm to hold me and coax me when i cry,
sometime I going so lonely, I just wish i could die......
沒勁。我咬著牙。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想著我的家。想著寫詩的事。想著公
安局文保處的傢伙還會來找我。
米康唱完之後,我讓他再唱一遍。天暗下來。小兔和楊洋坐在一邊,一聲不
吭地聽著。I』m nobody』s child。 I』m
nobody』s child。群群現在在家裡吧。群群她也會唱這支歌。但
是我從來沒有聽群群唱過「Nobody』s child」。米康的嗓子很沙
很黯啞,所以聽上去就更凄慘。
他唱完第二遍,我們沉默了好一會。楊洋聽我解釋過這歌的歌詞。小兔是外
語系的,所以很知道這首歌的內容。
「再唱一首吧。米康。」楊洋躺了下來。「不特,你說唱什麼?」
「《沒人要的孩子》。」
「幫幫忙。老這支歌,沒勁。」楊洋說。
「唱一支『朝陽』的『Water』怎麼樣?」米康說。
好吧。「……水往低處流,我也想和水一樣,我也想往低處走……」這歌很
不錯。Water, falling down from the
mountain……
我把一大張報紙用火點著,從窗口扔出去。
「朋友,再扔一個!再扔一個」
「砰!!!」
「好!火下來了!」
「摔臉盆了!」
「嘭嘭嘭!!!」
「好,那邊有一個燒被子的!好!」
「好極了!」
「好極了!再扔,再扔一個熱水瓶。有熱水瓶的朋友,趕緊扔啊!」
「好!四樓燒被子了!」
楊洋的寢室只在三樓。我站在窗口的桌上。整幢樓都在扔東西燒東西。一邊
扔一邊喊。我又點了一張報紙,扔出去。
「好!再扔一把火!」
「哈!三樓的朋友扔桌子啦!」
「哎呦!他媽的,看好了扔。」
「扔啊!扔啊!」
「好。這裡來一個酒瓶!」
「他媽的。要扔就扔大的,別扔小的!」
「好!五樓敲窗玻璃啦!」
「哎!小心點,小心點!保衛科的人來啦!」
「把燈滅了!」
「好極了!日光燈管下來啦!」
「……乓!!!」
(未完待續)
第七章
第 七 章
媽媽總是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把我吵醒。她總是起得這麼早。我還想多多地
睡一會呢。真煩。真煩。媽媽的頭探在蚊帳外。她說她把早飯給我弄好了。真煩。
我說,「媽,你出去。我還想睡。你怎麼老不讓我好好地睡呢?媽,你出去。把
門帶上。」
陽光已經鋪滿了天井。我把圍棋給我的那袋煙似又拿出去曬。一覺睡得渾身
是汗。我刷了刷牙,然後沖涼。
從洗手間出來,我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手錶。九點了。楊洋說好了他九點到這
里的。今天天真熱。他媽的,這個夏天熱得反常,屋裡屋外都是熱氣流。報名單、
戶口轉移證、糧食轉移證,都在桌上。報名的日期是八月二十五日。我是不會去
的。
昨天我去找了胡一飛。胡一飛這星期住在學校里。他和楊洋一棟樓,在四樓
的輔導員寢室。房間大約有十個平方,他一個人住,有陽台。我是晚上去的。他
正在練氣功。我敲了很久一會兒門。如果我知道他在練氣功,我是不會去敲門的。
我聽人說,練氣功的人在練到一半的時候被人打斷是會生病的。武俠書上也這麼
說,我想不會是假的。胡一飛開了門,見是我,就把我迎進去了。「聽說你被分
到了閘北區,還聽說你不打算去報到?」我「嗯」著點了點頭。胡一飛好象一個
哥哥一樣地關心著我,幫著我的忙。
「王展望來找過我了。鄭潔已經盡了力,但他頂不了你系裡的意思,這也是
沒辦法的。」
「我知道。鄭潔不是不幫忙。他也已經盡了他最大的可能了。我臭名昭著,
有什麼辦法。」
「聽說你想去新疆,嗯?都辦好了?」
「什麼也沒辦。打算明天去市委要求。」
「你家裡人在市委里有人認識嗎?」
「那時過琳她去新疆不也是去找市委弄的嗎?」
「聽說她是找到康平路去的。」
「康平路?市委辦公室不是在外灘那邊嗎?」
「他們真正辦公的地方是在康平路。」
「噢。幾號?」
「不太清楚。」
我靠窗坐下。掏出一支煙,給胡一飛。胡一飛說他不抽煙。我其實也知道他
不抽煙。於是我拿出火給自己點上。我感到自己有點慘。胡一飛說,我應該去試
試,去市委對他們提要求支邊的事。他說,新疆在上海有個辦事處,在蘇州路那
邊;另外,他自己也幫我找找看,也許能找到什麼可以幫得上忙的人。
日光燈是四十支光的。我覺得蒼茫。外面很黑,也很寧靜。我撥弄著火柴,
把火柴棍一根一根地扯斷。
胡一飛問我,上海寫詩的那幫朋友怎樣。我說,黯之黯最近境況好多了,和
衚衕兩個人被借到電影廠去寫劇本了。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衚衕以前和胡一
飛是同系同屆的,按理他也是應當知道衚衕的近況的;但是,畢竟畢業了兩年了,
哪怕是從前的同寢室同學,現在也只管著走自己的路,很少再有溝通了。我慶幸
我自己能有胡一飛這樣一個朋友。我想起胡一飛寫的一首詩。平時胡一飛不寫詩,
這首是我所知道他寫的唯一的一首。
我把我的頭深深地埋進手掌
不再托住沉思的下頷
眼前是平靜的
從平靜
划向新的平靜
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轟轟烈烈過
月光在窗口下帶動了我的身影
汽車駛完了最後一段路
我一直想告訴你
這不是我的過錯
我們都沒有過錯。胡一飛現在就在這間屋子裡。有時候練氣功,看書。其實
他在中文系裡日子並不好過。我們都沒有錯;我們的善良才是錯。其實畢業他們
