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到廣化家的時候,他剛好出去。廣化的媽媽在樓上對我說,廣化去買窗紗了,
很快會回來。她讓我上去坐一會兒。廣化最近分到房子,在寶山。前些日子他就
對我說,他要忙了。他要搞一些不鏽鋼,然後他得在房子里裝紗窗、搞電燈和火
表什麼的。過幾天他得在新房子和老房子兩邊走來走去,讓我一起去幫一下忙。
這裡是老房子。外面就是馬當路。屋子不大,被隔成前後兩間,全部加起來才不
過十六、七個平方。前間亮一些,約有八個平方米左右,是廣化的哥哥和嫂子住
的。后間很暗,是他父母住的。白天廣化的哥嫂帶著孩子去上班,廣化和他的父
母就在前間吃飯和做雜事;有客人來的話,也是被引到前間。我進屋子的時候,
廣化的爸爸一個人坐在長沙發上堆紙牌。他是迫害妄想症患者,隨時發。他的這
病是從他文革下幹校起開始有的,以前還住過精神病院。這都是廣化對我說的。
他發的時候就一個人自說自話。我們常去廣化那裡,對他的這種情況也都已經習
慣了。他認識我,招手讓我進屋,嘿嘿地朝我笑笑,順手指著一張椅子,讓我「
坐一會兒」。我坐下。他又繼續玩他的紙牌,一邊嘴裡嘟嚕嘟嚕地說著話。我坐
的椅子在飯桌邊上,翻桌是靠著窗口放的。窗口開得挺高的。從窗口望出去,可
以看見前面一排房子的房頂。這個區域是過去的法租界,廣化家的房子有點類似
於石窟門房子。廣化現在是上海第二醫科大學的公共語文教師。大學離這裡很近,
而晚上廣化睡學校--因為家裡房子太小,大學為他在教師寢室里提供一個床位。
他平時吃飯是在家裡。
我口袋裡沒煙。廣化的父親埋著頭髮撲克。他總是一個人打好幾堆牌。人生
一世,能達到這種自得其樂的境界真不容易。平時來廣化這裡,和廣化一起坐在
這前間吹牛聊天,廣化的父親偶爾也會上來插幾句話。如果他不在前間,那麼我
們就會聽見他一個人在後間大聲說話,有時候還唱著戲。他沉浸在他的故事裡,
他的幻想比我的要多上幾百倍。從樓梯哪邊傳來幾聲腳步聲。我聽好象是廣化的。
我熟悉這小子走路的聲音。他走路時,腳掌總是朝里歪。他也是羅圈腿,和我一
樣,不過他的個子要比我高得多。進門時,他看見了我。他把手裡的窗紗往床上
一堆。
「你這小子,這一陣子跑到那裡去了?」
「在家寫長詩。搬家的事搞得怎樣了?」
「紗窗得去裝一下。他們說找不到木匠,讓我去找別人。別人也是有事的。」
「現在找誰做?」
「搞這個『雌雄搭』了。『雌雄搭』這東西很貴。唉。」
「《海上》的事搞得怎樣了?」這次阿生負責編印《海上》,但是廣化還是
事實上的決定者。
「估計月底可以出來了。什麼時候我們再一起口獸一下長詩。寶山那地方不
錯,房子也大。在那裡住上一個月,弄上幾千行,怎麼樣?」
「可以。你最近怎樣?」
「寫了幾首短詩。」他推了推眼鏡,「最近看《詩歌報》,上面的那一幫子
人不錯,是朋友。以後可以和他們談談。上面的那篇文章寫得挺痛快。」
「哎。那編輯是不是叫樓原的。我認識那小子。他吵著要發我的詩。」
「最近《詩歌報》上開了一個《崛起的詩群》專欄,搞得一次比一次出色。
這次還出照片,然後是詩歌。都是組詩。開首的那個妹妹長得也不錯。最好是能
在什麼時候找個機會看看,曖昧一把。當中四川的那幾個妹妹也不錯。你什麼時
候去找一下那小子,聯絡聯絡感情,讓他們也為我們開一個窗口。你先讓他到上
海,朋友們見一面,一起喝一頓。對他說,要發一群一群發,一首兩首不過癮。」
「廣化,我的長詩已經寫到四千三百行了。看樣子這口氣可以一直舒通到一
萬行。」我用了一個筆名,叫京不特。廣化則是他的筆名,但真名叫華黎民。我
叫慣了他「廣化」,就象他們叫我「不特」或者「京不特」。
「多寫!我們一定要多寫!我翻看了房紅方的那本《美國當代文選》,覺得
美國那幫小子路子走對了,而且他們的數量也讓人昏過去。」廣化拿出煙,給我
一支。他說話很快,而且說話的時候眼睛總是神經質地看著我。我覺得,和他父
親一樣,他早晚會發病。
廣化的父親玩了一會紙牌,到后間去了。我在沙發上坐下了。我問廣化有沒
有水。廣化讓我自己倒。我走過去,拿了一隻杯子。他把茶葉遞給了我。又把熱
水瓶遞給我。我把泡好的茶放在一張凳子上。我並不覺得怎麼拘束。有人來,他
家裡的人都很隨便。過去,在處世待人方面我並不注意到一些什麼;因為羞怯,
我到別人家裡總是覺得拘束,不怎麼說話,有時候甚至一聲不響;相反別人常常
以為我是架子大,所以很多人對我印象很不好。房紅方和廣化常常和我說這事。
這一陣子好多了。現在我不管到誰家裡,總是「媽媽」、「阿哥」、「阿姐」地
亂叫。事實上確實是這樣,如果我自己放得開的話,那人家也不會對我有什麼想
法。
廣化的媽上樓來了。廣化讓我在他這裡吃飯。我說不用,我吃過。我確實吃
過了。早上在奶奶那裡,我起床得很晚。十點鐘吃的早飯。廣化說,再吃一點也
沒關係。我說,好的。我也確實不能不吃,否則呆會兒又得餓肚子。
吃完飯就和廣化一起去了學校。第二醫科大學離廣化家只有幾十米,走路很
