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其實在夏天我是不想到這澡堂子里來洗澡的。今天是沙塔把我拖來的。他就
在福建路的浴室里上班。在外面已經很熱了,在澡堂子里就更熱。冬天冷的時候,
來這裡洗澡是很舒服的,但在夏天,很少有人來。不過這樣也好,反正澡堂子里
人少,不用象冬天那樣人擠人。冬天我倒是常常來這裡洗澡。很多人都要排隊等
那放衣服的箱子。那放衣服的箱子就在靠背椅的上頭。但我來這裡找到沙塔,他
自然會幫我安排箱子,所以我不用排隊。今天那些箱子都空著。
洗澡的時候池子里都是蒸汽,悶得我受不了。我在池子里稍稍泡了一會兒后
就出了池子,把身體擦乾,裹了塊浴巾,在靠背椅上躺下了。沙塔幫我在旁邊倒
了杯茶來,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煙給我。有人撞了他一下。沙塔對那人說了聲
「小心點」然後又回過頭來問我明天晚上錄像看不看。我問是什麼錄像。他說很
煞根的。我說好的。煙圈一個個地升上去。我呷了一口茶。熱水池子了泡過,渾
身發軟。
「黯之黯最近來找過你吧。」我問。
「沒有。聽說他和的徐靖雲又重新好了。」
「真的?」
「我也是聽孟浪說的。說是北京來了幾個朋友,和黯之黯約好了在巴黎咖啡
館碰頭的。結果這小子沒到,是去找徐靖雲了。」
「那時我聽黯之黯講他和徐靖雲的事的時候,他是絕對絕望的。現在他們重
新又好了?」
「你不知道,那是因為徐靖雲的媽。徐靖雲是沒辦法的。」
「現在徐靖雲就不管了?」
「你不知道?黯之黯最近混得很不錯。以前徐靖雲的媽是因為看黯之黯大學
都沒考上,又不務正業,覺得他沒出息……」
「黯之黯這一陣子不是在單位里鬧嗎?」我打斷了他。
「啊,那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電影廠用他寫的劇本,這事你不知道?」
「不知道。」
「前幾天他在文藝禮堂開他的《在中國長大》朗誦會,你肯定也不知道了?」
「什麼朗誦會?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心被嫉妒啃得絞疼。這小子真神,居
然能在文藝禮堂開《在中國長大》朗誦會。黯之黯三個月前進監獄,就是因為他
想要正規地鉛印出《在中國長大》。一開始公安局聲張得很嚴重:反革命長詩。
後來他們對黯之黯說,這詩中有很多是違反四項基本原則的。黯之黯死活不認。
在牢里也不認。公安局的人也沒在詩中查出什麼嚴重的問題來,雖然也有作家協
會的一些「作家」協助公安人員找到一些違反四項基本小細節。黯之黯這首長詩
中絕大部分章節是和我的《第一個為什麼》的最一開始的一千行同時寫的。那時
我們在一起寫詩,搞「第一次口獸主義」,我是最清楚的:黯之黯這詩沒有任何
政治內容,而僅僅只是在寫我們這一代人的童年和青春,還有就是黯之黯自己的
童話。公安局的人問黯之黯,他詩中的「J.Y.,我呼喚你!」是什麼意思。
他們懷疑這J.Y.是一個特務組織的代號。黯之黯告訴他們,這是他的初戀的
對象徐靖雲的名字的縮寫。最後他們只好把這案子轉交給工商管理局,定了個「
非法出版物」的罪名。黯之黯一方面損失錢,一方面被關了一個多月的拘留所。
這事也牽連了不少朋友,當然我也在內。那時我和蕭午說過,黯之黯落難,我絕
對兩肋插刀;但是以後如果他真的象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成為全世界注目的中國
詩人,那我是不會去為他錦上添花的。因為「詩歌第一」我要留給我自己,我不
會認為世界上有什麼人能寫出比我的《第一個為什麼》更優秀的詩歌來,我看不
見。
但是現在,我是覺得沒勁的,而且,黯之黯在我們一起搞第二屆「撒嬌」詩
會時,也根本沒告訴我這些,他把這些事對我瞞著,這讓我更覺得沒勁。我知道
這是我在榮譽上對黯之黯的嫉妒。有什麼辦法呢。黯之黯這次明星的癮是過足了,
這次有很多人找他簽名了。我的頭骨咯咯咯咯直響。而我的《第一個為什麼》卻
到現在還沒有完成呢。
沙塔抬起頭,慢慢地吐出幾個煙圈來。他說,黯之黯的這次朗誦會,是作協
里的那些朦朧詩人為他安排的。這也難怪,我想,說到「今天派」的朦朧詩人,
黯之黯其實是最優秀的朦朧詩人;但我不是那種目光敏銳地關注著社會的朦朧詩
人,我能關注的只是我自身。朦朧詩人被稱為朦朧詩人,其實就是因為他們的詩
歌是中國最不朦朧的詩歌--他們寫的東西含義太明確了。我不是朦朧詩人,因
為我除了對我自身之外對什麼都無法明確,因為我是一個看不懂這個社會的寄生
者,一個逃避者。我的虛榮心和好勝心把我從我逃避的地方重新攆回這個社會,
但我知道,我最終還是會逃避的。我的頭骨不是一直在響著么?