把我分在閘北區的中學里,並不算對我很壞;從前有很多人分得比我更糟,他們
都曾經糟過或者正在糟著。總有人被分得糟的。我對分配不滿,只是我自命不凡
而已;只是因為我不肯認命,而別人則都認了,好的壞的都認了。我不幹。我是
個愛面子的人,只要有可能去掙回面子,我決不放棄;都說是得不償失,我也要
去試試。
胡一飛的手指有節奏地叩擊著桌面。他說他不很喜歡黯之黯的詩。他喜歡胡
同的詩。衚衕有一句詩,他念念不忘:
讓那些鴿子從我們的額上嘎嘎飛走
他說如果他有空閑,他打算寫一些詩歌理論。和我一樣,他喜歡詩歌中的感
覺意象,討厭象徵。象徵是一種隱瞞,看了讓人不舒服。他說我這一陣子寫詩進
步很大,完全有可能自成一家。他說在我的詩里有一種我所特有的孩子氣。一隻
蛾子在日光燈下飛來飛去。我又抽了一支煙。我和胡一飛談著我媽媽的病。胡一
飛勸我陪我媽媽去看一下。我說我不願意讓自己的母親去精神病院。我感覺中的
精神病院是慘無人道的地方。想到我媽媽去住在這地方,我就會受不了,我寧可
忍受,也不能送她去那裡。胡一飛說這樣下去可不是個名堂。有什麼辦法呢?我
說。胡一飛勸我和我父親溝通溝通,一起想想辦法。我說,算了,我父親這種人
我是沒辦法跟他談的。胡一飛說,不管怎樣,父親總是父親。
從胡一飛那裡出來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我得趕去坐去浦東的隧道車。月
光把地面映得灰白。我走出校門的時候,門衛看了我一眼。接著有太多東西要做,
我覺得壓抑。活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是我自己選上的生活,我也就認了。我知道
這個世界沒錯,這個社會沒錯;但我不甘心,我也沒錯,反正他媽的還得活下去。
43路車在深夜開的飛快。車上人不多,我咬著袖管,路燈一盞一盞地晃過。坐
在我前面的一對情侶相互擁著。我的頭骨咯咯咯咯直響。快點到家吧,我在心裡
默禱著。
抽完一支煙,我聽見傳呼電話的。我走出門,那傳呼的塞給我一張紙條。我
給了他五分錢,說了聲「謝謝」,他轉過身走了。
「我在外灘天橋等你。楊洋。」
我從口袋裡把我的全部的錢掏了出來,數了數。還有一角二分。從上南路坐
到陸家嘴碼頭的公共汽車票是一角五分。他媽的,混吧。我穿了件襯衫,找出涼
鞋。平時我不穿涼鞋。從學校到家,從家裡到學校,我都是拖拖鞋。今天是去找
市委里的人,得正規些。
街上的陽光很亮。我昏頭昏腦地跑到82路車站。車來了。我上去。站在售
票員的邊上,我儘可能地讓自己相信,自己是月票。混票的時候,神情必須自然。
這是經驗,否則售票員馬上就能看出我是混票的。
「買票?月票?」真的盯上我了。我「唔」了一聲,閉上眼睛裝著一付打瞌
睡的樣子。售票員晃過我,找別人去了。我繼續閉著眼,把身子靠在鐵杆子上……
「我等了你半小時了。」楊洋從天橋上走下來,「我一直站在馬路對面看著,
怎麼你還不來。」
前一陣子楊洋把我替他設計的又一封情書寄出了。那女孩馬上回信,態度一
下子變了不少。女孩子就吃這一套,對他們不能太真誠。我過去對蘭蘭就太真誠
了些,這絕對沒有好處。
我和楊洋沿著外灘向東走,不一會兒,就到了人民政府。大門不開。大門前
有兩個站崗的士兵,讓我們走邊門。進了邊門,我對傳達室的人說,我們有事情
找市長秘書。傳達室的說,到福州路222號去,這裡不負責接待。沒辦法,只
好走。
好不容易到了福州路222號,我看見牌子上寫的是「人民來訪接待處」,
說,已經來了,就進去看看吧。樓門口裡有人給我們一張票子,讓我們等在外面。
十分鐘之後,那人讓我們進去。裡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里的門上都掛有牌
子。很暗,挺陰涼的。我提心弔膽地往裡走,楊洋在後面跟著。這是我第一次到
政府機關,我有點怕,也有一種壓抑感。我是自己逼著自己,硬著頭皮來的。等
我們進了門之後,裡面有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他讓我們坐。問我們有什麼事。
來這裡的人一般是為了生活上或者工作上受冤屈的事來的,一般都是訴苦者來呼
吁什麼的。我說我是上海師大的應屆畢業生,想去新疆支援邊疆精神建設,找工
作來的。那人好象鬆了一口氣,連忙說,「好哇,你們要求支邊,是件好事嘛。」
我說,已經分配了,晚了一步,所以才到這裡來要求支邊的。他說,「這樣吧,
你把情況寫一寫。我把你們寫的東西送上去。能解決的話儘可能替你們解決。」
他從抽屜里抽出一張紙,遞給我。我的頭骨咯咯咯咯直響。從小學到大學,我從
來沒有在學校或者班級里當過幹部,我連和校長都沒有當面交涉過什麼事,所以
我對場面上的事一竅不通。我接過這紙,不知道怎麼寫。在我上小學和初中的時
候,我寫得最多的「報告文體」,就是檢討書。雖然我那時也寫一些「決心書」
什麼的,但遠遠不及檢討書多。寫自我檢討認錯書是我那時最擅長的文體了。就
象那時鄧小平一直要向毛澤東遞交「永不翻案」的認罪書一樣。現在我只感覺這
個屋子暗。剛才我們還在熱辣辣的陽光下走著呢。我很怕這一類事,我找楊洋和
我一起來,其實是為了找一個人給我狀膽罷了。我很怕場面上的事。
楊洋見我發獃,推了推我。「你按正規寫就是了。」
「對。把你們的具體情況和要求寫下來就行。有筆嗎?」那人說。我說有筆。
我咽了口唾沫。就象小時候寫決心書那樣,在紙上開始寫起來了:
「支援邊疆文教建設,為中國邊疆發展作貢獻,我決心要去新疆工作六年……
我把紙都寫滿了,不知道是在寫一些什麼,反正我不能在上面寫真話。這是
公對公的事。我簽了名,把紙遞了過去。
「那麼,麻煩你了。」我說。