快就到了。廣化是這裡的教師,我的樣子看上去也象是這裡的大學生,所以門口
不管。廣化以前是華東師大中文系八○級的,比我早兩年畢業。
我和廣化認識一年多了。我和他認識是在華東師大的麗娃沙龍,那次我是到
那裡去找黯之黯,而在這之前我和黯之黯也不認識。黯之黯和我談了一會兒關於
我們一起辦一份詩刊,只是搞來搞去找不到一個好的名字。黯之黯說,愛倫·金
斯伯格把「嚎叫」這個名字用掉了,現在我們就不能再用,否則就是不新鮮。我
說我們就傻叫吧。黯之黯說:「『撒嬌』?這個名字很不錯。」一開始我還不知
道他是說「撒嬌」,因為我說的是「傻叫」。我們談了一下,就說用「撒嬌」。
過一會兒,黯之黯把我帶到另一張桌子,指著桌邊的人說,大家認識認識。這人
一面孔笑嘻嘻的,戴著一付金絲邊眼鏡。黯之黯向我介紹說,這是廣化。我和他
握了握手。黯之黯把我們的構思對他說了。我只覺得這個人很容易激動,嗷嗷直
叫。我沒和他多談。但是在這之後,黯之黯一直對我說,華黎民這人很厲害。我
也不知道他是在說誰。直到我跟著黯之黯第一次到廣化家,我才剛明白過來:原
來華黎民就是這個廣化。
今天是星期天,廣化的辦公室里沒有別人。我在一張辦公桌前坐下。廣化從
書櫃里拿出一台學校里的錄音機。屋子裡有七張辦公桌,二十多個平方米,暗森
森的。窗口朝南,窗戶很大,但在窗外有很濃密的梧桐樹,把光線都擋去了。廣
化問我喝不喝菊花晶。我說,可以,來一點。他給我泡了一杯,也給他自己泡了
一杯。我問廣化,卡蓬特唱的那盒磁帶找到了沒有。「沒有。但是我在另一盒磁
帶里發現了一些歌,也是她唱的。這也算是大幸了。你能不能幫我再錄一盒?」
他說。
「沒希望。對了,我想起來了。里奇的歌你要不要?我可以錄到。上次楊洋
說,卡霞那裡有,借給他聽過。」
「哪個楊洋?是不是你們學校藝術系的那小子?」
「哦。」
「卡霞肯借嗎?」
「當然肯的。卡霞這人的脾氣我知道。」
「上次你就說起卡霞。這麼不叫她一起來玩?」
「她有個男朋友,是敘利亞人,所以不方便。」
卡霞是個波蘭人,她在我們大學里讀藝術系。她的眼睛是藍色的,頭髮是黃
色的,長得很漂亮。藝術系裡有幾個小子動過她的腦筋。她漢語說的很好,比佐
代里她們好多了。她也會講講英文,但不及她的漢語好。她的敘利亞人男朋友也
是留學生,現在在第一醫學院讀書。如果卡霞沒有男朋友,我也會動她的腦筋。
上次她在楊洋的畫室里向別人學裱中國畫,我和她聊了一會兒。我們談到波蘭的
制度問題。她說,波蘭和別的東歐國家不一樣;在波蘭「可以有三個人以上一起
討論與政府不同的證見」,但在別的東歐國家「只能兩個人一起談」。後來又說
到團結工會。我問起她瓦文薩他們。工會在中國不是工會。中國的「總工會」事
實上是總工賊會。我問她什麼時候回國,她說九月份。我說,如果她回到波蘭,
碰見團結工會的人就告訴他們,在中國很多人都喜歡他們,至少在上海,我和我
的朋友們向他們致敬。她朝我眨了眨眼睛笑著說,好的。「在中國,你是無政府
主義者。你要小心。」說完,她朝我舉了舉拳頭。我也向她說起過,我打算把我
的長詩搞到國外去出版。
廣化拿了一盒磁帶,遞給我。他說里奇的也好,他也想錄,就拿這盒磁帶。
我說,不用這麼急。
我站起來,對廣化說,我得撒尿去。他說,他也得撒尿。撒尿的時候,我聽
見我的頭骨咯咯咯咯直響。
這事我對蘭蘭說起過。我的頭骨會響。她不信。我讓她把耳朵靠在我的腦袋
上。可是她說什麼也不相信這個。我很失望。等蘭蘭的耳朵離開我的腦袋,我更
失望。她總是跟我抬杠。不過我相信她確實是沒有聽見我能聽見的聲音。現在我
不再能得到蘭蘭的消息了。我還是給她寫信,半年前她偶爾也回回信;有時候我
連著好幾封信過去,她那裡一點聲音也沒有。現在更是沒有迴音了。我愛她。她
是我的初戀,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她長得很美,不過和群群不一樣;她能夠讓
我感覺到性。而我和群群的名堂,則更多地偏向於理性,或者說「宗教感」。也
許蘭蘭已經找上別的男孩子了。如果她愛上別人,我就不願意再見到她。也許她
會去和那個傢伙結婚,和他一起生孩子。誰知道呢。想到這些,我就想撲在牆上
壕叫。她是我的初戀。我心裡很清楚,她和我分手是因為我太羞怯,不敢對她用
強;連自己的女朋友都不敢佔有,還象什麼男人呢?人總是這樣,世界就是一筆
糊塗帳。我和小敏的事也是這樣。她把我看得挺純潔,看得太好,結果我無論如
何也沒辦法愛她;等她看懂了我,我也只能使她失望。有什麼辦法呢。世界這德
行。我至今還纏著蘭蘭。我知道我們之間的事已經不可能了。我還是一遍一遍地
向她重複。這一陣子沒有蘭蘭的消息,不知道她那裡發生了些什麼。
廣化把米康唱的一盒磁帶放進錄音機。這磁帶是我特地錄的,裡面有幾首歌
我很喜歡。黯之黯也喜歡聽米康唱的《Nobody』s Child》。
Nobody's child,
I am nobody's child.
......
no mammi's kisses,
no dad's smile......