「那天徐靖雲也去了。黯之黯讓他中學里的一個同學給徐靖雲打了個電話。
徐靖雲走進文藝禮堂的時候,黯之黯正在朗誦。兩隻眼睛緊緊閉著,一付很深情
的樣子。徐靖雲在門口站著,一動不動,忡忡出神那樣子就象電影里的鏡頭一樣。
我是聽他們這樣說,但後來不知怎樣。現在孟浪說他們又好起來了,想來不會錯。
」
窗戶很高,窗外的梧桐葉子一動一動的。我靠在靠背椅上,撫摸著下垂的睾
丸。沙塔又給我倒了茶水。有客人來,他就走到那一邊去。
在我們大學,也有熱水澡堂。不過只有淋浴,沒有大池。到了冬天,同學們
都上那裡去洗澡,尤其是上完體育課以後。那裡沒有這種長排的椅子,也沒有單
人椅,連坐的地方也沒有。那更衣箱一排一排地豎著,看上去就象游泳池的更衣
室。人多的時候去,就是人撞人。我在那裡洗過幾次澡,後來就不再想去那裡洗
了。去那裡洗,又洗不幹凈,又洗不舒服,在冬天而且容易著涼。我寧可走遠一
點,到學校外面的漕河涇浴室去洗。
我拉了拉腋毛。肚子一起一伏。以前在放寒假的時候或者星期天,常和許堅
一起去洗澡。在天山路的浴室里他有人認識。每次都帶一包煙去,或者是牡丹,
或者是醒寶。他技校畢業后是干力氣活的,獎金高。在我幫他擦背的時候我見他
身上都是油垢,很膩。平時他抽煙抽得不多,只有和我在一起時,就抽得多了。
我正式開始抽煙,是在我高中畢業,考完大學入學考的時候。那一個暑假,
我和許堅一起去杭州玩。我們身上只帶了五十多元錢。到了杭州以後,還剩三十
多元了。我們在杭州玩了幾天後,就買了去莫干山的車票。我還特地買了一本莫
干山風景介紹。一到莫干山我們就買了第二天回上海的車票。再點一點錢,我們
只剩下三元多了。我們去找旅館,開票的說,兩塊一位;這樣我們就不敢再說下
去了。莫干山風景好,夏天是避暑的好地方。我們邊在山道上走,邊想辦法。山
路崎嶇,透著涼意,我們在竹林子里穿來穿去。登上觀日台,看著一片霧茫茫,
無可奈何。我們在商店裡買了一包煙。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為自己買的煙。許堅說
找個地方蹲一蹲算了。找來找去我們沒有找到一個可以過夜的地方。我們只好坐
在長途汽車站的橫欄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因為是夏天,我們穿得很少。但莫
干山是「避暑勝地」。我索索發抖,許堅也在顫顫著身子。我們根本沒玩什麼地
方。下午,在我們啃著麵包的時候,從上海開來的長途汽車到了。我們知道這是
明天回上海的。我們坐在站里看著。車上有一扇窗戶,司機怎麼也搖不上。我們
一下子就覺得有希望了。那司機看了看我們,走了。我們坐在那裡,等到很晚,
看了看四周沒有人,就從窗戶里爬進車去。我們躺在裡面的座位上,抽著煙。許
堅說,賽過活神仙。我和他談論著回到上海后要做的一些事。他說,我們明天得
早點醒,這樣我們還能在一些風景點上轉一轉。車廂象一個房間。天色昏暗,煙
頭一亮一亮的。我們都覺得氣氛很好。在我們談得正起勁的時候,聽見車外面有
人喊:「滾出來!」我們站起身一看,是那個司機。他說他剛才就看我們鬼鬼祟
祟的樣子不是好東西,現在果然不出他所料。我們無法與他分辯,只想在地上挖
一個洞,鑽下去。旁邊圍過來很多人在看,指指點點的。我這個人很要面子。許
堅倒是很坦然,他問司機打算怎麼處理。司機讓我跟他去公安分局。我們跟他去
了。到了局子里,那司機找了一個警察,說了些他們的土話,就走了。那警察看
了我們的學生證,然後給我們找了一張紙,一支筆,讓我們把我們在上海的地址、
職業、本人家庭寫下來。我們寫了。那警察見我父親是在軍隊里當團長的,一下
子就變得很客氣。我寫得很詳細。他知道我不可能撒謊。他給我們泡了茶,很客
氣地把我們教育了一番,然後讓我們等著。過一會兒,他找來一個旅館管事的,
讓我們交一元兩角。我們睡了一個通鋪。那天晚上我們把一包煙都抽光了。
我的頭骨咯咯咯直響。我對蘭蘭說了好幾次,我的頭骨會響,她都不信。沙
塔還在忙著應付客人。我對他說:「你收拾收拾算了。」
最後一次和蘭蘭在一起,是我二十歲生日那天。那天她寫信讓我在上海師範
大學的校門口等她。那天是個晴天。我見她穿著一件太空衫,從車站向我走來。
她沒有看見我。以前她一直對我說,她的眼睛近視。我叫了她一聲。她過來了。
她的頭髮被風吹得蓬起,象一隻鳥。我說我等她等了很久了。她嘿嘿地說,那是
應該的。她問我那裡有咖啡館,她說她請客。我說根本不用她請客。我朝她閃閃
眼睛。她裝著沒看見。
桂林公園裡人不多,因為不是星期天和節日。我的生日絕不會是節日。桂林
公園就在我學校邊上,但我平時不常去。蘭蘭走在我前面。我真想走過去把她抱
住。但我不敢。在這一點上我總是最失敗的。我寫了《生命讚歌》,聲嘶力竭地
讚美男人的粗野;我在這方面最欠缺。她媽的。
蘭蘭進了茶室,我也跟了進去。我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外面的陽光緩和地照
進來,落在桌上。蘭蘭的樣子真好看。我要了兩杯奶咖。蘭蘭沖著我笑。我真想
上去親她一下。她的劉海覆住額頭。我伸出手,在桌面上敲著。我使她失望了。
我總是怕自己想起從前蘭蘭的事,可是我總會想起她。想起她,我就目光枯
澀。黯之黯這小子真幸運。他和徐靖雲分手已經三年多了。在我和黯之黯剛認識