馬路上儘是熱氣。我對楊洋說,接著我們去康平路吧。楊洋說,新疆駐滬辦
事處就在附近,我們可以先去那裡看看。我說好的。
外灘和南京路行人很多,尤其是外地人。上海這個城市是很多外地人心目中
的天堂,沒有來過的都想來看看玩玩。其實又能看到些什麼呢?只是因為這是在
中國罷了。上海本來就人多,就擠;外地人一來上海,上海就人更多,更擠了。
外灘中山南一路總是交通堵塞。每天都會有這麼多車子擁在馬路上慢慢移。我和
楊洋走路都要比這些車要快。在外白渡橋的這一邊轉彎,就是南蘇州路;向北走,
就是新疆駐滬辦事處。
在那拐角口原來是友誼商店,只有外國人和華僑能進去,我們路過這裡時,
只能站在外面看看,覺得裡面很神秘。現在不是「友誼商店」了,我們也只能站
在外面看看,覺得裡面很神秘。反正我們不能進去。
天熱,蘇州河裡的臭氣泛出來,馬路上在很遠的地方都能聞到。
我和楊洋走進了辦事處大樓。這裡有很多省的駐滬辦事處。新疆駐滬辦事處
是在三摟。我們在電梯口按了健鈕。電梯很快。這地方和市府人民來訪接待處一
樣,很暗,只是在人民接待處的樓梯處里有燈。不一會電梯的門就開了。「三樓」
。我和楊洋進了電梯。後面跟來一個女孩。「三樓」她說。電梯門關了。一樓。
二樓。三樓。電梯門開了。
「楊洋,這次我們怎麼對他們說?」
「還不就是老樣子。」
辦事處的人把我們迎進一間屋子。裡面有一個四十開外的男人和一個二十多
歲的女孩。那男的象是上海人。那女的是典型的新疆人,白皮膚,高鼻子。也許
是個混血兒吧,我想。
「這兩個人是大學生,要求去新疆的。你和他們談談吧。」領我們進來的人
對那個中年男子說了幾句就出去了。中年男子讓我們在沙發上坐。「混血兒」為
我們泡了兩杯茶。
「你們兩個都是想去新疆的?」中年男子問,「你們是哪個大學的?」
我說我們都是上海師大的學生,我今年剛畢業,我指了指楊洋,他明年畢業。
他說他們歡迎我們去新疆。我說我們想來了解一下新疆方面的情況,以及我
們怎樣才能去那裡。他說只要在大學畢業前報個名就行。我說,我在那時候沒聽
說有報名呵,所以我也就沒報名。中年男子摸了摸頭髮說,這就難了。我問為什
么。他說新疆和上海簽了約,而且最近國務院有規定,任何單位不能接收已經按
計劃分配好了在別處的大學畢業生到自己的單位;現在我已經被分定了在上海,
那麼他們接收我就等於是「截留人才」。
我嘴裡發苦,知道靠他們不行。楊洋和他們繼續談著。我拿起杯子,喝了幾
口茶。剛才在外面走得太熱了。
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我曾和黃可設計過自行車旅行去蘭州。我們在寢室里談
論了幾個星期怎樣走法。決定了之後我便和黃可一起去了自行車廠拉贊助。我們
要求不多,只要一人一輛自行車。我們在電話號碼本里找到了鳳凰廠和永久廠的
廠址。黃可還另外找到了幾家外地廠的廠址。我們先去找了鳳凰廠,說我們可以
給他們做廣告,只要他們能提供自行車。結果碰了釘子。
接下來的一天下著雨,我們兩個還是坐17路電車去了軍工路的永久廠。我
們在永久廠辦公樓的樓梯上坐了一個多小時。到後來我們見到了廠里的一個負責
人。他讓我們寫了個地址。他說如果有這方面的消息會通知我們。我們又冒著雨
回到學校。黃可又給外地的幾家自行車廠寫了信。結果一直到黃可畢業,到現在,
都沒有等到這方面的消息。
我們總是會這樣幻想。那段時間我們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談著我們去蘭州一
路上可能會發生些什麼事。
「找他們沒用的。還是找市政府吧。」楊洋說。
「他媽的。去康平路。」
「我們去對麵店里吃些什麼吧。」
天氣真熱。空氣里瀰漫著蘇州河裡泛出的臭味。我挫了挫手。楊洋把我拖進
了點心店。我有點怕這樣的奔走了。我這人就是這付樣子:如果事情順利,就自
信心強;否則就很容易灰心。我們吃了兩碗餛飩,是楊洋付的錢。另外我還從楊
洋那裡拿了一元錢過來。
到了康平路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了。康平路很靜,和鬧市區完全不一樣。
徐匯區的這一帶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和高級幹部住的地方。卡車不會開進來,因為
這一帶沒廠。來來往往的大都是些轎車。行人不多。一棵棵梧桐樹在馬路的兩邊
長得很高大,樹枝茂密,把馬路遮蔽成林蔭道。雖然在上海的其它地方熱得讓人
發昏,在這裡人們卻依舊能享受到盛夏里的涼爽。
「辦公廳」的門口有人站崗。我的兩條腿都酸了。真想坐下來喝茶。我們往
門裡走,站崗的攔住我們。我們拚命地說是有急事,非找市委談不可。他無論如
何不讓我們進。楊洋也在一邊好說歹說。那站崗的火了,說,再纏,把你們扣起
來。我心想,算了。我拖著楊洋就走。
「唉,算了。楊洋,你先回去吧。」
「好吧。我們先去喝瓶汽水。但願那『人民來訪接待處』的地方能成功。」
「我看是沒希望了。」
喝完汽水,楊洋先坐電車回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該上什麼地方去。沒有目標,
就象以前好幾次從蘭蘭那裡出來,我常常不知道方向。朋友們也常常說,我這個
人很難找到方向。這很自然,我一直會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一個小時之後會
在什麼地方。那時候和蘭蘭逛馬路,蘭蘭總是問我,「上什麼地方去呢?」我總
是說,「隨便。」女人的方向在男人身上。男人是沒有方向的。我的頭骨咯咯咯
咯地響。心裡想象著,蘭蘭現在在幹些什麼事,他媽的,她會不會去找黨校呢?