黯之黯進了監獄,米康唱了這首歌,並說獻給詩人黯之黯。但是在平時,米康不
很喜歡黯之黯。
廣化把錄音機的聲音開大了些。我聽見有人敲門,然後廣化也聽見了。他說,
準是圍棋。圍棋常來廣化這裡。我走過去開門。打開門,真是圍棋。他嘿嘿地笑
著走進來。我說:「老朋友很久不見還常常見面。」我常常說這種顛三倒四的話,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說。我跟他握了握手。廣化在哪邊說:「你們不要弄
得象搞同性戀一樣。」我說,嘿,這不是同性戀。
這其實並不好笑,我們卻象舉行儀式那樣笑了起來。我怕這樣的笑。這笑的
聲音就象媽媽的那種精神分裂症的笑聲。嘎嘎嘎嘎。醜陋不堪。
每次回到家裡,總是會聽見媽媽的這種聲音。她會坐在那裡或者站在那裡,
眼睛獃獃地看著我,一口不停地說著她的事。她不管我有沒有在聽她。我心裡會
很酸。我會覺得她是一個很強的磁場,干擾著我的腦電波。於是我什麼事都做不
了。我讓媽媽不要再說她的事了。我讓她回到自己的屋裡去。有時候我會用一種
很冷漠的眼光看她,一種很冷漠的態度。但事後我又後悔,我覺得我不應該這樣
待她。
媽媽在教育出版社當編輯。我出生的時候她就是編輯。小時候我住在外婆那
里,媽媽常常來看我。到今天我還記得小時候的那些場景。那時候三都里還沒有
翻修,弄堂看上去很舊。弄堂里的人都認識我。我記得的時候,我好象才三、四
歲。和我在一起玩的小孩子們管我叫「征修老頭」,因為我的額頭很高,而且在
我的額頭上有著很多「電車路」。大人們都管我叫「外孫皇帝」,因為外婆很疼
愛我,而且外婆家的阿姨們都對我很好。媽常來,但我不是天天看見她來的。外
婆、外公、媽媽和阿姨們在這裡住了幾十年了。直到媽媽結婚,媽才和外婆外公
他們分開住。後來阿姨們一個個地都結婚了。
我六歲時被「拿」到了奶奶家,和奶奶住,媽媽也常來看我。那時奶奶家還
沒有搬到天原新村,我們是住在天山新村。樓上另一個總門裡有一個女人。有一
次我站在那總門的門口,她和別人說話,我和她家的孩子玩。旁邊有人問那女的,
我是誰家的孩子。那女的說:「是馮家的,他媽媽就是那個戴眼睛的,笑起來聲
音象妖怪精一樣的女人。」那人好象知道了,「哦」了一聲。我都聽見了。我沒
作聲。想哭,也迸住了。我心想,我長大后要當解放軍,把這兩個人槍斃了,因
為這兩個人很壞。我恨那個女人。媽媽是好人,她一點也不象妖怪,那個女人才
象妖怪。
從中學到大學,我漸漸地發現,我媽媽的腦子越來越不對頭了。我可憐她。
而且她老了。爸爸是個不負責任的傢伙。以前,他在四川的部隊里當了二十多年
的軍官。前幾年才調到上海江灣負責一個部隊的分支。夫妻長期分居兩地。不過
這也是那時候媽媽自己不好,硬要讓爸爸去考什麼軍校。爸爸去考了,結果進了
軍校,畢業后被分到四川軍區。儘管現在他被調回了上海,可以一星期回家一次,
但他們一生中的最好時光已經付諸東流。媽媽的腦子出了毛病,主要是因為夫妻
長期分居兩地的緣故。媽媽常常會懷疑爸爸在外面搞女人。我不這樣想,但也吃
不準。媽媽以前性生活少,這方面肯定苦悶。另外,媽媽的思想很正宗,是個堅
定的中國共產黨黨員。除了共產黨讓她想的那些和讓她乾的那些,她不會再懷有
什麼別的思想。泯死了天性,怎麼會不發瘋。現在我看許多有精神官能症的人,
以前都是共產黨的忠誠黨員,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到了八十年代,外來思想一進
入中國,整個社會的觀念大轉變,他們的意識跟不上,也無法跟上,就出了毛病。
我的頭骨咯咯咯咯響。我知道是我的頭骨在響。爸爸就兩樣。他也是共產黨員,
但是他看得很透,腦子裡也有很多不同的政見,卻不會說出來。他是圓滑的,所
以不象媽那樣。爸爸一向都把一切只當故事聽,當故事說,當然也包括共產主義。
他對他的下屬能板起面孔,弄得象真的,但他自己並不當真。他這傢伙老屁眼了,
而且膽小,一般不敢越軌。他持得住各種戒律,所以我想即使他是在性生活上餓
得慌,他也不會亂搞女人;他最多會象我一樣,手淫。否則在共產黨的系統里混,
早晚得出問題。反正我被生出來是一個錯誤。爸爸和媽媽根本就不該結婚。反正
這社會很荒誕。
廣化說,他從小到現在所聽的所有歌中,卡蓬特是他認為最好的。但是卡蓬
特已經死了,「否則的話,如果可能,就算她是一個六十八歲的老女人,我也會
向她求婚。值得啊,值得。這種素質的女人。」廣化這小子實在愛過癮,又在亂
說了。不過卡蓬特唱的歌確實好。我也喜歡她的歌。
我也喜歡山口百惠,因為她長得象群群,儘管她沒有群群漂亮。我不願意想
到我和別的女人結婚。我也不希望群群嫁給我。蘭蘭她是愛我的,這我心裡很清
楚。但我是個窮光蛋,儘管我那戰戰兢兢在官場混的父親錢還不少。但他不會給
我,他有沒有這麼些錢就和我根本不相干。等我大學畢業之後,我就只能去作一
個窮教師。輿論一直在說要提高教師待遇,教師待遇仍舊是一塌糊塗。事實上我
倒不是不喜歡這個職業,主要我是不願意接受一個世人說看不起卻又得佔去我時
間的職業。我也知道,蘭蘭的自尊心很強,她才不會嫁給一個弱者呢。
廣化扔了一支煙過來。我點上,抽。圍棋也點了一支。圍棋把他從雲南搞來
的九包「大重九」給廣化。我說,我一定要一包。廣化說,我見到好煙就不要命
了。我說我本來就這樣,夢裡都想著好煙好酒好詩好音樂好女人。廣化說我和圍
棋一做交易,又把他給忘在一邊了,是不是又在動同性戀腦筋。我問廣化,這一
陣子有沒有碰上阿生。廣化說他前天剛來過,帶了一個女的。「阿生這傢伙,見
一個女的盯一個女的。他說,他希望女人拋棄他。」阿生是廣化的老朋友了,而
我和阿生認識也純粹是因為廣化的關係。
圍棋建議我們去復興公園。我和廣化說好的。陽光從窗格子里漏進來。這個
下午天氣很好,我的心裡就難過。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一些什麼。我的頭骨咯咯咯
咯響。我總覺得我的頭骨象一隻鍾。進大學之前,我一直把自己看作是一個很偉
大的人,以為等自己長大后就能做很多很重要的事情。那時我把大學看得很浪漫
主義。進了大學才知道:這就是大學了,一個有很多傻瓜呆在一起的地方。大學
一、二年級的時候,我仍然野心勃勃,想干一番大事業來。記得有一次,我對一
個中文系的女孩說:我要麼不寫詩;我要寫詩,我就是第一流的詩人;我相信「
我願在那裡探出身子,我必在那裡取勝」。那女孩說,我象個「小拿破倫」。打
那天開始,我的頭骨就咯咯咯咯響。於是我越想越不對頭,到了後來我發現我自
己說的那些話都很荒謬。我怎麼會是一個第一流的詩人呢?什麼是「第一流」的?