那會兒,在他談到他的徐靖雲時,他那樣子總是很凄涼。現在他們終於重歸於好
了。我願他們快樂。
蘭蘭以前總是慫恿我,她覺得我應當出人頭地。而群群比蘭蘭更老屁眼,群
群希望我永遠默默無聞。在這二者之間,我願意接受蘭蘭的意願;就我自己而言,
我也是好強的。我已經碰了太多的壁。
那天我沒有想到蘭蘭會這麼突然地和我「薩優啊那拉」。我也希望我能有黯
之黯那樣的運氣,和蘭蘭有重歸於好的一天。然而,這太不可能。保爾失去了冬
妮亞,是保爾自己不好。
「我們以後怎樣相處下去呢?」蘭蘭抬頭看著天,喃喃地說,「或許還是這
樣。我姐姐又有了男朋友,就是我以前對你說的那個盯我姐姐的。我讓她蹬了他,
結果他們還是好上了。把我給氣死了。我總是要去訓那傢伙。」她說話的樣子很
調皮,「要不然,我也勸過姐姐,讓她早點結婚算了。」
「你姐姐有男朋友干你什麼事?」
「你說不干我什麼事?」
「嗯」
「以後還真能這樣下去得了。假如我另外有了男朋友呢?」
我知道我的臉色變了。我盡量剋制著我自己。我說,「我不希望你找上別的
男的。」
「如果我要找呢?」
我有點惱火:「那你就別把他帶來見我。否則我就揍他。蘭蘭……」
「馮征修,你聽我說,我們之間的事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女朋友,
或者我有了男朋友,我們都應當相互通知一聲,好嗎?」她弄得象演浪漫主義戲
一樣。
「不好。」她不把我當她的情人了,我心想。
「在這個世界上比我好的人多著呢。你又何必一定要找我呢?」
「蘭蘭,我們以前鬧翻過,是嗎?我找上別人,我心裡會有隱痛。」我說得
好聽。在上海師大里我惹了很多女孩子上火的。但我說的是真話,我不願意失去
她。我最無法忍受的就是我將失去她。
「你的意思就是我非嫁你不可了。」她沉下了臉。
「就這意思。」我想笑,卻笑不出。我是個大笨蛋。
「好吧。把包給我。我該回去了。」她冷冷地說。
我把包給了她。陪她走到車站。我還自以為是。她說,她會寫信給我的。這
傢伙又在故作姿態,我想。
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這以後她真的沒再見我。我那時什麼都不懂。也沒
有去把她弄上床「佔有」她。僅僅是語言會讓女孩子失望的。
晚上黃可見我魂不守舍的樣子,來問我。我就把這事對黃可說了。黃可很沉
思地點著頭,說,看樣子,這事情很不妙。
這一陣子一直沒有去看過黃可。他是去年的這個時候畢業的,分在金山。那
時候他和我說起分配的事,說他希望是能被分在中專里的,所以他只能去金山。
果然是這樣,後來許多象他這樣的人一個個地都被斬到吳淞和閔行區的中學里作
教師;而他報名金山石化中專,結果真的被分去那裡了。那裡待遇倒是不錯,因
為石化廠是個大廠。我去過幾次。那裡靠海。有一次是和房紅方一起去的。記得
那是九月份。我脫得精光,在海里遊了一圈。黃可的一手菜燒得很好。房紅方吃
了也說好。黃可在那裡找了女朋友,長得一般,不算很漂亮。上次他給我寫了封
信,說是讓我在分配時小心點,那幫傢伙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知道了嗎,分在什麼地方?」
「還沒有。十天後公布。」
「你看有希望是什麼地方?」
「不清楚。前幾天公安局的那兩個傢伙又來找我了。最後通牒,問我願不願
意跟他們合作。」
黯之黯出事的那天,我正在武非的書店裡幫忙。那天我沒去學校。武非的書
店就在浦東大道的一個公共汽車站的邊上。有不少人在等車的時候就彎進書店,
所以生意還不錯。開了一陣書店,武非乾脆搞起出租武俠書的業務,當然那不是
公開的。他做了三種書卡。一種紅卡,押金二十元,是整套整套借的;一種藍卡,
押金十元,只能一本一本借;還有一種黃卡,只要中學里的那些學生寫上學校的
名字,不用交押金,也只能一本一本借。他老婆管店有方。她人精明,不象武非。
我一直驚嘆這麼憨厚的武非居然能釣上這麼精明的小李。也許是武非的精明不外
露吧。武非出去進什麼書總是要拖上我。我去可以幫他扛那些書。我們是朋友,
所以我替他乾乾也無所謂。我拿他的武俠書看,我說這就算是勞動所得。武非總
是只會傻笑幾下。熱門的書他老婆也不大願意借給我,因為他們正在用之賺錢。
武非的書店裡有了出租書這一項之後,一下子生意就更好了。出租書的收入要比
售書的收入多上兩倍三倍。他有兩百多張卡在外面:一本,一個小時兩分;一張
卡一天四角,一百張卡一天就是四十多元。厲害得很。武非開書店不到半年,就
買上了一千多元的彩電和一台一千多元的大夏普錄音機。他的許多事是因為老婆
管理得好。朋友們窮歸窮,也絕不會向他伸手。一向作朋友的只是救急不救窮的。
我們一般都不會急缺大錢。再說,再好的朋友,也不希望錢往外流。當然,我去
武非那裡幫忙,主要的目的也是為了借書。別人不願意借熱門的,我也識相,只
借過時的;所以輪到我看的時候裡面往往缺頁--那些中學生盡干這事:如果他
們在書中翻到一些色情的段落,就撕下收藏。
武非看不起黯之黯。他和黯之黯並沒有什麼交往。我對武非說起過黯之黯的
長詩,說這詩寫得很不錯。武非認為我是在亂捧場。我根本沒想到黯之黯在那天
會出事。
一從武非的書店回到家,就看見廣化的傳呼單子。我打電話給他,一撥就通。
「二醫大總機。請講。」「接語文教研室。」「喂。」「喂,廣化嗎?」「是不