還是和某個瀟洒有為的研究生男朋友在一起呢?
那天我說她賊頭賊腦,其實她一點也不賊頭賊腦。她是更美了。
我們一起從外婆家出來時,外面的雨已經很細很細了。在蘭蘭說要讓我送送
她的時候,我裝出不耐煩的樣子,但是我答應了。在我心裡想跟著她走。車站就
在弄堂口。弄堂口有個傳呼電話亭。我不想和她馬上分手,但是我還是裝出一付
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我可以回去了吧?」我的口氣好象是不願意再送她。
她說:「別回去!」她看了我一會兒。雨象汗毛一樣,涼涼地飄在臉上。她
說:「我要打個電話。等我打完電話,你再回去,好嗎?」
「好吧。我等你。你去打吧。」我說。
「一起過去嘛。」
我跟了過去。她撥了好多次都沒撥通。我說,「別打了。回家去打吧。」她
好象想說什麼。我說:「你怎麼回事?」她低聲問我,什麼地方有廁所。
「這事。你早就可以說了,羞答答的幹什麼。」我笑著說。
她的臉漲得通紅。馬路對面就是男女廁所,我帶她過了馬路。「你去吧。我
在這裡門口等你。」
「你可別走啊。」
「不會的。」
我心裡非常過癮。痛快得很。過去我被她折磨得死去活來,現在我也折磨折
磨她。幾分鐘后,她出來了。
「馮征修!算了,你別回去了。我想讓你陪我走走。你又沒有什麼事。好啦,
陪我走走啦。好嗎?」
「好吧。」
聽見我說不回去,她好象很高興。雨絲細細。
雨絲細細,弄堂里的石板路面濕漉漉的。我們穿過保華里,走到長治路。
「你的形象也太糟了。頭髮這麼長。」
「是嗎?改天我去剃剃頭。」我意識到,我又開始變溫和了。
「你確實變了很多。」
「你看出來了?我沒覺得。不過字確實寫得和從前不一樣了。」
「嗯。我收到你的信,看幾個字就覺得奇怪。你的進步很快。」她居然說我
進步,「你的詩歌也和從前的風格完全兩樣了。」
「哦。尤其是《生命讚歌》。」
「別提你那《生命讚歌》了。」
「怎麼?」
「我寢室里的同學都說,這首詩的作者……」她有點不好意思,「這首詩的
作者的生命力也太強了些了。」
「他媽的。你自己怎麼看?」
「你別問了好不好?」
「好。不問就不問。這首詩你肯定喜歡。」
為了這首《生命讚歌》,上海師大的很多人說我是色情狂、花公子。其實我
根本不是色情狂。我是個童男子,精神戀者。童男子,恥辱啊!
「別談你的詩歌了。我們去看一場電影吧。」她指著長治電影院,把話題岔
開。
「放什麼電影那裡?」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們進去看了就是。」
我們進了售票處。
「《〈鐵道游擊隊〉後傳》。這算什麼?」我要去買票。蘭蘭遞了一元錢過
來。
這傢伙,今天是怎麼了,老是在我面前戰戰兢兢的,我想,從前那戰戰兢兢
者總是我。我心裡倒有點過意不去。我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待她。我是個大笨蛋。
我沒有馬上把她一把摟住。
我們進了電影院。電影已經開始了一會了。黑壓壓的,沒有幾個人看這破電
影。我們還是靠邊找了兩個位子,不是電影票上指定的那兩個。
「象攝影展覽。」我說。
「照片拍得好。活動照片。呵呵。」
「要不是論這攝影效果的話,《鐵道游擊隊》比這個好多了。」
這片子純粹就是色彩和風景。屏幕上芳林嫂和幾個老游擊隊員在聊天。蘭蘭
問,等我們老了以後,會不會也是這樣。我說可能是的,不過,到那天我們都死
了。
「你不會死的。我肯定比你先死。」蘭蘭說。
「不一定。」
「反正我死的時候一定要你站在我身邊。」
「如果我先死呢?」
「我不讓你先死。你一定要看著我死去而你還活著。」
「那好。等哪天我快死了,而你還活著,你可一定不要忘了來拖住我,不要
讓我死。」
「好的。我是不會讓你先死的。」
「和你在一起,我真划得來。」
黃可在家。他把我帶到他哥哥住的房間。裡面一張床,一張書桌和一個書櫥。
暑假的第一個星期,黃可回上海的家住。在他哥哥的房間里還放著一台夏普的錄
音機。黃可一見我就問,分配在什麼地方。我把我分配的事對黃可講了。我說上
午我已經跑了好幾個地方,市府我也去了;就打算不報到,直接去新疆。
「我早就對你說了,系裡這幫傢伙不是什麼好東西,讓你準備著點。」
「算了。一怒之下我也會『拂袖』的。他們不讓我太平,我也不會讓他們太
平的。」我說我把高老頭臭罵了一通。
「哈哈,系裡的那幫人,確實該罵。尤其這個高老頭。」
「你那邊怎樣。」
「別提了。現在畢竟和在大學里的時候不一樣。在那邊找不到什麼人可以談
談話的。」他嘆了口氣。我們總是碰壁。自行車旅行計劃我們說了又說,結果是
一場空。黃可原以為是可以在金山大大地施展一番的,結果現在只能在我面前嘆
氣。我們碰的釘子已經太多了,可我還會稀里糊塗的找釘子碰。我的理想生活和
我相距遙遠,在地球的另一頭。那時候黃可對體制改革信心十足,埋頭於一大堆
他買來的「走向未來」叢書。幻想也罷實際也罷,那時的我們儘管想得很多,總
還是幼稚。
「我女朋友的事你知道了嗎?」黃可問我。
「哪個?」
「在石化中專。」
「不清楚。你在那兒搞了一個?」
「唔。打字員。人挺不錯的。半年前就談了。」
「你那時沒對我說起過嘛。」
「我那時還沒吃准。」
「你這兩個月沒消息來,你的事我都不知道。」
我搬到了黃可所住的寢室后不久,我便和黃可相處得很好了。國慶節結束,