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麼流不流的。我就覺得自己很可憐。而頭骨響得越來越厲害。
我根本無法取勝。
二醫大的大門外是重慶路。電車開往開來,人很多。兩邊的樹都長得很茂盛,
可以擋住太陽。出了校門我們向左轉,沿著重慶路,一直到重慶路和復興路的交
介面,就是復興公園。我在走路或者站定的時候,總是喜歡把手插在褲袋裡,天
熱也這樣,否則我不知道我的手該放在什麼地方。總是在馬路上看見二醫大的學
生。二醫大女生多,有不少漂亮的。我看見了,頭老是發暈。我覺得自己失戀;
我感覺到誘惑。夏天的女人把豐滿展示在我面前,就給我一種「失身」的感覺。
我沒有貞節感,但是我受不了。我是個童男子,看見那被別人佔有的女人,就覺
得自己受了侮辱。我覺得男人的失身就是這個男人還依舊是童男子。
圍棋買了門票,因為我在旁邊沒有掏錢的意思。進公園后,我們在茶館里找
了一張桌子,買了三杯茶。周圍的一些桌子都被一些老頭老太佔去了,只有幾對
談朋友的,沒有單個的年輕女人。我說,真沒勁,好看一點的女人也沒有。天上
的雲很淡很淡,天藍得叫人胡思亂想。廣化說,「心有則有」。我只好無可奈何
地笑笑。圍棋拿起茶喝了一口;我也喝了一口,靠在椅子上。圍棋和廣化聊弘一
法師什麼的。我沒加入他們。我抬起頭,繼續看著那讓人胡思亂想的藍天,那些
雲。別的我就拒絕看見了。在我小時候,我也常這樣,但是躺在地上,認認真真
地看著雲,幾個小時一動不動。看那些希奇古怪的云:有時候看上去象城堡,有
時候看上去象很大的一個人,有時候還會讓我想到別的莫名其妙的東西。我還記
得有一次,那是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躺在我的一個同學家的涼台上;我看著
藍天想:天怎麼這麼高,再高下去怎麼辦?如果一直下去會不會有一個底?如果
是有一個底的話,打破了底再下去又怎麼辦?如果沒有底,沒有底我無法想象;
我只覺得心裡又癢又撓,就是想不通。現在有時候我還會想起那一次的事,還是
想不通;只是人大了,想不通就不去想了。天總是高得沒有底的,我這一輩子都
不能搞明白。不能明白的東西多得不能再多,有什麼辦法。我被生出來了,不知
道的東西就是不知道。
沒一會兒,一個管事的走過來,讓我們離開。他說茶館四點鐘關門。我們想
再坐一會兒。他說不行,要坐到外面去坐。我們沒有辦法,只好相互看看,然後
離開茶館。在草坪上,我們找了一個長椅子坐下。一個外國女人推了一輛裝有小
孩的手推車從我們面前走過。這女人看上象是德國人,而她一邊走一邊對車子里
的小孩說著的「Vorsichtig!」之類,使我更確信,他們是德國人。
那小孩也是金髮碧眼,好可愛。走過我們的時候,他朝我們眨眨眼睛。我們也朝
他眨眨眼睛。他的母親朝我們笑了笑。她的微笑很恬然。她是個漂亮的女人。我
沒有這樣的母親,我母親是一個喜歡訴苦、喜歡嘿嘿亂笑的精神病人。這小孩長
大后可以對他媽媽說:「你真美,媽媽。」我卻不能這樣對我媽媽說。
「他媽的。如果以後可能,一定得想辦法找個法國女人,和她生個混血兒,
多漂亮。」廣化說。
「不過這可是個日爾曼女人。」我說。
我知道這傢伙又在意淫了。我們都知道廣化是個意淫大師。他到現在都沒有
過一個具體的戀愛對象。他老是在腦子裡想象一個「理想女人」作愛人。他媽的,
空對空。他至今是個「包頭」,我們一直勸他去作割包皮手術。
和圍棋、廣化他們一起從復興公園出來后,我們就分手了。我得上武非家去
一次。前天他打電話跟我說好了的。
前天晚上我回到家的時候,媽媽還沒有回家。我和往常一樣,肚子餓得直叫。
找來找去找不到什麼吃的東西,我只好把爐子提出去生火。外面風不大,而且方
向不定。我只好拚命吹,吹得直流淚水。沒現成的菜,我就燒了些白米飯。天黑
下來的時候,飯才燒好。我隨便裝了些,和點白糖,就拿著吃了。還沒吃完,傳
呼電話的人來了。我只好放下碗,到電話間去。
電話間里坐著一個戴眼鏡的老頭。我在窗口看他。他也看著我,象看西洋鏡
似的。他的神情很滑稽。我說「二十四號一○二」。他「哦」了一聲,把兩張電
話單交給了我。全一樣:「411031」。我拿起電話,聽電話機里嗡嗡聲。
我看了看那老頭,那老頭還在朝我看。我想笑。「411031,嘟嘟……」不
通。我一個勁地繼續撥。武非在浦東開了一家書店,生意挺好。他賣武俠書,能
暢銷。不過那些書都不是正式出版社出的,是那些想賺黑錢的傢伙偷偷地印出來
的。黑市生意。武非也曾為這個被公安局關了兩個禮拜。
「嘟嘟……」我又撥。411031。現在武非開書店的那條路搞拆遷,書
店門前的路也在施工著。這一陣子他日子不好過。電話通了。「喂,喂。是馮征
修嗎?」
「哎,武非。是我。怎麼說?」
「孟浪他們東西出來了。你知道嗎?」
「噢,出來了啊?我不知道啊。」
「昨天阿生來我這裡,他說的。他說已經出來很久了。」
「哦。我不怎麼清楚。你有沒有辦法弄幾本?」
「好吧。我想想辦法看。」
「武非,這陣子日子還好過吧?」
「糟糕透了。」
「新的鋪面找到了嗎?」
「還在想辦法。」
「你有沒有找房紅方問問他看?」我的頭骨咯咯響了幾下,「我的頭骨……」
「你說什麼?」
「頭骨。我的頭骨老是『咯咯』響。」
「啊。你又來了。房紅方那裡我打過一個電話去了。他人不在。」
「你再找找。說不定他有辦法。你這樣下去可不是個生意經。」
「好,好。很久沒碰上了。你什麼時候來玩。」
「好的。約個時間吧。星期天下午怎麼樣?」
「好哇。你來吃晚飯吧。」
「好。當仁不讓。當仁不讓。再見。」
「再見。」
我又看了看那老頭。他一直在看著我。我從口袋裡掏出三枚五分的硬幣,放
在桌上。老頭拉開抽屜,找了一分錢給我。他的眼睛發著光,很怪。
我離開了電話間。天越來越黑。好不容易才把那碗飯吃完了。我也不想再添
了,把碗往水斗里一擱。掏出一支煙。我倒在竹躺椅上,給自己點上煙。想起黯
之黯呵房紅方呵圍棋呵什麼的,也沒勁。沒開燈,所以屋子裡黑得很。黯之黯這
小子,我想。我沒開錄音機。這時候什麼音樂也不想聽。外面樓梯上有一陣響動,
好象有人上樓,接著就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再過一個月我就畢業了。這一陣子我也不用去學校。分配方向可能也已經定
了。分在什麼地方,我也不想去關心。公安局的人找過我,那麼分配絕不會好。
有什麼辦法呢。我找不到一點「關係」。爸爸膽子小,也不願為我這個不爭氣的