特嗎?」「是我。什麼事。」「這幾天小心點,不要亂竄。」
「到底什麼事。」我聽他的口氣很嚴重,覺得不對勁。
「你沒聽說黯之黯的事?」
「沒有。黯之黯怎麼了?出事了?」我心裡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是的。」「被抓了?」「是的。」
「我知道了。」我鬆了一口氣。這樣的事終於發生了。
「這幾天別亂竄。電話聯繫。」
「這樣吧,你晚上來一下我這裡。」
「讓我看看……。好的,就這樣。」
「我買一瓶『金獎白蘭地』。」我把電話掛了。
我們在以前就一直談著,有一天我們會出事,但畢竟是談談而已。而這次,
真的來了。我給電話間的老頭九分錢。
晚上廣化來了。圍棋也和他一起來了。我的屋子本來就空。他們進屋的時候,
我只開了一盞檯燈。他們一臉緊張。我也彷彿自己是處在極大的危險之中。圍棋
本來和黯之黯不怎麼好。但這次黯之黯出了事,他說,不管怎樣,過去的朋友落
了難,自己總是得幫一點忙。廣化在我的書櫃里找到了那瓶白蘭地,他擰開蓋子
就喝了。他說,我們應該對所有的朋友都打一聲招呼。然後廣化又在那裡排列著
名字,他想弄清楚到底是誰出賣了我們。外面沒下雨,也沒有風。我有一種熱血
沸騰的感覺。我們真是被政府如此敵視么?我們值么?我們真是在幹什麼偉大的
事情么?廣化說,他對所有的人都懷疑。我覺得荒誕。好象我不認識廣化和圍棋。
圍棋不再說話。廣化還在說,「每一個朋友都有可能是國家安全局的。」我的頭
骨咯咯咯咯地響。窗外黑乎乎的。我也喝了一口白蘭地。他媽的。他媽的。我突
然想到,有時候我對我自己和對我的那幫朋友有著一種興災樂禍的感覺。我感到
滑稽。我想哈哈哈哈地笑,但我忍住了。這個世界很荒誕。
第二天,我去武非那裡還書。小代也在那裡。他告訴我,他在外面聽人說,
我被抓起來了。我說,沒這事。書店裡人來人往。外面天上的雲一絲一絲的。
黯之黯在監獄里的那一陣子,我到群群家裡去過一次。群群總是很關心我的
這群朋友的。她總是會問我最近他們怎樣怎樣,「還相互傾軋嗎?」我聽見這個
就惱火,雖然我不會在臉上流露出來。我覺得聽她問起這些好象是一種侮辱。我
愛她。但這些使我覺得我是她人生活中的點綴和擺設。彷彿她和我的這種交往只
是為了她能夠聽到這些「很有趣的東西」。事實上,她現在了解我的生活,了解
我的「嘻皮」朋友的情況。她也確實關注著,就象在電視里看國際新聞一樣。我
喜歡她那漠然處世的氣質,而且我覺得這氣質高貴。但我不願看見她在我面前施
展她的這種「高貴」。我習慣於精神戀愛,但我也厭倦了精神戀愛。每次和群群
在一起,我的頭腦也象是麻木地僵住,不是在陶醉這一刻,而是在設計各種漂亮
的言詞。但離開她的身邊之後,我馬上又會清晰地想起在一起時她的每一句話和
每一個微妙的動作,會因此感傷。所以有時候我會覺得我自己很虛偽。在對群群
說話的時候,我也能聽見我肚子里在嘀咕:這小子又在騙人家小姑娘了,這小子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我不希望群群來和我談我周圍的事情。但我自己又忍不住要說那些。
我到了群群家裡,她家的保姆給我泡了茶。讓我在群群的房間里坐一會兒,
她說群群等一下就會回來。然後保姆干她自己的事去了。我坐在椅子上。屋子有
點暗。群群的床就在椅子邊上。床上的枕頭邊堆了一疊書。我湊過去,翻了翻。
上面的幾本是三毛寫的書和其它的;最下面是我的《第一個為什麼》的前兩千行,
那是我一個月前給她的。看見詩稿,我有一種滿足感。哦,她晚上入睡前會翻翻。
「哎,你等久了。」群群邊說著話邊走進來。
「嗯。」
「最近好嗎?」她穿著一件藍色的燈芯絨外套,「上次你打電話來,說黯之
黯被抓了,是怎麼回事?」
「噢。不要緊的,沒什麼大事。我們前一陣子是在自己嚇自己。」
「就是嘛。我從前就說過,你們那幫人,一個個自我感覺都好得不得了。」
她拿過熱水瓶,把我的杯子重新倒滿。我說好久不見,你越來越漂亮了。她說,
不要來這一套。我問好嗎。她說,還過得過去。我把阿生他們搞好的《海上》第
三期遞給了她。她笑了笑,接過去放在一邊;翻都不翻。她問,黯之黯的事是什
么性質。我說還不清楚,但不會很嚴重。我說這次一來事,我們這幫朋友也就不
搞來搞去了,一致對外。群群嘿嘿一笑,說,這倒是壞事變好事了。她撥弄著她
衣服上的扣子。我說今天天氣還不錯。群群的兩片嘴唇極薄。我有一種想要吻她
的衝動。等一會兒,我想,再等一會兒;如果我不把她當聖母群群的話,我就會
去吻她。我拚命地鼓自己的氣。我要吻她。我捏緊了拳頭。一,……二,……保
姆進來了。他媽的,扯淡!我一下子覺得很沒勁。
我問群群,那首長詩看過了沒有。她說,看過。她說幹嘛寫這麼多。我說「
為了打動你。」她臉紅了一下,問我以後打算拿出來發表嗎。我說是的。她說人
們不一定會把這首詩當著一首好詩。我說管它呢。我問,「你被打動了么?」她
的臉漲得通紅,說,有點。我說,我幹嗎要讓別人覺得這首詩是一首好詩呢。「
只要能打動你,我這首詩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我覺得自己有點無恥,這象赤裸
裸的欺騙。但又覺得自己說的完全都是真話,沒有欺騙。他媽的。群群說,只是
看的時候有所打動,看完了也就忘了。我說這樣我就傷心了。她勸我別寫了。我