我從家裡回到學校。寢室里的日光燈亮著,黃可一個人坐在寢室里靠窗的一張床
上。燈光照不到床里。黃可的臉模模糊糊。他說他已經等了我很久了。我把身上
背的包往自己的床上一扔,走過去。他掏出一支煙遞給我。我接過來,放嘴上,
坐在他旁邊。他說真沒勁,做錯了一件事。我點著了煙,問他,怎麼回事?他說
他碰上中學里的一個女同學。「這很正常嘛。」
「你別急嘛。聽我說。昨天我去了大世界,在那裡看馬戲的。我看著看著,
看見前面幾排有一個女的,象是我中學里的同學。看完一場馬戲,我去撒了泡尿,
走了一圈,我又去那裡看了看。又看見那女的。這次我吃准了,她是我的同學。
後來我出去的時候,她也出去了。在大世界的門口,人擠得厲害。她在我後面不
遠的地方往外涌。出了門,我回頭再看看,找不到她了。」
「你沒叫她?」
「沒有。我就為這個後悔呢。」
「他媽的。你幹嗎不叫她呢?」
「就是。我當時怎麼也不明白。她在有意識地朝我看。肯定是我的同學。」
「在中學時和你一個班的?」
「一個班的。她的名字叫杜逸瓊。中學畢業后就沒有再碰上過她。就這次大
世界一下子看見。」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上外德語系。」
他媽的,又是上外。「他媽的。你在這裡發獃,就是為了這個妹妹。算了吧,
事情都過去了,有什麼好後悔的呢?」
「我想給她寫封信……,已經寫好了。」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大張信紙來給我。
我大略地看了看。我說,不行,另外寫吧,「這算是什麼呢?拉家常也沒這麼拉
的。你中學畢業后就沒碰上過她嗎?就不能這樣寫。另外,她漂亮嗎?」
「當然。」
「那你就得捧她,說她漂亮,說她美,說她象一片蕩蕩的雲。」我在陰暗中
看著黃可。寢室里還沒有人來,這幫傢伙回學校都晚。
「重新寫一封嘛。」我說,「先寫些無關緊要的話。什麼『畢業后好久不見
很想念呵』,諸如此類了。」
黃可拿起筆便在紙上寫了起來。
「你要說自己現在變得非常榮耀。明的不捧自己,暗的捧自己。」我說。
黃可沒回答。
「要惡狠狠地誇大。說在她離開后就覺得大地和天空都消失了」。我又說了
一句。
黃可讓我下星期去金山玩。我答應了。我在他那裡吃了晚飯,就出來了。黃
可在我臨出門的時候塞給我十元錢。一路上都是乘涼的人。天還亮著。我想起,
今天就是七月十一日,群群生日;我的長詩也寫完了五千行。本來是打算在群群
生日前把長詩寫完的,現在只寫了一半。我的腳踩在一個路凹里,絆了一下。旁
邊走路的人都奇怪地看了看我。我的樣子很恍惚。
上星期我在外婆家。群群說好了給我打電話的。結果小兔先打來了一個電話,
讓我幫她搞電影票。其實我剛放下電話,群群的電話就來了。我不知道那是群群
的電話,剛要離開,電話亭的人就叫住了我,說「又是你的電話。」我馬上接過。
群群在電話里知道我在電話亭。她很得意。她以為我是在專門等著。我說,別得
意,我只是在路邊碰上你來電話。她「哼」了一聲,說,「你幫幫忙了。別感覺
太好。」我聽了沒昏過去。我說,「你可別以為你是什麼人,能讓我在這裡等的。
」電話亭的老太婆和我認識,她是看著我小時候在我外婆家長大的。她問我在和
誰打電話。我說我的女朋友。群群在電話里說,什麼「女朋友」。我說,「有人
問我,你是誰。我說,你不是我的女朋友。」那老太婆又問,剛才那電話誰打來
的。我說,「另一個女朋友」。群群又問,「什麼另一個?」
「他們問我。我說要另找一個女朋友。」
我的頭骨咯咯咯咯直響。
「你根本就沒有女朋友嘛。」群群說。
我說,「你就是啊。怎麼說『沒有』呢?」
我問她決定了沒有。她說她本來是打算答應了,但聽見了我的聲音,就覺得
不太好。我連忙說,有什麼不太好。她說一時里說不清楚。
「哎,你說說清楚,怎麼回事。」
「哼。我看錯人了。」她把電話掛了。我莫名其妙。掛了電話后的忙音「嗡
嗡」地響。那老太婆沖我「嘿嘿」直笑。我掏了五分錢給她。
「嘿。年紀輕輕,女朋友倒弄好幾個。你的電話全是女的。我們一直傳呼找
不到你。」
「我不常在這裡。我只讓她們星期天打的。」我說著就離開了。
我渾身是汗。走過四平路,有一家百貨店還沒打烊。我想著該為群群買個生
日禮物。我的樣子太寒磣,頭髮留得披肩了。從我身邊走過的男男女女都用一種
古怪的目光看我。我在玩具檔看見一隻有絨毛的玩具狗。我問售貨員,多少錢一
個的。她皺了皺眉頭說,「十元六角。」我拿出那張黃可剛給我的十元,又從楊
洋給我的錢中拿出六角錢,交給她。她從架子上拿了一隻黑的玩具狗,遞給我,
把錢接了過去。我把新的狗從塑料袋裡掏出來看了看,心裡很滿意。
蘭蘭和群群都會喜歡這種生日禮物。以後蘭蘭生日,我也會為她買一隻,不
管她願不願意見我。現在我落魄,我想,以後日子一定會好過起來的。百貨店裡
放著鄧麗君的歌。我把玩具狗在包里放好。用手背擦了擦汗。我的頭骨咯咯咯咯
地響。
乘涼的人們嘻嘻哈哈地吹牛聊天。我心裡挺羨慕他們。他們的生活我現在已
經無法擁有。因為我不可能固定我的生活。我不是一個安份守己的人。那時那個
中文系的女同學說,我象一個小拿破倫。今天我還記得。我的這種生活方式也一
直在讓我感到沉重。我常常想,我為什麼非得是我呢?我為什麼不能象別人那樣
老老實實地什麼也不去想呢?