兒子去找一些什麼「關係」。在大學里,我已經是個出了名的「不安定分子」了,
校黨委的那幫人一聽我的名字就氣得發抖。
又有一個人上樓去了。
中文系那幫寫詩的也在心裡恨我。原先我跟他們關係還不錯,還一起拉起了
一個詩社。他們那幫傢伙,為了發表一些東西,就點頭哈腰竄編輯部。我看不慣
他們這一點。我不是不想出名,但他們的這種做法也太露骨了。如果我還和他們
混在一起,那我自己的名氣也變得象他們一樣臭了。我跟他們那幫寫詩的人鬧翻,
是在一次詩會上。那是「撒嬌詩會」,本來是我想拉他們一起參加的。那時中國
隊足球輸給香港隊,很多球迷鬧事,被警察抓了幾個。為了這件事,我想發動一
下「足球憤怒」。他們不敢一起搞,怕事情鬧大了對他們不利。當時我很衝動,
於是在詩會上罵一切我想要罵的東西的同時,把他們也罵了一通。
對面的窗戶亮著燈。我見有幾個頭影。他們不會是公安局來監視我的吧?我
猛吸著煙。
在那次詩會之後,我在學校里見著那幫人的話,還是打個招呼什麼的。他們
也是如此:見面還客氣,但在背後說對方壞話。
門外有聲音。媽媽開了門進來。「征修,你回來了。」我「哦」一聲。媽媽
擰開燈,把包放在一邊。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咯咯響。我躺在竹躺椅上不想動。「
飯吃過了?」她看著我。
「吃過了。你呢?」我說。我還是躺在躺椅上不動。
「吃過了。是在單位里吃的。……這種茄子,從前只要五分錢,現在變成兩
角了。哎。還有,這種人呵。」她看著我,嘿嘿嘿嘿地笑了幾聲。我沒動。她又
嘿嘿嘿地笑了起來。我不敢搭腔。我怕我一接上口,她就會對著我說個沒完。燈
光暗暗地照過來。我又點了一支煙。在我的這間房間里,傢具放得不多,顯得很
「空曠」。媽媽在我身邊的桌子旁坐了下來。她看著我笑。我怕聽見她的這種笑
聲。過了一會兒,她進廚房去了。我鬆了一口氣。
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有大半年時間我沒有在學校里讀書。那時我被父親帶
到了四川他的部隊里和他一起住。那時我常常看見部隊大院里有一個瘋女人提著
熱水瓶去泡熱水,蓬頭垢面的,一面走一面嘴裡嘰哩咕嚕地說著好多話。我知道
她是瘋子。有一次我和一群孩子玩軍事遊戲;一看見她,我叫了起來:「啊,看
啊!那瘋子來了。」我們中有一個男孩就罵了起來:「你小子亂叫什麼?小心我
揍你!」我說「那瘋子」。「他媽的。她是我媽!」他的兩眼瞪著我。我不吭聲
了。我怕和他打起來打不過他。他瞪著我,朝我揮揮拳頭。我沒和他打架。這之
后,只要他在場一起玩,我就不敢提起那瘋子的事了。現在我還記得那男孩朝我
揮拳頭瞪眼睛的那模樣。我明白了一些事。有什麼辦法呢。
我聽見媽媽在廚房裡自言自語。「……他們動什麼腦筋,別以為我不知道。
他們就是想讓我們上當。上當了他們就搞你一下。我稿子送去了。他們說這個也
不是那個也不是。你說要我怎麼辦。說出來嘛,不要見不得人。還有你爸爸,也
不知道在動什麼腦筋。別以為我不知道。要我怎麼辦,可以說出來嘛。鬼鬼祟祟
的,見不得人幹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設圈套,就等別人去上當。等別人
一走,你們好搞別人一下。我都知道的。你們安的什麼心。你以後要畢業了,分
配也是。他們弄你一下,看你怎麼辦。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好好做一點事,
他們就搞你。他們倒好,什麼好處都有了。在動些什麼腦筋!他們喊口號,你們
上當,他們拿好處。我辛辛苦苦把稿子編出來,他們就是不發;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們倒發。你爸爸也是,到這裡轉一轉就走,好象存心捉迷藏一樣。在動什麼腦
筋,搞什麼名堂,要我怎麼辦。說出來嘛。動什麼腦筋,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我聽見她的聲音。我什麼事也做不了,什麼事也不想做。什麼時候她的聲音
才能結束呢?我閉上眼睛。我的兩眼發渾,腦袋發脹。她還在說。滔滔不絕的說。
「……他們就是要讓你上當。呵呵呵。你自以為得計,他們在等你的好看呢,
哈哈哈哈。你自以為得計呵,結果好處都是他們拿。你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們動
什麼腦筋,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還自以為聰明呢。嘎嘎嘎,嘎嘎嘎嘎……」
我感到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燈光很暗。空曠的屋子裡發黑。我實在不想
聽下去了。她的聲音會越來越響的。我站了起來。「媽,你還有什麼事要做么?」
「沒有了。」她看著我。目光獃滯,兩隻手垂在肚子上。
「媽,早點睡吧。」我的目光避開她,看著門。我的頭骨咯咯咯咯響。我知
道她上去了也睡不著。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呢。
「我馬上就上去。馬上就上去。嘿嘿嘿嘿。」她又看著我。
她好象想了想什麼,然後轉過身去,開門。
她又停了下來:「明天早晨……」
我怕她又呆著不走,連忙說:「明天早上的事,我會做的。你去睡吧。」其
實明天並沒有什麼事。
她遲疑地推開門,走出去。她關上了門。她上樓梯的聲音。
我的腦子裡很亂。我想哭。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我有個瘋媽媽。我象念生
詞一樣地用普通話在心裡念著。我拿了一支煙,用牙齒咬著。拿起一根火柴,划。
斷了。第二根。又斷了。好不容易點著了。
煩亂極了。
煩亂極了。
我放了一盒麥克爾·傑克遜的磁帶在錄音機里,把錄音機的指示燈全部打開。
「Say! Say! Say……」我想哭。我流不出眼淚來。人大了就總是
這樣,常常覺得胸口很沉重,想哭哭不出聲來。我倒在床上,把煙扔了。把一個
被子的角狠狠地塞進嘴裡,「啊啊」地叫。我什麼也不想做,我什麼也做不了。
...Just beat. ...Beat it! ...Beat it!