說非寫不可,一直寫到她完全被打動那天為止。我要寫,我心裡想,如果我不能
贏得你心的話,那我也得去贏得世界的心。
群群從前就勸過我,別對她這樣痴。我無法使自己消滅自己對群群的這種感
情。我心裡知道,我還沒有到達「痴」的程度。我「痴」過,曾經對蘭蘭。大概
只有作局外人,才能騙到女孩子的心。對群群我就沒有對蘭蘭時那樣呆了,多少
是會一些花言巧語了;儘管群群比蘭蘭更難對付。群群說她根本不願意動感情,
她自我感覺也太好了;反過來她倒是說我自我感覺太好。我說我在大學里詩歌崇
拜者如雲。她說我吹。算了吧,我是會動真情的,但是也要學學人家騙女孩子的
手段;在這方面黯之黯就要比我老練多了,只是他的身子太弱,我懷疑他滿足不
了人家。
沙塔遞了一支煙過來。然後突然象是想起什麼一樣,遞了一張條子給我。
「什麼?」
「海南島寄來的。全國『非主流文化』的人在那裡開會。」
「讓你去?」
「不。是蘭州那個李其頭寄給我的。他讓我問,有沒有朋友想去的。」
李其頭是蘭州寫詩的。這人我知道,喜歡東竄西竄地「流浪」在全國各地的
朋友們的家裡。
「你和李其頭也認識?」我問。我有點奇怪。
「是孟浪帶來認識的。孟浪已經去海南島了,你不知道?」
「你什麼時候碰上孟浪的?」
「上星期天。」
我跟孟浪關係不怎麼好,但他和衚衕也是我們「撒嬌派」的人。上星期二我
在上海師大開「第二屆撒嬌詩會」,他也沒來。黯之黯和衚衕都來了。衚衕還是
提著他那把吉它,唱歌。米康也在。我為這個詩會的事搞了三天。是楊洋幫忙一
起安排的。他在藝術系音樂班給我找了個大教室。中文系來了不少女孩,都長得
不漂亮。藝術系也來了不少,男男女女都有。有一個藝術系唱花腔女高音的,叫
許玉駿,長得很漂亮。我一見鍾情。但是蕭午來和我打招呼,說他正在動這個女
孩子腦筋。他媽的沒勁。我又不能讓人說我重色輕友,誰讓我不在蕭午對我打招
呼之前就去認識許玉駿的;現在晚了一步,蕭午搶了頭彩。
黯之黯倒是很愉快。他不管女的漂亮不漂亮,他對他的崇拜者們會喋喋不休
地抒情。他那付色迷迷的樣子。我只覺得他抒情的對象不對頭。他還是讀他的長
詩《在中國長大》。因為他是為這首詩而進的監獄,那些人就更對他的朗誦感興
趣。衚衕在旁邊用鋼琴彈了幾支曲子。有時候他也用鋼琴為黯之黯伴奏。衚衕也
是從上海師範大學畢業的,比我大三歲中文系和胡一飛一屆的。我曾經很崇拜他,
想和他成為朋友;但是直到他畢業,我們終於沒有成為朋友,而且是他不願成為
我的朋友。我一直把他看成是極為出色的人。現在我們常在一起玩,則是因為黯
之黯的緣故。他不會為我捧場。
但是米康是我的朋友,他只想捧我的場。他替我念了幾首,用他的吉它伴奏
著。我覺得自己窩囊,讀詩也讀不好。黯之黯的詩歌則真的迷住了中文系的那些
女孩。我有一種失敗感。
我們是太陽和共產主義的私生子
我們扛著沉重的太陽在紅高粱翻滾的原野上流浪
我們累了
祖國啊,我們累了
他讀得很深情。我輸給他了。他的朗誦效果比我好。我輸給他了。我在我讀
我自己的詩的時候,意識到這一點。
佔有你
讓寂靜在喧嘩之中
成為輝煌。應當在烈火之中
吟雪
我輸給黯之黯。衚衕在一邊興災樂禍。我們讀完詩,衚衕就上去唱他的歌。
教室的門被人輕輕推開,擠進了幾個腦袋來。衚衕唱著。
米康也唱了幾首,不過是美國的,是保羅·西蒙的歌。米康對我講過,他自
己寫的歌,他只在私下唱唱。衚衕一遍一遍地在下面催米康唱幾首自己寫的歌。
我知道,衚衕是認定米康不會自己寫歌。米康是我的朋友,衚衕想掃我的面子。
米康唱完了「No Body』s Child」之後,衚衕再一次提出,想聽
聽米康自己寫的歌。米康看了看衚衕,又看了看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惱火,
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不發作。他唱了一首《投錯胎》。歌詞是我寫的。歌的曲
子是我在米康家時看著米康寫下的。
投錯胎。我們奔走在都市的中央
想要找到我們的根
在人行道上走著的
不是我們的本身
在車站上停留著的
不是我們的本身
方方正正整整齊齊的樓房裡
沒有我們本身
我們找不到自己。投錯胎
我們在這個世界太多餘
我們的路離高貴這麼遠
最後我們發現
最後我們發現
樹下有一隻垃圾箱
我們從中翻出了我們的宿命
投錯胎
我們的命運已經腐爛
我們的靈魂已經消失
我們的身體已經不屬於我們
今天我們還剩下的,他們回收去
他們把剩下的我們
稱作「中國人」
今天我們和他們一樣了
今天我們不是自己
今天我們全是「中國人」
今天我們不是自己
全是清一色的
「龍的傳人」
龍啊,窮凶極惡的龍
龍啊,不放過每一個人的龍
我們回到自己的窩裡
從發黑的指甲里我們才剔挖出一點信息
是關於我們自己
投錯胎
我們的根子出了毛病
投錯胎
我們的本身不在這世界
投錯胎
米康唱完后對我笑笑。我很感激。他為我掙了臉。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
楊洋從旁邊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說,米康唱得夠水平。衚衕也拍著手叫好。我
心想,這小子裝模作樣。
那天衚衕和黯之黯既沒有和我談起孟浪去海南島的事,也沒有和我談起文藝