55路車來了。我拚命地向車站跑。我趕上了車。售票員問我買不買票。我
哼了一聲,沒說話。售票員也沒再說什麼。他把頭轉過去了。
車開到了傈陽路,速度越來越慢。我靠窗站,是怕熱,所以想靠著有風的地
方站。外面是花花綠綠的人群。群群,我默念著。
汽車開上了外白渡橋。上海大廈象一座碑似的。我小時候常來這裡。在我小
學五六年級的時候,「四人幫」剛倒台,我們很興奮。我們都是小孩子,有時候
聽大人們說權力鬥爭,自己稍微懂了一點。毛主席死了,「華主席領導全國人民
前進」。那時候中央提出的關於2000年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光輝前景」,象
一個美麗的夢。當時我覺得那是空話。星期天到奶奶家,奶奶總是喋喋不休地對
我講四個現代化。我聽得煩了,說,「現代化?空話!」她說我反動。當時爸爸
也在場,他讓我不要胡說。我相信自己沒有說錯。但是爸爸是這樣的一個人,如
果他說我錯,即使我是對的,我也錯。當然我小時候也確實為爸爸帶來過很大的
政治上的麻煩。
我喜歡在我的外婆家,那裡有我小學五、六年級時的同學。毛主席死的時候,
我就在外婆家。毛主席也會死的。他畢竟死了。過了幾個月,四人幫便倒台了。
就象從前批判劉少奇、批判林彪和批判鄧小平一樣,我們開始了對四人幫的惡狠
狠的批判。那時候我們知道的東西太少太少。老師和學校里對我們說,要批判,
我們就批判;然後我們還要排好隊去外面遊行。有些工廠敲鑼打鼓地在馬路上。
遊行是非參加不可的,否則就是「不積极參加批判聲討,思想有問題」。就是在
這裡,在上海大廈旁的街面上,批判四人幫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因為四人幫倒台
了。倒台的人總是反動的。
現在的外攤已經和那時兩樣了。我從車上看下去,密密麻麻的外地人,密密
麻麻的情侶。這是夏天,女孩子的大腿露在外面,我看得心裡難受。蘭蘭現在在
一個和我毫不相干的地方。也許她和某個風度翩翩的男子漢在一起吧。我不願意
看外面,也不願意去想。
公共汽車開的直顫。如果我在外灘看見蘭蘭,我會裝做沒看見她。I am
a nobody』s child,我想。我是個落魄的人。
那天在電影院里,我苦苦壓制下的情感又被蘭蘭挑了起來。
看完電影我仍舊竭力保持著冷漠,把她送上公共汽車。她一定已經看出我受
不了了,我想。
我不知道我自己後來幹了些什麼,反正接下來就是春節。春節我也是迷迷糊
糊地過的。到了大年初一,我終於忍不住了。660720。我的頭骨咯咯咯咯
地直響。我老是在心裡念叨著蘭蘭的電話號碼。
「唉。是蘭蘭嗎?」
「有什麼事?」
「我不能再忍下去了。約個時間吧。我想看到你。你說吧,我是任何時間都
有空的。越快越好。」
「你怎麼回事?上次你不是說你想一個人靜一靜嗎?」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也許是因為上次和你看了一次電影吧。反正我
想見你。想和你在一起。」
「春節過得好嗎?」
「家裡都是人。煩死了。心裡越煩,就越想找你。」
「好吧。下星期天,怎麼樣?」
「最好再近些。」
「星期天怎麼樣?」
「好。就星期天。我到你這兒來接你。」
「不用了吧。」
「不。我一定得來。」
「你想來就來吧。上午。」
「就上午。你春節過得好嗎?」
「還可以。反正就這樣過吧。」
我很後悔。我不該這樣沉不住氣。我不該這樣急著給她打電話。至少,我不
該在電話里這樣對她說。她現在一定很得意。春節剛下過雨,外面的地面上還是
濕的。天色陰晦。我有一種焦慮。我感到的只是我在失去蘭蘭。我掏出一支煙,
點上,把手插在褲兜里。
春節就是在親戚家跑來跑去。人聲嘈雜,再加上別的喧嘩,只是讓我覺得煩
燥。我剛拿到好幾元錢的壓歲錢。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是成人了,我能夠感覺到那
將要在我的肩上壓下的許許多多。和蘭蘭的事讓我心裡一沉一沉的。我想著,日
子過得快一些吧。我什麼事也不願去做,只願等待星期天。
我在十六埔碼頭下了車。在輪渡站買了個籌子。現在還不算很晚。但無論如
何我不會去參加群群的生日的。我沒有和她約好。如果我突然闖去的話,她和她
家裡的人會受不了我的這一身落魄相。我會自慚形穢。到明天再說吧,我心裡想。
我抽著煙,走上輪渡。在黃浦江上感覺比在馬路上涼快得多。船開快的時候,
把水浪嘩嘩打成許多碎點,有時候也濺上我的臉。我能聽見水浪拍打船體的聲音。
天色漸漸的暗下來。這一陣子我一直沒有寫詩歌了。