武非的家在楊浦區的軍工路上。我坐25路電車到底,沿車站旁的一條弄堂
走下去,就是武非的家。他老婆也在家。武非從廚房出來,他穿了一件有網眼的
襯衫。他看見我來,連忙過來,想要很有風度地和我握一下手。我問他這一陣子
靠什麼活。他靦腆地笑了笑說:「坐吃,坐吃。嘿嘿。」然後他又去廚房。我搖
了搖頭,走到他的書架前。我在他的書架上看見了一套金庸的《鹿鼎記》,我便
取下來翻著。我喜歡金庸的書,《鹿鼎記》是唯一的一部我尚未讀過的金庸長篇
小說。我得問武非借一下這套書看。
武非弄完了他廚房裡的事。他站在我背後,拍了拍我。「你大興嘛。怎麼一
來就看武俠書。」他問我最近寫些甚麼。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說,還是在寫那首長
詩。我把書插回書架,轉過身,把肩上的包放在他屋子裡向南的那張長沙發上。
我從包里拿出那首長詩的稿,遞給他。然後又回到書架前,又抽出那套《鹿鼎記》
翻看。武非打開詩稿看著,很認真。我問他,能不能把這套書借給我看看。他說:
「這個嘛,怎麼說呢。你得過一會兒和我夫人說。我作不了主。」他的面孔有點
尷尬。我知道他作不了主。把書又插回去了。
武非原先是在棉紡織廠的工人。他寫詩,時間一久,就不去上班了。後來他
辭了職,在浦東開了書店。他和他老婆的關係是同居,而沒有去公證處辦什麼結
婚手續。他說他看不起法律。他們同居兩年,沒有孩子。我知道他想模仿薩特和
德波伏瓦的那種關係。他老婆身體不太好,一直請長病假呆在家裡。開書店那會
兒,他老婆卻是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武非是個不會生活的人。「Das
Ewigweibeliche/zieht uns hinan」①如果沒
有這個老婆,今天武非不知道會是怎麼樣的。他開書店忙的時候,如果我正好在
大學里沒有什麼事情,我就去幫他的忙。老朋友,不計報酬。他感到不好意思的
時候,我就問他借了好多武俠書看。說老實話,我也挺怕他老婆的;因為我問武
非借書,如果武非不經過他老婆同意便借給我,他老婆就會教訓他,這樣我在面
子上也不好過。武非在我面前一向是宣揚他的大男子主義的。偶爾他也會對他老
婆發火。但總的來說,他老婆是他的一帖葯。
武非一邊看著長詩,一邊叫好。我被他弄得有點不好意思。我這人喜歡聽恭
維話,但聽了恭維話又會不好意思。武非在談論作品的時候不會作偽。他認為好
就說好,他認為不好他就是說不好。
外面還有陽光。在我們談論詩歌的時候,武非的老婆已經把飯桌安排好並端
上了第一個菜。「對不住,落難時候。」武非用手掌向飯桌攤了攤。我笑了笑,
就在桌邊坐下了。武非拿起他的大蒲扇,扇了幾下。他說天真熱。我問他要煙。
他象剛想起似的,東翻西翻找出一包「醒寶」來。是原封的,他拆開,抽出一支
遞給我。他老婆又把第二個菜端上來了。我說:「阿姐,別忙了,一起吃吧。」
她說:「別假客氣了。叫了一聲『阿姐』就夠了。」我「嘿嘿嘿」地,又抽了一
口煙。她又出去了。武非在我旁邊坐。他繼續談著我的長詩。他說,詩很好,就
是什麼「獻給群群」不好。他在以前就勸過我,讓我把這四個字去掉。他說「群
群」算什麼東西,藝術家不為女人創作。我只聽好話,他的大興大男子主義我只
當沒聽見。我說,我寫都寫了,那就讓它在吧。他拿了兩個大酒杯,倒了點威士
忌。我把酒杯用手指勾了過來。他問我黯之黯最近在外面的詩,我便籠籠統統地
對他說了一些。他和黯之黯關係不好,因為不是在同一個圈子的緣故。其實我更
喜歡武非的這個朋友圈子,因為這之中的朋友人都比較淳樸真誠。
我問武非最近有些什麼別的武俠書。他說,書店關了,武俠書也被公安局抄
光了。他反對我看武俠書。我也常常和他為武俠書而爭執。看武俠書是消譴,在
我們這個社會裡人的一生最好也是消譴,否則很難找到別的意義,因為我們的社
會是個荒謬的社會。另外說,許多當代作家都自以為是小說家,結果我可以懷疑
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自己在幹些什麼,結果他們的小說不是關於人的,而是關
於動物的,他們的人物都是野獸和馴獸。比如說,上海的幾個女作家,除了響應
政府就是模仿她們心中的「大小說家」,作品中根本沒有自己的想法。什麼東西!
我認為他們應當好好讀一下武俠書,因為他們所寫的東西的價值遠遠不及武俠書,
不要說和金庸相比了,和三流的武俠小說作者比都不見得比得上。
武非的老婆把最後一道菜端了上來。武非這小子福氣,他老婆漂亮,被武非
一騙居然騙進了。我就不行。騙蘭蘭,蘭蘭飛了;騙群群,群群不入套;有別的
女孩崇拜我,我卻對這些已經麻木了,愛不起來。小敏是外語系的,比我小一屆,
她的相倒是有點象武非的老婆,但和她相處我沒什麼感覺。下星期我該去找一下
小敏了。群群那裡我不敢去,去她那裡,我覺得沉重。是的,我該去找一下小敏
了。
武非用筷子夾了一塊紅腸給我。其實也不算有很多菜。一盆紅腸,一盆花生
米,一盆炒青菜,一個花菜肉絲。武非的老婆姓李,他們都管他叫小李。她問,
我那位群群會不會做菜。我說群群做飯比做菜做得好。
群群做菜不會做得比我好。有一次我去她那裡,她讓我吃飯,給我煮了一個
蛋,糟糕極了。別的菜都不是她做的,也許是她媽做的。她媽一點也不漂亮,有
點丑,和我媽一樣蒼老。群群有一個姐姐,看樣子烹調也不行。姐姐沒有群群漂
亮,但長得也不錯。朋友們都說我的眼睛太色。
武非的老婆就是窩氣武非什麼都不會幹,她說武非連襪子都不會洗。
喝了四杯威士忌,我的頭開始暈起來。這是正常的,離喝醉還遠著呢。武非
的書櫃的邊緣看上去很光滑。燈光不遠,而且天已經黑了。我不時地看看天花板。
天花板模模糊糊的。我看的時候覺得天花板旋轉。我把目光定住。武非在錄音機
里放了一盒高田唱的歌。這帶子是我幫他錄的。高田是一個日本的女歌星。我喝
得不多,還能分辨得出這歌是誰唱的。那時蘭蘭給我的感覺就是日本流行歌曲的
旋律。但她今天會是誰呢?