禮堂朗誦會的事。
孟浪去了海南島。他是不會想讓我知道這事的。孟浪喜歡到處活動。我對他
惱火,是因為他老是在向人提到「上海的主要詩人」,而裡面從來不會有我的名
字。他過去詩寫得比我好,但是,現在他是遠遠不及我的。這小子,憑什麼如此
狂妄,竟敢自說自話地排起「上海主要詩人」的名單來。我能找他麻煩,就一定
要找他麻煩。黯之黯也對孟浪不滿。但那時黯之黯發動「整頓孟浪」運動的原因
是:黯之黯認為孟浪沒有原則,亂跑編輯部,和那些官方的執筆者來往密切。我
不管什麼原因,反正「整頓孟浪」,我很樂意。
不過說實在話,真的讓我象孟浪那樣去外地流浪,我也沒有那麼多錢。
我又喝了幾杯茶,就穿起了衣服,和沙塔告別了。
我走出浴室。坐車回上海師大。
進上海師大前,我穿過漕河涇的自由市場。市場上到處都是西瓜攤。今年西
瓜豐收吧,價格很便宜。外面也熱,但畢竟比剛才在浴室里時好得多。陽光蒼白。
我往蔭處走。
「京不特。你好。」一個生硬的普通話女音從背後傳過來。我回頭一看,那
是卡霞。「你好,卡霞。」旁邊的人用一種羨慕的眼光看著我。卡霞一看就是外
國人,「人物」以稀為貴,我很得意。我知道自己的這種得意事實上是一種恥辱,
但我還是得意。在中國,和一個白種女孩走在街上,無疑是一種風光。他媽的,
我得意極了。
「卡霞,你在這裡買西瓜?」
「哦。學校里的都吃完了。我在這裡買一個吃了。然後帶另一個回去。」她
朝我眨了眨眼。我和她一同到一個西瓜攤上。我對卡霞說,我來替她買。不,卡
霞說。「不,我的意思是我來買。你給我錢。」我說。卡霞明白了我的意思,扮
了個鬼臉。這些攤主看見外國人來買他們的東西就會提高價錢。因為他們認為外
國人更有錢。卡霞是我的朋友。那賣西瓜的鄉下人我看了討厭。我不願意讓卡霞
吃虧。我挑了三個西瓜。那鄉下人很不滿意地看了我幾眼。
買了瓜,卡霞便接了一個過去。卡霞掏出了兩元的外匯卷出來。我說,不用
了。她硬是塞給了我。我從口袋裡掏出兩元錢人民幣給她。她不要。我把錢塞到
她口袋裡。
這天真熱。卡霞穿了一件中國式的襯衫和一條歐洲式樣的裙子,樣子很怪。
我的頭骨咯咯咯咯直響。「天氣很熱。波蘭不及上海熱。」卡霞朝我笑笑。她的
眼睛發藍,象貓一樣。她的個子很高。和她走在一起,我是明顯的一個矮子。卡
霞的耳朵上有兩個很大的銀耳環。她對我說,要回國去了,這個學期一結束就得
走。我說,挺難過。我知道這是套話。卡霞說,我不會忘記在中國的這些朋友的。
進了校門,她說她要去楊洋的畫室。我說我也得去,我們正好一路。卡霞挺
高興的,她問我明天有沒有空,她要和幾個朋友一起拍照。我說看樣子是不會有
空的。楊洋正好在畫室里。一見到我,他就對我嚷:「今天小兔一直在找你啊。
你上那裡去了?」我說我去沙塔那裡洗澡。我問楊洋,小兔現在在那裡。楊洋說,
可能在寢室吧。我朝卡霞揮了揮手,出去了。
上星期是我和小兔說好了今天碰一次頭的。我差點忘了。小兔人很好。而且
我也很喜歡她那種脾氣。我過去一直和她很好。但我從來沒有故意更接近過她。
有一次楊洋見我和小兔說話說得很開心,就問我什麼時候搞上她的。我莫名其妙。
過了幾秒鐘,我才想起,小兔長得也確實很夠味兒,不比蘭蘭群群長得差。楊洋
說,弄到這樣一個女孩子真的不錯。於是我就動起小兔的腦筋了。
小兔每次見到我都很開心。我見到她也一樣。
我走到小兔寢室,一進門就喊:「小兔,小兔。」裡面有個女孩坐在那裡看
書。她見我進來看了看我。她不是小兔。我有點尷尬。「啊,同學。時波在嗎?」
她神秘兮兮地朝我笑笑,說,在閱覽室。天都還沒黑呢,小兔假裝自己很認真。
我說了聲謝謝,跑了出來。
小兔的名字叫時波。我說她的形象特別象小白兔,她說我是在取笑她。那好
象已經是半年以前的事了。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從那時我就喜歡管她叫小兔。
我說「時波」這兩個字看起來好看,但讀起來不舒服。她好象也挺喜歡我管她叫
小兔的。
閱覽室里都是黑壓壓的人頭。我站在門口。我的兩眼找了好大一會兒。小兔
可能已經先看見了我。我發現她的時候,她瞅著我笑呢。我朝她做了個V的手勢。
她用嘴巴作口型「你好」什麼的。然後輕輕地出來了。她的臉通通紅,好象很興
奮。閱覽室里有幾個人我認識,朝我點了點頭。我也匆忙朝他們點了點頭,然後
拿起小兔手裡的書,拉起小兔出門去了。
小兔讓我拉得輕點。我傻笑了一下。她問我一天都上那裡去了。我說是在黯
之黯那裡。我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撒謊。她問我分配這兩天有沒有消息。我說我
一定要讓他們把我分到中專,否則我不幹。
沒一會兒,我們又回到了小兔的寢室。那女孩還坐在那裡,一見我們進屋,
就對小兔說:「這個人剛才到我們寢室里叫什麼『兔子跑了』。我問他,他說找
你。噢,他找到你了。」她一臉神秘。我倒是顯得不好意思。我要把小兔騙住。
倒不是裝老實,我是真的挺老實。小兔說:「這是京不特。大詩人。老實人。就
是喜歡裝洒脫。」
蘭蘭過去也對我說過這話。那時候我去她那裡。外語學院的教學區和宿舍區
是分開的。一般我去,都是去蘭蘭住的宿舍區。我去她那裡的時候,就從虹口游
泳池沿著東體育會路一直走下去,過大連西路,然後過一座小小的橋,就是那裡
了。蘭蘭的家也在東體育會路上,只是不過大連路,就在游泳池的邊上。蘭蘭寢