前些天,孟浪打過一個電話來,問我近來有什麼打算。我把分配的事粗粗地
向他說了一下。他說什麼時候讓我去他那裡玩。我沒和他怎樣談詩歌。他那神氣
相讓我惱火。我說可以,如果有機會,一定來。他前些日子給我來了一封信,說
要和我談談我的詩。這小子居然大言不慚地說要來和我談談我的詩。我知道他在
外地玩得轉,名頭響。他寫詩的年頭也要比我長得多。但是他現在不該再來惹我。
我的旁邊有個女人,在逗著她的孩子。
孟浪和外地詩人在八三、八四就有接觸了。而我到現在為止,一個外地詩人
也不認識。在我和孟浪認識的時候,我是確確實實想和他交個朋友的。我在認識
黯之黯之前就已經認識孟浪了。在上海,孟浪對黯之黯總是要讓三分。我和孟浪
是無法融洽的。黯之黯是個被朋友們捧慣的人,但我是不願意當面捧他的。如果
我惹上孟浪,黯之黯肯定是站在孟浪這一邊的。
船靠岸了,我拚命往岸上跑。我必須在車上搶一個座位。
孟浪說,對藝術的態度必須嚴肅一點,認真一點。我不知道我該怎樣回答他。
我知道他的這句話是針對我說的,他是想讓別的朋友認為我是在不負責任地寫詩。
我想來想去,或許我對詩歌確是不夠嚴肅;但我必須對得起我自己。孟浪說,要
把藝術和平時的日常生活分開,把生活驅逐出詩歌。這個他能做到,或許他已經
做到。對於我,這絕對不行。我寫詩歌的出發點有兩個,虛榮心和生理需要。他
會對別人說,看吧,京不特在寫一些什麼詩!他甚至可以當著很多人指責我「把
詩歌寫作當作是青春期各種苦悶的大發泄」。什麼是嚴肅?什麼是認真?在一年
半之前他對我這樣說,或許還可以把我矇騙過去。在今天他還這樣說的話,我就
想揍他。
天色暗紅。公共汽車開過了塘橋。我把頭靠在車窗上。一天跑了下來,累極
了。順其自然吧,我想,我可不願為分配的事奔忙了。四年前我沒想到今天我會
這樣,也沒想到我的名頭會這樣慢慢地響起來,並且慢慢地幾乎蓋過了黯之黯和
孟浪他們。我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麼許多具體的一切。進入大學。辦詩社。和黯
之黯孟浪他們認識。公安局找上我。失戀。太具體了。我媽的病。
車在向前開著。我的頭骨咯咯咯咯的響。圍棋也是今年畢業。他說他分得不
錯。我們學校分得最好的,也不一定能及得上他們學校分配的一般情況。圍棋可
能會被分在《新民晚報》。他常在文化界跑,但他的作品不多,而且都是些寫得
不堪卒讀的文字,所以他是有關係也用不到自己的作品上。當然,如果我給他一
些詩歌的話,那都是可以發表出來的。但我不可能對他開這個口,因為他沒問過
我。我這一年來自己有了這樣一個原則:絕不求人發我的詩歌,因為我的詩歌是
神聖而優秀的,是不應當求人發表出來的;只有別人來問我要我的詩歌發表,我
可以給他去發。當然如果發表一些作品,至少我可以在經濟上寬裕一些。前一陣
子他在《生活報》實習,正好小代有一本詩集在我這裡,我就把它交給了圍棋,
讓他看情況能發就發。當時圍棋「嗯」了一聲,沒說什麼,結果到現在都沒迴音。
我也只好算了。小代對我很好,我想幫他。他的詩寫得也不怎麼好,當然,比圍
棋要好多了。我給他動過很多腦筋,都沒辦法發。
過一陣子小代打算結婚了。我估計他現在對詩也不一定很熱衷了。上次我在
武非那裡碰上他和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也是個文學愛好者,喜歡薩特的作品,
武非管她叫「小薩特」。那天來的人很多,都是武非的朋友。沉城也在,安督和
他的女朋友也來了。安督的女朋友很小,比我還小兩歲,是復丹大學英語系的。
她是漂亮的,但看上去很天真。安督比我大七八歲,在一所技校里任圖畫教師。
也來了一些我不認識的。武非向他們介紹我,「少年大詩人馮征修」。我覺得好
笑。沉城問我最近在寫一些什麼。我說長詩。沉城看上去很規矩相。他的審美標
准也比較「經典」。正規的文學理論書看得太多了,人就異化;失去了個性,人
的許多言行標準也就取之於書本。如果沉城和我談多,我就會受不了。我能告訴
他的,只有一句話,「書是人寫出來的」。但看在武非的面上,我又不便掃他面
子,所以就敷衍敷衍他算了。
在武非那裡,也和在別的朋友那裡一樣:碰杯,喝酒。不管別的怎麼樣,能
喝就行。朋友們說這是生活方式。武非是在開書店的那陣子辭的職。里紀說過,
早晚我們這幫朋友都得辭職。但我們花起錢來又象流水一樣。我明白,自己以後
的道路就是走向徹底貧困。我父親會說這是活該。有一天我們會連這喝酒的生活
方式也都失去。以前我還喜歡說,陶醉人生過程,以後真不知道怎樣陶醉了。我
母親有病,母親的聲音時常在我的心中如刀鋸。