我打出生后喝酒喝得最多的一次就是在我認識了武非的那個晚上。那是在一
年半之前一個星期三的夜晚,我去華東師範大學麗娃俱樂部參加《海上》的集會。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上海師大之外的詩人圈子。我一到那裡,剛填完來客登記單,
就有一個面孔看上去很苦悶的人拉住我問,我是不是上海師大的。我說是的,我
是從上海師大來的。他便又問我,上海師大有個叫馮征修的詩人有沒有來。我說,
我就是馮征修。他說他叫武非,他等我等了很久了。他拿出我的一本詩集《生命
讚歌》。這本詩集是我一個月前剛油印的。他說這是衚衕給他的,是衚衕讓他來
找我的。我翻開詩集,上面果然有我寫給衚衕的話。武非把他身邊的所有朋友都
介紹給了我。其中有畫畫的安督和寫詩的小代。我和武非說了幾句話之後發現我
們談得挺投機。我不會想到,在我和武非他們談話的時候,那邊上海師大,蘭蘭
已經在我寢室里等了我一刻鐘了。我從華東師大回到上海師大,寢室里的同學說
我的一個女朋友來過了,等了我一刻鐘左右,留下一本書走了。我一看那書,知
道來的是蘭蘭。蘭蘭在上海外國語學院讀書,一個和上海師大距離很遠的大學。
當時是我剛和蘭蘭第三次言歸於好。想到她這麼遠來找我,我卻偏偏出去了,覺
得很沒勁。我一下子倒在了床上,摘下掛在床頭的軍用水壺。白天我剛買了一斤
乙級大麴裝在這水壺裡。我敞開脖子咕嚕咕嚕喝了兩口。覺得更沒勁,我又喝。
寢室里的同學走來走去。日光燈蒼白。我又喝。熄燈的時候我把一壺酒全都喝光
了。我覺得寢室在轉,越轉越快。一個同學問我晚上去那裡了。我覺得自己是在
對他說去華東師大,在那裡認識了幾個人挺厲害,寫的詩比我們學校的那幾個出
色多了。他又問我,我們學校哪幾個傢伙不行,他把我平時掛在嘴上罵的幾個人
的名字都列出來。他說一個,我就罵一聲「臭詩」;然後他又問起艾青郭沫若之
類的,我還是罵「臭詩」。後來他問我京不特寫詩寫得怎樣。我覺得自己搞不明
白京不特是誰。「京不特是誰?」我好象也說了同樣的評語:京不特寫的詩歌也
不行,也是臭詩,我才是第一流的詩人。我覺得世界旋轉得很厲害。後來就不知
道了。
第二天我醒來,發現鋪蓋里多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東西。擦擦眼,才知道被子
里吐得一塌糊塗。我知道自己前一天喝醉了。我問寢室里的人,他們說我罵了很
多人,連自己也一起罵進去了,還說要給瑞典國王掛長途什麼的。我再看床上,
很多嘔吐物都在被窩裡被我的體熱烤乾了。
我們都覺得很悶熱。武非從隔壁借了個電扇來。他身後跟著小代和沉塵。小
代姓石,他比我大九歲,人挺好的。他是個工人,二十八九也沒結婚。有時候在
一些詩歌聚會場所碰見他,他在我沒錢的時候常常會拿幾包前門煙塞在我口袋
里。我有時候被他的這些感動得想流淚。他總是這樣照顧我,因為我比他小。我
知道這種關切是我一輩子也沒辦法報答的,但有什麼辦法,我以後還會更厲害地
落魄下去。想到小代這一幫朋友,他們在寫作上無所成就,依舊寫著很糟的詩歌,
我為他們感到難過。我永遠也幫不了他們。我是一個不會被社會喜歡的人,我永
遠也不會向作家協會的那幫人點頭哈腰的。作家協會是什麼東西?習作製造協
會。從那裡出來的東西,只要一個人看一點五四運動之後的東西如法炮製,都能
比那些好。但是武非小代他們卻渴望得到作家協會的認可,這是我所無能為力的。
我也曾為小代寫過推薦信,寫給那些我認為還不算很糟的編輯部。當然,沒有一
封信是得到什麼迴音的。其中有一封我這樣寫:
「小代是我的朋友,他對我如兄長對弟弟。他寫的詩歌也是夠水平的,希望
你們發。另外,小代的工作是很累的。藝術家在受苦。如果多多地發他的東西,
對他調去廠報工作的事有好處。我是京不特,在上海天翻地覆,你也應當知道。
我京不特有十個手指,如果你發小代的詩,我可以剁下兩個給你。」
武非也讓小代喝上幾杯。小代說不喝了。我的頭骨咯咯咯地響。我拿起一支
煙。小代也點了一支。武非的老婆把桌子收了起來。我坐到沙發上。頭有點暈,
但暈得不很厲害。小代剛和別人搓了麻將,又輸了六十多元錢。我聽了沒作聲。
我知道小代喜歡打麻將。賭錢刺激。常常賭錢的人不一定在乎錢。主要是為了賭
錢這行為所帶來的樂趣,也是為了體味在輸嬴被決定之前的那種緊張心理。所以
賭博會上癮。我不賭。我怕一上癮就戒不掉。我寫作已經沒辦法戒了;抽煙也沒
辦法戒了。我怕再染上一毒。我錢太少,不夠用。
其實打麻將我也會。那是小時候在我父親部隊里學會的。那時候部隊里的生
活太枯燥,白天就是「批林批孔」。一幫當官的就把《陸戰棋》上的字都刮下來,
然後用油漆把棋改成麻將。爸爸也常被約去打,我就跟在後面看。他們不敢賭錢,
就讓輸者在頭上頂個枕頭。看多了,我就會玩了。不過在上海我幾乎從來不玩。
武非和沉塵在爭論薩特什麼的。我不感興趣,就和小代靜靜地坐著。五斗櫥
上的鬧鐘「嘀嘀噠噠」,十一點了。武非還在和沉塵激烈爭論。五斗櫥上的擺設
看上去很沉靜,和他們的爭論成為一種對比。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我們常常
為一些理論爭論不休。但這些理論卻又能為我們帶來些什麼呢?今天晚上沒有下
雨,皓月當空。這爭論本身也是帶有賭博的特性的。
小代拍了拍我的肩說,上次他來我家找我,結果我不在。我感到很過意不去。