室里的幾個女生都認識我。她們看見我就會莫名其妙地笑。其中有一個叫利俐的
重慶女孩,很漂亮。如果不是她和蘭蘭在一個寢室,我見了這樣的女孩準會千方
百計地動腦筋。蘭蘭告訴我說,這個利俐是學法語的。我只知道一句法語,叫
je t』aime。但我不知道這句話在日語里是怎麼說的,蘭蘭從來沒教過
我;我也從來沒有問過蘭蘭。
在蘭蘭那裡,我常常呵呵地傻笑。偶爾我想瀟洒一下,蘭蘭就會笑我;這是
蘭蘭寢室里的這幾個傢伙也會偷笑。外語學院的宿舍樓建得比上海師大的要高大
得多,房間里的面積也大。屋子裡亮堂。到這裡來我就覺得自卑。其實我確確實
實是一個很拘謹很放不開的人。我的洒脫是裝出來的,沒辦法。在這個世界上混
讓人看上去不洒脫不行。我的這種偽裝一般人都看不出來,小兔是在我告訴了她
之後,她才知道的。蘭蘭是她自己看出來的,因為我們倆在高中時就已經太熟悉
了。蘭蘭很了解我。她希望我有所改變,但又怕在我改變之後,她不再能夠「制
服」我。那時她用來對付我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讓我不用在去找她。用得多了我
也無所謂了。蘭蘭也知道我在變,變得越來越「死皮賴臉」。「無賴」是我的武
器,雖然從本質上說,我這個人一點也不無賴。但因而我也就讓人覺得做作。我
也拚命想讓自己不做作,因而我就越發做作。
黃可幫我弄出《生命讚歌》的那時候,正是我和蘭蘭的第三次「嚴重的斷絕
往來」事件尚未解凍的時候。我便拿一本《生命讚歌》寄給她,並在扉頁上寫了:
我之愛人兮在上外日語系
欲從之兮我拿不定主意
獨上街頭淚如傻子瓜子
愛人贈我電影票
何以回贈?我送愛人避孕套
尚未用之兮愛人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我想上廁所
京不特 《仿魯迅〈仿樂府詩〉》贈蘭蘭
蘭蘭馬上給我寫了回信。我的自我感覺馬上一下子升到天上。黃可在一旁譏
笑我,說我昏了頭。我對他的話惱火,於是在那天下午我便給蘭蘭掛了個電話。
蘭蘭來接了。我說:「蘭蘭,你近來好嗎?」「不錯。」她說。電話間的那幫家
伙知道我是在給一個女的打電話,所以看不懂,為什麼我說話這樣粗聲粗氣。「
你的信我收到了。」「好象最近你也不錯吧。」「嗯。不錯。很無賴。多久沒見
了,挺想念的。」這是我第一次對蘭蘭說這種大大咧咧的話。
「你聽著!我想見見你。」「你這一陣子有沒有空。」「沒空。」「那麼……
」「兩個星期後,你到我家來。」這「家」是指我外婆家。從前,蘭蘭不大肯讓
我約她,也不大肯來找我;只有她約我,指定我時間去找她。這次我神氣得很。
蘭蘭在電話里的聲音忍氣吞聲,我感到痛快。從前只是我忍受她,這次也讓她低
低頭。她答應了兩星期後,我對她約定下了具體時間。「我該說的事都說了。你
還有什麼話嗎?」「沒有了。」「那麼再見。」「再……」我把電話掛斷了。我
心裡痛快極了。
和小兔一起吃完晚飯。我想去弄只西瓜來。小兔說,她也這麼想。剛才和卡
霞一起買的西瓜都背到楊洋那裡去了。我不想讓小兔和我在跑去楊洋的畫室了。
我說校門口43路車站那裡有很多賣西瓜的攤販。小兔說我們一起去走一趟吧。
天邊有點發紅。夏天天黑得晚。小兔的手很細潔,我想拉拉她的手。外語系歷史
系藝術系政教系的學生寢室都在東部。這一陣子我一直是在東部。從小兔寢室走
出來,走過「學思湖」,在藝術系大樓前轉彎,再往前走,走過東部禮堂,再向
前,就是校門口了。出了校門口,過了橋,向左轉彎。我和小兔在一個西瓜攤上
停下。我問這瓜多錢一斤。那攤主看了看我說:「兩角錢包甜,一角八不包。」
我問他能不能便宜些。他說,外面都是這個價。我沒對他再講什麼,揀了兩個給
他,讓他稱。自己揀就是不包了,如果包甜他就得替我揀好打開,不甜可以換。
我付了錢。小兔接過一隻。我向攤主借了把刀,打開個口。好的。小兔手裡那隻
也是好的。我對小兔說,我挑西瓜向來是有一套的。
一路上,我對小兔說,上海的鄉巴佬太精,騙不過他們;前幾年的暑假在外
地玩蒙人蒙得愉快。那次和楊洋去仙都,我們把乘法口訣表都篡改了,七八三十
二,八九三十六什麼的,都背得滾瓜爛熟;幾個賣西瓜的被我們騙得暈頭轉向。
仙都常有電影廠去拍電影,那裡風景好。我和楊洋在那裡住招待所,人們以為我
們也是在那裡拍電影的。招待所門口有個賣西瓜的,以為我們不識稱,想騙我們。
九分錢一斤的瓜,他把十八斤說成是二十八斤。我們知道他的稱一共只有二十斤,
但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讓他把瓜打開。打開了瓜以後,楊洋才查他的稱桿,說他
作假。我說既然他騙我們,要麼找他們這裡的商業管理處去評評理,要麼算五分
錢一斤,九角錢給我們了。那鄉巴佬沒辦法,只好聽從我們。
回到學校,我在東部的草坪上坐下。小兔問我有沒有刀。我把西瓜對著草坪
地面砸裂。我說沒有刀。我把西瓜掰開給小兔一塊。小兔說,不用了,這麼骯髒。
但她接過去啃起來了。
楊洋和米康一搖一擺的,在學思湖邊的石子路上走。我向他們揮揮手。他們
笑呵呵地過來了。米康就住在東部後面的音樂新村,所以他沒事常來學校里轉轉。
我知道他是動女孩子的腦筋。他的那付樣子很「透」,騙騙新入學的女大學生還
不錯。他的性格太羞怯,成事不足;而且他多少有點神經質。我問楊洋「卡霞呢?