武非的老婆的幾個菜是燒得不錯的。我說:「武非一點也不痛苦。我有一個
好嫂子,武非還奢談什麼『痛苦』。」
小代和小薩特在武非那裡坐了一會就走了。
我為我的蘭蘭傷心。武非的錄音機里放著蘇芮唱的歌。武非的老婆問我女朋
友的事怎樣了。我說第一百十二次失戀了。她笑了笑,說,「你這麼熱情,還會
失戀嗎?」我說,「怎麼樣,給我介紹個女朋友吧?」她站起身說,「一定留意,
一定留意。……噢,我去看一下湯。」
「……不要再愛我,不要再回頭,生命如此短暫,又怎堪再錯……」
我抿著酒。我有一臉落魄。我總會想起蘭蘭。如果蘭蘭也坐在這桌面上,那
有多好。如果有一天我能擁有蘭蘭,我一定會把我的全部朋友都請來喝上一頓;
讓蘭蘭做菜,不管味道怎樣。蘭蘭要比武非的老婆漂亮多了。我要炫耀我的幸福。
我在心裡東想西想,總是蘭蘭。武非推了推我,「喝酒呵。獃獃地幹什麼,
構思寫詩啊?」他說。我笑了笑。把酒喝了下去。
「……不要再愛我,請你聽我說,我的心比天還高,我曾真心愛過……」
我喝的是乙級大麴。武非他們一向以為我的酒量是大的,所以讓我喝白酒。
其實我的酒量不行。我要面子。
除了我在寢室里為蘭蘭喝醉的那一次,我喝得最多而沒有醉的一次,也是為
了蘭蘭而喝的。那次是我們高中一群同學的聚會。我必須證實自己,所以我喝了
又喝。那天很多別的朋友都喝啤酒和黃酒,就我喝白的。蘭蘭不喜歡喝酒,她就
喝了點汽水。我和了半斤白酒,又把蘭蘭不喝的那杯啤酒咕嚕咕嚕地全喝下了。
當時我的頭髮昏,但是咬著牙讓自己清醒。那次我沒醉。後來蘭蘭就走了。
武非老婆把湯端上來了。
我覺得自己太沒出息。蘭蘭是個很要強的女孩。我就是沒辦法把她騙上手。
「……不要再愛我,請你聽我說,生命如此短暫,又怎堪再錯……」
車子開到了上南路。今天妹妹要回家來了。前幾天她住在奶奶那裡。天黑了。
眼前有一隻蒼蠅在飛。晚上不該有蒼蠅的。我把手揮了揮。它飛走了。風從車窗
里吹進來,臉上很涼快。妹妹這次考試,數學不及格。媽對我說,讓我輔導輔導
她。妹妹在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學讀書,平時住校,不回來,放假和星期天才回來。
她念初中二年級,也喜歡看武俠書。有時候她自己喜歡偷偷寫詩。我就把大學里
的一些詩歌集子給她。我說,別看報紙和雜誌上的詩歌,那都是些垃圾。妹妹到
現在還不怎麼懂事。媽有病,她還經常和媽搞。妹妹和我小時候一樣,不知好歹。
不過我小時候,在我外婆家就只有我一個外孫,誰都喜歡我;她出生在和我的幾
個表妹的差不多同一年,她就多少是討人嫌的。她寫詩歌我不反對。她也是從小
沒過過好日子。她是在屈辱中長大的。外婆家的那些阿姨都不喜歡她,奶奶和爺
爺對她和對我沒什麼兩樣。媽疼她,她卻老是讓媽不開心。
我下了車。馬路上坑坑凹凹。
有時候我也討厭妹妹。不過現在好多了。媽就根本不該把妹妹生下來。那時
奶奶說,最好再生一個。爸爸從四川回來探了一次親,媽的肚子就大了。我覺得
妹妹可憐;覺得爸爸可惡。他不負責任。他不該生下我;生下了我,更不該生下
我妹妹,讓這個世界上多一個受苦的生命。
我從一大堆堆起的土上走過去,進入新村。我看見我的屋子亮著燈。
「回來了?」媽媽獃滯的目光看著我。
「唔。」我把包往裡面一扔,「怎麼你們還沒有吃飯?」
「芹芹在上面。她還沒有吃過。」
「哦。」
「有你的一封信,在桌上。」
我看見了。我從桌上拿起信,是小敏來的。
媽在外面的廚房裡做菜。我只在屋裡開了一個小燈,把大的日光燈關了。小
敏來信說,夏天她要去西安,問我去不去。她知道蘭蘭和我斷了。我的頭骨咯咯
咯咯地響。媽媽在外面自言自語著。我把信放好了,在躺椅上躺下。
今天我跑了一天。算什麼名堂。媽在外面的聲音越來越響。我拿了一把水果
刀,在手臂上划著。劃破了一點,但血沒流出來。我常常這樣拿刀在手上划,我
要看自己流血。過去我都用吉列刀片划的。我不怕疼。那時我把蘭蘭的名字刻在
手腕上,結疤后,就一點點褪了。不過現在還看得見這兩個字。
我劃了一下。又劃了一下。屋子裡的燈黯。媽在外面的廚房屋自言自語。再
劃一下。再一下。我仰頭看著天花板。我能感覺到的只是疼。這水果刀太鈍,划
不出血來。我二十一歲,在搞什麼名堂?
「什麼名堂?」媽在外面自言自語,越說越響。
我心裡沉沉甸甸的。閘北區。我決不。
媽把菜端著上樓去了。
明天。明天。我反覆地在想著明天。我不知道。再劃一下。這下劃出血了。
我拚命在傷口上擠著。再多一點,再多流出一點。我拚命地擠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