他和武非沉塵都住在這條弄堂里。這裡離我家很遠,中間還要擺渡。但是我現在
連自己也不知道那天我去了什麼地方。
武非湊了過來。他說他要編一本詩集,說不定要讓我幫忙。他老婆上床睡了。
我和小代站了起來。我說可以,讓他儘管編;現在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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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Das Ewigweibeliche/zieht uns
hinan」為歌德《浮士德》的最後兩行詩:「永恆的女性/帶領我們前進。」
(未完待續)
我在夢裡看見蘭蘭了。醒來后,我看了看錶,十一點多。陽光從窗口照
進來,天氣很好。我夢見蘭蘭。在夢裡她約我出去。她在我的家門口等著我。我
和她一起走到一條很寬敞,兩邊有著欄桿的馬路上。馬路上除了她和我之外沒有
別人。路面很亮。馬路中央有幾隻白色的鳥在跳。我和她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
拐了一個彎。又拐了一個彎。又拐了一個彎。在我們的腳底下一直是這樣的馬路。
我偶爾覺得馬路是白的,偶爾是黑的。後來不知怎麼的,就到了一扇門前。我拉
著蘭蘭的手,推開門。我們走進一間屋子。這屋子不大,裡面只放著一張床。天
花板不高,只有一扇窗。外面的光線迷迷朦朦地射進來。我和蘭蘭就在這床上坐
下了。我們接了幾分鐘吻。我們愛得很濃,好象我從未接過吻一樣。她的舌頭很
軟很滑,又象是一隻硬甲蟲在我的嘴裡鑽來鑽去。我一開始覺得自己這是第一次
接吻,又迷迷糊糊覺得不是第一次。後來我們就倒在床上。她一動不動。我把手
伸進她的衣服。我解開她內衣的扣子。我撫摸到她的乳頭。我覺得她的乳房很小。
越摸越小。後來就平坦了,象小男孩的前胸。這讓我覺得有點不對。蘭蘭的乳房
本來不是這樣的。我知道她的乳房是豐滿的。…………後來我就醒了。我伸下手
去摸摸我的生殖器,沒有勃起。平時一覺醒來,我的生殖器總是勃起的。
醒來后我覺得我的臉上有眼淚,眼睛里眼屎很多。我心裡很難受。我想著那
個夢。外面的陽光蒼白得象雪。媽媽已經走了。早晨我醒過,朦朦朧朧好象聽見
她的聲音。屋子裡亮晃晃的。我橫躺在床上。我不想起床。屋子裡的四堵牆都被
塗上了花紋。這些花紋不好看,翠綠色的。天花板上沒有花紋,雪白雪白的。上
面有一隻黑色的甲蟲背對著我,慢慢地爬。我的頭骨咯咯咯咯地響。隔壁的人在
做著地板,電鑽的聲音「吱吱吱」地響。我覺得煩。空氣很暖。我覺得自己一動
都不想動。
窗外有好幾棟樓,都是兵營式的。其中只有一棟是和我住的這棟平行的,其
余的都是斜排著。有幾隻鴿子在樓房間的空地里蹦來蹦去,有時也停在樹枝叢里。
樓房間的電線桿都是水泥的。風把晾在對面窗戶外面的衣服吹得直飄。我獃獃地
望著窗外。我常常這樣發獃。這是一種消閑的方式。我不想起床。覺得無所事事。
人生的最大樂趣莫過於偷懶,莫過於無所事事。有些人辛辛苦苦一輩子,也不知
道他們自己在忙些什麼。我摸了摸膝蓋。這幾天我的膝蓋不疼了。我這人好象總
是有些什麼毛病。有時候肚子疼,有時候背脊疼。疼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活不長。
我懷疑我身上的病症都在埋伏著。現在時間還沒到;時間一到,就會發作。我想
到這些就會傷心。抽煙也抽得厲害,肺裡面儘是些黑色的焦油。可是戒不了,有
什麼辦法呢。別人都說我身體好,說我長得壯實。其實我自己怎樣,我心裡最清
楚。
我越躺就越不想動。我一般都晚睡晚起,深夜一兩點鐘之後才睡,快中午時
才起床。剛進大學那陣子,我是老老實實地住在學校里的寢室里。每天早晨輔導
員都要到寢室里來催學生起床。我總是喜歡多睡上一會兒的;但是他一來,就不
行。一二年級的時候,我們幹什麼事,輔導員都會象幽靈一樣地盯在後面。想睡
一下懶覺,則根本不行。冬天我怕冷,不願起來做早操,於是只好冬泳。早上六
點半起床,哆哆嗦嗦地跑到游泳池,哆哆嗦嗦的在冷水龍頭下蹦蹦跳跳地沖洗一
下,然後跑到池子前,眼睛一閉就跳進冰冷的水裡。冷過了頭也就不冷了。有時
候游泳池裡結冰,被冰稜子一劃,皮膚上都是血。
三年級的時候我就不管了,也不冬泳,也不出早操,因為輔導員換了。那新
的是比我們大兩屆,剛畢業的。我這才覺得自由些。如果那老的輔導員繼續做下
去的話,學生中有人要找他麻煩了。三年級時,我住的寢室向北,冬天冷夏天熱;
寢室里各年級的學生都有,是數學系唯一的一個年級混合寢室。黃可比我大一屆,
他受過處分。我就睡在他的上鋪。他喜歡踢足球。我有時候也去踢。踢足球時,
同學們都怕我,因為我穿大皮靴,而且踢在人身上的次數要比踢在球上的次數多
得多。
黃可吃警告處分是因為他曠課太多。他這人和我一樣,在課堂上學不到什麼
東西。他總是在寢室里自己讀書。他抽煙也凶,一天起碼一包。我的自製捲煙使
他很感興趣。我搬進他的寢室之後,他也開始了自己捲煙,這樣比買煙便宜多了。
所謂的「捲煙機」,就是用一張塑料紙釘在書桌上,用一支鉛筆或者筷子把煙絲
向前推,而塗有漿糊的煙紙放在前面,煙絲就這樣慢慢滾上煙紙,一支煙就捲成
了。我進這個寢室時,黃可是四年級。別處的同學稱我們的寢室為「捲煙公司」。