」楊洋說卡霞走了。我把另一個西瓜砸開,讓他們也坐下吃。楊洋對小兔說,「
總算找到了。」小兔錘了我一拳,說,這小子真難找。我裝傻,和米康談他作曲
的事。
暮色漸漸深了。在夏天的黃昏,我們總是喜歡在東部的草坪上坐坐。上海的
大學里,除了我們學校,好象都沒有這個習慣。在草坪上坐坐,可以心曠神怡些,
作個浪漫主義的人物;在草坪上坐坐,還可以騙騙女孩子。米康啃完西瓜,把西
瓜皮向遠處一拋。楊洋還沒吃完,在邊啃西瓜邊對小兔談他的浪漫主義。楊洋在
盯一個外語系的女生。那女孩常常和小兔一起玩。楊洋常常讓我幫他出出主意。
我也沒有本事。在我自己的實際生活中,我只有失戀的經驗。我只是幫楊洋設計
幾封情書。我撰寫的情書是第一流的,對於這個我是有充分的自信;而且楊洋蕭
午他們的實踐結果也證明了這一點。
小兔在向我笑。我知道楊洋又在找小兔幫忙了。我的頭骨咯咯咯咯響。
去年的夏天,也是這個時候。畢業生的方案尚未公布。小峰扛了幾隻西瓜來
我寢室找我。那時候我的心情也不很好。群群要畢業了,我還沒弄到她的地址,
在校園裡我又找不到群群。那時群群對於我還是很飄渺的,她總是處在一個讓我
覺得遙遠的位置。這讓人頭痛得昏過去。小峰一進門就砸開了一隻西瓜。他問我
有沒有酒。我把掛在床頭的酒壺遞給他。他搖了搖,打開蓋子聞了聞。小峰是個
酒鬼。他拖過我幾次去他家喝酒。這天正好有幾個中學生辦詩社的來找我。小峰
來時他們還沒走。我把小峰給他們吹了一番,我說這是小峰,也是上海最有名的
詩人之一。我交給他們五元錢,讓他們去買點熟食。他們的眼睛對著西瓜上看。
小峰朝他們笑笑,說,西瓜有得你們吃的。吃完一隻西瓜,我去了洗澡間,沖了
沖身子。天很熱,窩得難受。
幾個中學生把熟菜買來了。小峰把衣服脫了,光個膀子。我也喝了點酒。我
讓中學生拿著西瓜到隔壁房間去。小峰就是拿著杯子一個勁的喝酒。
到了晚上,中學生都走了。我們把酒也喝光了。我倒是喝得不多。小峰滿臉
通紅,在寢室里亂叫亂唱。我讓他別唱了,他聽不進,反而把床板敲得噹噹響,
又要去敲門。我沒辦法,只好一個人走到門外。他覺得沒趣,也跟出來了。我把
他帶到操場上。我鬆了一口氣。頭骨咯咯地響。我趴在草坪上,他也趴著。操場
里黑簇簇的,月亮發白。小峰在我邊上嘟嘟囔囔。他不唱了。蚊子一隻一隻地往
身上撞。我來不及拍。過了一會兒,小峰呼呼睡了。我只好哼吃哼吃地把他抬到
寢室。
到了寢室,黃可回來了。他問,小峰這是怎麼回事。我說他喝醉了。黃可對
著小鋒大罵了一通。小峰沒反應。黃可笑著說,這小子真是醉得象泥。
黃可那時已經知道他是去石化中專了,所以心很定。我們一起談著他畢業后
的事。談了幾個小時。等我們打算睡的時候,小峰卻醒了。他說他要寫詩。但寢
室里已經熄燈了,他只好去走廊里寫。我們也不管他,只睡我們的覺。
第二天我們都起得晚。我和黃可都是上鋪,小峰昨晚是睡在黃可的下鋪。小
峰醒來后就找他昨晚的詩。他找不到。我問他放什麼地方。他說就是在床邊的桌
上。我從地上揀起一個紙團。小峰說,對,就是這個。我打開紙,裡面黏乎乎的。
小峰接過去,說:「他媽的,怎麼都是鼻涕?」黃可過來一看,便馬上笑著走了。
沒有人感冒。我看黃可的古怪表情,於是明白過來:黃可半夜手淫,完了順手在
桌上拿一張紙擦下體,誰知那是小峰的詩稿。
我也出屋子洗臉刷牙去了。所以不知道小峰後來怎樣處理他那帶有黃可的手
淫排泄物的詩稿紙。
小峰是工廠里的工人。他曾經跟黯之黯寫過詩。他那一陣子總是對我說,在
上海師大的詩人中,他只覺得我的詩他喜歡,衚衕他們的他不喜歡;而非上海師
大的,他只喜歡黯之黯。我對小峰說,他和黯之黯的詩歌都是注重於象徵,而我
和衚衕他們的東西都是注重於感覺。大家偏好不同,是因為走的路子不同。小峰
說,我的詩是有感覺的,但上海師大出來的其他詩人則不是。他在憑感情亂說,
我也沒辦法說服他。他另外喜歡說的是:上海的詩只有兩種風格,他小峰是一種,
黯之黯的和他的接近,「你京不特是另一種」。
天差不多黑透了。我們還坐在草坪上。我橫躺在小兔的身邊。小兔把五個手
指叉進我的頭髮。我說,米康,你什麼時候去灌一盤唱片嘛。米康這人,有一點
和我很相象,就是懶得做場面之下的事,只喜歡到處出現成的風頭。他從來沒有
找過唱片公司之類的去和他們談過。
「我呵,征修,你聽著。兄弟我要有花頭了。上禮拜六我在錦江俱樂部和新
加坡老闆談定了。灌唱片。兄弟我要玩就玩外面的花頭。」他認真而且自我感覺
很好地說。我不相信這話。他吹牛的技術太差。他平時總是把外國老闆什麼的掛
在嘴上翻來覆去的說,相比之下人們寧可聽他談《聖經》談基督教。一次兩次也
就算了。次數多了別人就會煩,就會嫌他「大興」。我是知道他的,所以會體諒
到他。別的朋友就不會。他的這種浪頭甩得很蹩腳,一般人聽了也會覺得檔子低。
楊洋在一邊把話給岔開了。他說他們這個學期要到外地去寫生,看來他們在
四年級得出去兩次了。我問楊洋,那個女模特兒還和他過不去嗎。楊洋說,事情
過去了。藝術系畫人體,模特兒都得脫光。有的女模特兒怕羞,就把兩腿夾緊,
不讓畫的人看見自己的陰部。但也有許多是很自然地把兩腿張開。楊洋就是因為
讓模特兒做一個動作,那模特兒說楊洋是流氓。楊洋很火,兩個人吵起來。後來
鬧到藝術系裡面去了。
小兔用手指為我梳著頭髮。她什麼也不知道。因為小兔在,我們就不能胡天
胡地地談女人了,更不能大談她們的身體。
「天上有很多星星。」
「天氣好嘛。」
「晚上你也好看。小兔,你為什麼這麼漂亮。」
「你這小子,看場合說話。不要亂放愛情電影。」
「沒事。老朋友了,他們不會在乎。」
「天熱。你也該去理髮了。」
「早著呢。讓它長到畢業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